第一百六十九回 漢營

第一百六十九回 漢營

那一刀,絕非凌厲,幽風所過一般,恍如白駒過隙。

黃狗兒隨從,都是遼境之內漢人中潑皮,也有身手過得去者,眼見這一刀,陰森恐懼自心頭蔓延,休說拔刀,便是舉步也難。

趙楚微微皺眉,本當他等見勢不妙當是逃走,須費些力氣,誰料獃頭鵝一般一動不動,弓箭攜來也是無用,大感無趣。

踢踏戰馬窸窸窣窣,自風雪深處鑽將出來,最是慘白夜裡,宛如地下倏然而來,那隨從三十餘,心下不禁后怕,倘若方才敢有逃竄,只怕一個也須留不得。

街頭潑皮,自是最有見風使舵能耐,與黃狗兒本也無十分義氣,安能陪葬他一起,登時有個帶頭的往雪地里一撲求饒如救火,嘩啦啦拜倒一群。

趙楚甚為好氣,卻也好笑,那踢踏而來騎兵,只一個,便是來送予安達溪處訊息的,竟將這草木皆兵也似十數人駭得不敢有反抗之心。

當下心內也是作難,暗道:若他等反抗,一刀殺了便是。如今都有求命之心,若是殺了,須是有違天和,更他等尚有些用處,殺之可惜!

便道:身乃漢人趙楚,若有予黃狗兒報仇的,只管取刀來戰,也不殺他!

連問三聲無人應答,他一把刀,勝卻千軍萬馬,更有同伴在側,尋常潑皮安敢有異心,越發將頭埋入雪層,生怕稍稍高些,便是有心報仇的。

那隨來騎兵,數番廝殺下來,也是滿身悍氣,將彎刀出鞘,道:將軍何必與他等說些話,只管殺了,省得污將軍眼睛。

那隨從們一聽,哭天搶地一起叫起來,都道平素未曾作甚麼喪天害理勾當,都是黃狗兒脅迫所致,更有一個黃鼠之面兩縷鼠須的,樣貌猥瑣,形容卑鄙,鼻涕眼淚一起流淌,竟將祖宗也抬將出來,賭咒發誓不曾作惡。

趙楚為他等吵鬧不耐,喝道:你等數十人,竟無還手之心,都留來,許是禍害。我有一番計較,你等當須依得!

那騎兵劍趙楚眼色,會意惡狠狠揮刀自在四周飛奔,趙楚道:留幾個作惡不多的便可,其中誰人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想來各人自有心思,只管說來,有過十件,殺之!

有此變動,眾人盡起發難,這個道那個不是,那個說這個為難,吵吵鬧鬧似小兒告狀好不熱鬧,便是那騎兵,眉頭也皺起,心道若以此算來,世間只怕都是惡人。

你道他等說來甚麼?

李二曾盜鄰家肥雞一頭,張三前日將城內某家小娘子觀望兩眼,更有甚者,將同伴童時曾偎依婦人懷抱之事也都漏出來,活靈活現描摹一番心理念頭,強似親眼觀見。

倒是那猥瑣小廝般漢子,身材消瘦行動間如鼠類過街,悄然閃身避開同伴彼此指責,竟直奔趙楚馬頭之前,昂首挺胸要來扯火焰駒韁繩。

火焰駒常人莫近,遑論獐頭鼠腦這漢子,擺首張口,那漢便訕訕讓開,措手訕笑。

趙楚心內著實好奇,這廝臉皮既厚,膽量也是不小,若攜他在身邊,也不怕鬧出幺蛾子,卻也多個幫手,於是一笑並不驅趕。

那漢子間了大喜,眼珠轉動越發將胸膛抬高,竟以趙楚一方字句,指指點點喝道:張三王五,你兩個休要將齷齪說來,管要緊的,快些報於俺家將軍知曉。

那騎兵策馬而來,惡狠狠罵道:你這賊痞,如何敢自稱如此,俺數萬弟兄,哪個不是響噹噹漢子一條,莫污將軍名聲。

那廝終究不比好漢胸膽,急忙縮頭不敢再充自己人,眸光閃爍,極是有趣。

趙楚笑道:若你平日果真不曾欺負旁人,留你作個幫手也是無妨。

那漢好生歡喜,將心頭重擔卸卻,一隻手將胸口拍地作響,道:小人雖與黃狗兒有交情,平日也隨他吃酒,欺壓旁人之事,萬萬做不得。非是小人有好心,這般天地,人盡吃人,好心不可長命,只顧忌作惡過多,不得好報,契丹人里也有貧賤的,漢人中抱不平英雄好漢萬萬千千,一旦惹惱,小人便有九頭,也活不成。

趙楚失笑道:你倒機警,誰人也不招惹,哪一方都不得罪,也算逍遙。

那漢急忙道:只今日見將軍,便覺平日不曾作惡真乃天意,只是心內甚恨!

趙楚奇道:恨將何來?

那漢嘆道:恨不將好事做些,早日逢將軍,不至今日方有撥雲見日幡然悔悟之感。

趙楚大笑,以刀背擊他脊背,道:你若生在盛世,當作一權奸不為過也,喚作甚麼名頭?何處人氏?家小何處?

那漢道:小人喚作何七,本有姓無名,祖籍巴州,老小盡為當地惡霸逼殺,無奈攜幾個弟兄往契丹來,只想做些買賣,誰料天災**一一虧空,不得落入僕從軍里,暫且作個跑腿的牛馬。

繼而正色道:只將軍道小人可作個權奸,也是無理。若將軍如此人物身邊,小人縱有天大能耐,逃脫不得如炬法眼。

趙楚不與他聒噪,乃問道:如今雄州將下,而歸義處遼人軍馬甚多不易得手,你可有主意,若將數百人悄沒聲息送入僕從軍里,取來功勞,尚你個還鄉的錦衣。

何七皺眉苦思半晌,方道:若數百人要入僕從軍,也不甚難,只怕將軍受些委屈,小人心內是不自在的。

趙楚到:且道來!

何七道:僕從軍,乃有三部,其一契丹罪人窮人,其二原本遼東之地的舊國後人,譬如奚人。若說最多,卻是漢營,前番不知怎地變故,原本怨軍大部一去不返,小人猜測領頭的只怕丟棄家小弟兄逃命而去,可憐許多弱小男女,都為遼騎劫殺,少許併入漢營,今日只析津府上便十數萬。

頓了頓,偷眼往趙楚一瞧,又道:漢營里,有遼東漢人甚多,更多卻是遼人南下擄掠而來,許多雄壯漢子,心懷怨氣,若將軍要成事,小人可做些代勞。

趙楚問道:好歹你也作遼人小吏,倘若隨我而走,豈不便宜一場功勞?

何七嘆道:將軍不知,何人願作奴隸。

趙楚默然,半晌方又問:如何入漢營?

何七吞一口口水,躊躇不敢說話,趙楚笑道:但說無妨!

何七乃道:黃狗兒此人,平日仗勢欺人雖是厲害,漢營內壯士不忿,遼人更瞧他不起,便是點查名目,也無人認得,將軍可暫且假扮此人,取他令牌,若入漢營,再使人將這廝屍首丟棄無人發覺之處,自己往營內作個奴隸,小人使些好處,暗暗將漢營內為非作歹之徒暗殺,總也有上千空缺。

那騎兵大怒,喝道:何敢使將軍作此勾當!

趙楚阻攔道:大丈夫當有可為,暫且作個奴隸有何不可?便都依何七所言,你將他等帶回,令安達溪不可妄動,往後行事,我便使何七聯絡。

那騎兵尚未說話,何七驚喜道:可是奚人頭領安達溪?此人於奚人營里素有名望,僕從軍中數萬奚人,莫不念想於他,倘若將軍麾下果真乃是此人,那奚人營里好生團結遼人不敢常往點查,休說數百人,便是數千騎兵藏匿其中,只若無調動,遼人一時不能發覺。

趙楚點頭道:便是他!

繼而道:如今之計,人多口雜不可使過多人物知曉安達溪便在左近,待我入營去歸攏漢人里英雄,尋個時機往北歸義而去,安達溪驟然自斜刺里殺出,最是驚心,遼人更不能防。

何七雀躍道:奚人營里,有幾個好漢得小人許多好處,頗是知心,三兩日之後,定引他等來見將軍。

旋即轉身,往昔日同伴群而道:今日之後,再無黃狗兒此人,看平日不曾做就許多惡事面上,俺自有一句相勸,不可再起異心!

轉身來躬身矮腳,乃與趙楚諂笑:將軍大量,他幾個都是小人知曉的,小惡端得不少,大惡未曾作過,黃狗兒那廝平日要小人幾個充些門面,若是作惡,卻是放心不下生恐使漢營內好漢們知曉。

趙楚喝道:平日是否作惡,暫且不予計較,若問心無愧,自當無礙。只如今之後,倘若敢有作姦犯科的,軍法不饒!炎黃在上,願以此箭作個見證,你等若有親朋家小在遼營之內,定儘力解救出來,若有違背,便如此箭!

說罷,將取自箭壺內一支狼牙箭輕輕往空中一拋,那長刀消匿風雪之中不見痕迹,狼牙箭卻斷裂兩截,掉落地上。

黃狗兒並非他等交心之人,這何七方是隱隱能做主的,見何七也無算計,旁人如一。

乃命那騎兵,引這數十人往東方便走。

何七站立風雪裡,漸漸望眾人遠去,回頭來不解問道:知人知面,總不知心,將軍何敢使一人押解數十個騎馬的,倘若半路暴起走脫,只怕禍患不小。

趙楚傲然道:自我麾下而出,八八百騎莫不以一當十,雪地里搏殺,休道數十人,便有百人,他一個也去得,不懼。

何七好生羨慕,卻也知自己並無如此能耐手段,怏怏不樂。

趙楚知他心思,乃道:你也休要艷羨,我有個弟兄,身輕如燕起落無聲,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漢,待見了他,我與你引見,他手內有一夥弟兄,都與你一般天生力氣不足,卻攀屋登城天下少有人及。

何七自是不知世間竟有時遷,眨眼先行謝了,心內總是怏怏。

趙楚叱道:天下之人,萬千差別,臨淵羨魚,倒不如將自己所有長處緩緩使來。若說那當官的,做一篇文章花團錦繡你我安能及之?只他等會做文章便是該作人上之人?手中有刀槍,世有不公,揮刀殺之,天不給道,血路暢通!

何七一震,驟然有知曉訊息流來心內,又驚又喜問道:將軍可是清河縣裡好漢?

趙楚一愕,道:你如何知曉?

何七與官府有生死大仇,流落江湖便是為此,原本見趙楚乃宋軍將領,心內總有千番算計,方聞此語,登時便想起自中原而來漢營內好漢,一番變故細細說來,何七隱約聽見,卻道便是有好漢也須不往遼東來,因此驟知趙楚姓名,至此方想起來。

當下大是雀躍,道:早知乃是貴人,定然再無它說,若不能助將軍成就此事,這吃飯的物事,不須將軍來取,小人雙手奉上!

趙楚笑道:好生做事最好,要你腦袋何用?休要啰嗦,將這黃狗兒尋個地帶胡亂埋了,快些往漢營內去,時已不早,正好混入!

何七手腳伶俐,趙楚也不閑著,兩人合力將黃狗兒尋一處偏僻地帶葬了,自他懷內取一柄黑鐵令牌,上書契丹語一行大字,乃是漢營里小頭人字樣。

黃狗兒一身衣衫甚是精緻,趙楚也不換下胡服,只何七忽然懊惱道:將軍但去無妨,只這駿馬頗是惹眼,只怕不妙,棄之太過可惜。

趙楚手撫火焰駒光滑如緞毛髮,道:火焰駒與我,性命相連,如何能捨棄。它最是聰慧,來時路定然記得,使它自行返回,深夜裡無人能見,便是有強人,困不住它。

火焰駒低聲嘶鳴幾句,一扯趙楚衣襟轉身掉頭便走,片刻消散無影,何七嘆道:真乃絕世所有,小人所見遼國皇帝的坐騎,也比不得他!

黃狗兒那戰馬也頗雄駿,趙楚輕輕騎了,兩人冒雪往西南走不片刻,烏沉沉一座大營擋住去路,遠遠看去,分外沉悶。

營后低矮只百丈土山,方圓怕不有十數里,山前左右攏隆而起,將中間擠壓出一片凹溝,寬有百丈,早為人平整,胡亂按些鹿角木柴,臉面如雲積雪的氈房,與大雪俱作一體,不分彼此形狀。

緩緩走近,那營寨之外,乃厚實氈房,想是遼人騎兵所居處,只如今遼人,早無昔日如阿保機時候清苦,大雪天里又將深夜,門口幾堆篝火恍惚暗明,守門的,竟是上百個身裹破爛畜皮漢子,那巡哨的走動,也是一個模樣的。

何七喜道:乃是漢營的人守門,免卻一番推脫,小人與他來說,將軍且稍帶。

說罷打馬向前,似守門的領頭之人識得他身份,幾個人圍來略略一問,再無應聲。

見何七竟與百多人都甚熟稔,趙楚暗暗點頭,果然此人伶俐不肯輕易得罪於人,看那百多個漢人並不仇視於他,便知果然無斑斑劣跡的。

那何七,與領頭漢子說片刻話,那漢子不住抬眼往這廂瞧來,待何七止住話頭,奔馬也似直撲而來,喘息尚未平定,便在馬頭前顫聲問道:果真漢人北上?

趙楚跳下馬來,細看此人,雖是形容消瘦面有菜色,破舊羊皮襖蓋不住脖頸上橫七豎八數十條鞭痕,指節粗而手掌寬厚,面有敦厚顏色。

便道:大軍已克雄州境內歸難歸信雄州三城,如今與遼軍相持南歸義城下,若能打破雄州城而渡飲馬北河,馬踏燕雲,指日可待!

圍來數十個漢子,聞言無聲而泣,那領頭漢子往雪地里撲倒,將面目深埋積雪中,再起時候橫淚滿面,道:如此,將軍且稍帶,小人將有血性的弟兄喚來,一把火將契丹狗賊盡皆燒死,若能再回雄州,哪怕就此戰死,也不辱祖宗!

趙楚悵然一嘆,流落敵境漢人,無時不盼王室殺來,有宋兩朝,總教英雄空流淚,使萬千壯士,無端虧了一片心。

由不住心內,有浪潮澎湃,將一把刀,往那雪地里草就四行大字,眾漢視之,乃詩一首,道: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草草書就,情不能抑,揚手放脫,那長刀鏘然捲起,竟將積雪掃清一片,半寸深厚之下,似紅褐尚未褪卻顏色,乃燕雲故土,漢家兒郎所留。

何七急忙將眾人止住,趙楚與那漢子們道:非是不肯殺遼騎而回中原,著實戰場之上大意不得。如今耶律大石坐擁歸義,我等南歸自是不難,然不取歸義,不得克複燕雲,漢家百年來仇恨不得報,屈辱不得申,眾位若是能忍耐半月,大事定可成。

引頭那漢子擦拭面上熱淚,不知將雙手都在哪裡去放,止不住搓動起來,憨笑道:將軍說甚,俺們便做甚,許多爺娘弟兄,已為契丹狗賊欺壓數十年,也不在三兩日。將軍算計,都是大事,須不能只為俺們壞了軍情,俺們都知得。

趙楚嘆道:取燕雲,便是為漢家兒女,若不為咱們算計,卻為誰來?!

那漢大手一揮,將圍來眾人驅散,低聲道:都走,都走,休教遼人發覺,此事不可使旁人知曉,若給俺聽見,須饒不得!

趙楚心內安穩,縱然敵營之中,卻如便在大軍之內,坦然將遼騎布置觀望良久,一一記在心上,與眾人拱手告退,坦然往營內而來。

何七不忘回頭交代眾人:萬千不可有異端流露,便是咱們死了,契丹狗賊總會下來相陪,只若將軍出些差錯,天打雷劈!

眾人心內只覺有無邊歡喜,連聲答應不提,何七又與那領頭漢子說一句私密話,那漢子不住應聲,若非死命按捺,便要往營內去尋人來,奴隸之身,將漢人一腔的血,都燃燒地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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