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舊信徒

8.舊信徒

「我們往那邊走走吧。」午間遊客益多,裴芮多少被阻礙了視野,便率先邁步,步幅很窄。尹伊格旋即隨她向教堂走,跟得異常緊密,就像是她腳邊延伸出來的一道影子。

「東正教信徒去教堂的目的,也跟那些基督徒差不多麼?」她隨口問,「禱告、懺悔、做禮拜……」

許笑琳體態嬌小,慢了半拍的工夫,眨眼就湮沒進人潮里,好不容易擠搡出一條路,趕到裴芮邊上已是滿頭大汗:「對不起啊芮芮姐,我不信教,只能給你介紹一點社會歷史背景什麼的,剩下的就……」她攤開手,意思是無能為力。

由於乾渴,甜潤流暢的聲音出現了裂紋。

「沒事,你歇一會,喝口水。」

注意到她聲音的變化,裴芮抽了瓶裝水出來,擰開瓶蓋遞給她,也沒指望能得到詳盡解釋,心下琢磨著進去參觀的時候買幾本遊覽手冊。

教堂對她有著強烈的吸引力,緣由神秘無從揣度,但裴芮隱約覺得,似乎她以前與這個宗教有過別樣深刻的交集。

她站在灰磚路面的白線上,仰臉凝視教堂。身側的尹伊格看著她,略微屏息。

極淡的、朦朧的目光難以捕捉,悄然伸進她眼中。

「東正教的信徒相信教堂里有『場』,可以受神能熏陶。」

尹伊格陳述道,咬字像是未加斟酌,輕輕滑出舌尖,「而且,他們無法直接與上帝對話,必須藉助神父的幫助,方能見到天父。」

裴芮略微側身,瞳孔上抬,定在他開合的唇隙間。

許笑琳咽下一口潤喉的純凈水,也好奇地湊近了一點,表現出興趣。

「他們會在教堂里受洗、告解、用聖餐。這是東正教徒進教堂的目的。」

他用目光趨迎著她的視線,再用手指將她的視線撥向教堂的塔尖,口中輕聲說,「看到那九座塔樓了么?」

裴芮點頭,發梢碰到他頸窩一小塊薄霧般的皮膚。

血管受到刺激,無聲無息地熱烈起來,血液在裡面微微打抖,尹伊格迅速停了一下,接著說:

「東正教信奉唯一的上帝——而上帝有三個位格:父,子和聖靈。聖靈便是天使。教堂的九個圓頂,象徵著九品天使。」

裴芮沒想到他會對宗教有所了解,聽到這兒才想起將手探進短風衣的口袋,確認錄音筆還在。

他的聲音,她總想保存下來,留備日後仔細回味。

然後裴芮問:「你以前研究過東正教?」

風被陽光蒸得溫熱,在人網之間穿行。除卻和緩的風聲,她聽到尹伊格低沉一聲「嗯」。

「我以前是個信徒。」他說。

「後來不信了么。」

「後來不信了。」

「為什麼?」

「發生了一些事,我和死亡碰了面。大約是場瀕死的幻覺,我感到天父前來叩醒了我,想聽我的臨終遺言。」

他臉上一片光凈,不見多餘表情,語調也鋪得平整均勻,起伏波折都被抹去,「那時候我問天父為什麼拋棄我,天父說他從未站在我身邊。」

他字句的間隙里,翻起什麼說不上來的東西,倏然窒住了裴芮的呼吸。

雙眼如同浸在水汽中的冰面,下方封凍一捧火光,依稀散著茫茫的亮。

「他們不斷說,人與上帝處在不同的層級。人無法上升,上帝便低頭俯就——『上帝成為人,乃是為使人成為神』。只有他是永恆的,除他以外的一切都將消亡。」

他說。

「因而人對於他而言,不是子女或者血親,而是收藏,是工藝品。就算被賦予了智慧與生命,也不過是能思考活動的精緻器物。所以他對世人所犯的罪行冷眼旁觀,卻還要求世人向他懺悔罪過。」

他說。

「我以為上帝會幫我一把,幫我救下我夠不著的人。」

尹伊格的面孔向一側稍稍傾壓,眉骨與鼻樑的陰影往下偏,將眼梢和嘴角也埋了起來,「但誰會向器物伸出援手,施以悲憫?我從不該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沒人應該。」

之後片刻,誰也沒再出聲。像是被包裹進一層靜默,周圍遊客的嬉鬧玩笑被隔絕在另一面。

這一層靜默其實非常脆弱,在裴芮探手觸到他的瞬間,忽地就崩解了。

「你是個軍人。」她突然深深看進他的眼睛,自己走入那片迷濛的藍色光膜,同時告訴他,「軍人是合法的戰爭機器,存在的意義是殺伐,不是拯救。」

她的掌心覆及他的手背,溫度不高不低,溶進細汗。

「軍人殺人是為了救人。」

尹伊格避不開她的碰觸,避不開她的直視,只能繃緊聲帶,把酸楚的顫音留壓在胸膛,「殺不了的,還有下一顆子彈,救不了的,就再也回不來了。」

裴芮的手還停在那裡,感覺到指間抵著他的骨節,正在蒼白的皮膚下滾轉。

「你失去過誰么?」她問。

「失去過很多。」

他終於讓自己鬆弛,反手把她握起,「但是現在,也找回了很多。」

許笑琳在這段對話中迷失了一段時間,到後面才終於得到一些能理解的信息。

「你是軍人?退役了么?」她咂摸著這個字眼,展開一個笑容,興緻勃勃地提議,「前幾天總統衛隊還在選拔新人呢,你可以去試試。他們比較看重外形,能力倒是其次……」

「我父親是個戰爭犯,過不了政治審查那一關。」

他說著轉向裴芮,因此錯過了許笑琳驟變的面色,「該去值下午的班了。」

裴芮的手離開了他。

轉身之前,尹伊格對她輕眨了一下眼:「打電話給我。」

「芮芮姐,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他走後,許笑琳臉上的笑容破開一個裂口,她抱著裴芮的胳膊小聲說,「真沒想到他是那個『以利亞』——軍火商葉夫謝.葉夫謝耶維奇的混血獨生子。」

裴芮一怔,追本溯源的職業病讓她忍不住問:

「他說他父親是個罪犯……怎麼回事?」

「葉夫謝涉嫌向車臣恐怖分子提供支持,這可是前幾年轟動俄羅斯的大案子。」許笑琳皺著眉頭跟她講,「克里姆林宮那邊親自督辦的,最後判了死刑,聽說沒多少天就要行刑了。」

「是么?」裴芮將她的話聽進耳里,放到心頭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出神。

顧北柯在電話里強調的「他很危險」,在這一刻抓準時機滑入腦海。

退役軍人,東正教徒,一個在床上竭力取悅她、還會問她自己的手掌涼不涼的男人。

……會很危險?

當晚回到酒店,裴芮洗漱完,將屋裡所有燈都關上,坐在床頭吸煙。窗帘敞開著,光透進來。莫斯科三月,夜晚冷得濃稠,風中帶腥,扼住升騰的煙霧往外拉扯。

一根煙抽完,人也精神了不少。她打開搜索引擎的界面,試著按讀音拼寫俄文。

——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

搜出結果才得知,他姓伊格洛夫。

關於他的新聞報道大致分為兩種,無一不和他父親有關。

其一是多年以前,尹伊格初入軍校的時候,無數報社紛紛留出大幅版面,激烈質疑軍火商之子從軍的資格。

其二是葉夫謝被捕時,部分報社在響應輿論熱潮、進行抨擊詰責的同時,順道援引了昔日關於其獨生子的尖銳社評。

話題中心是葉夫謝,沒有太多伊格的具體細節。

裴芮關上電腦,倒進床被。隨便翻看兩下手機,漸漸困得睜不開眼。

手指一跌,不知怎麼就點開了通訊錄,滑到末尾那個名字。

——尹伊格。

指尖懸定在距離屏幕兩寸的地方,始終沒有真正下落。

正當她即將睡去的時候,他的電話忽然打進來。

「睡了么?」

「快了。」

裴芮連雙眼也闔上了,含混地問,「有事?」

「沒有。」那邊有綿長通貫的風響,使他聽起來不太真切,「……想聽你說話。」

裴芮揚起唇角:

「有什麼好聽的。」

她的聲線不細膩不甜軟,的確很難定義為傳統意義上的悅耳。磨在鼓膜沙沙細響,是很豐腴密實的質感。

他說:「很好聽……我很喜歡。」

通話另一端,傳來她短促的笑音。

「尹伊格。」她沒頭沒腦,含糊地叫他的名字,應該處在一種困頓的狀態。

伊格:「嗯?」

裴芮等了會,神志恢復一點,於是往下問:「你知道莫斯科哪裡能買到處方葯么?」

他想不到是這樣一個問題,愣了半晌才說:「你想買什麼?」

「止痛片。」

「刀口疼?」

「也不是。」她聲音閃躲,「……不好形容。」句尾緩慢地消了聲。

所以他不再多問。

「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會,他開口:「在車臣的時候……」

那邊沒回應,只剩下規律的呼吸,一升一落,忽深忽淺。

睡著了……

尹伊格有些啞然,又有些慶幸。起初心念一閃失手撥出電話,他心裡就稍感懊悔,怕她覺得自己太唐突,太急躁。通話的過程中,從嘴唇緊張到脊樑,膝蓋都在往後壓。

現在這樣,倒是比較放鬆。

尹伊格將手機豎起來,她的聲息徜徉,滲出音孔貼住耳緣,猶如她就在枕邊酣眠。

枕著她的呼吸,他很快入睡。

裴芮一早起來,掌心還是燙的,緊握的手機不知何時耗竭電量,自動關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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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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