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向您致敬
裴芮生性好動,屬於坐久了都要起身蹦兩下的人,在酒店房間只歇過一天,就待不住了。
一早她先去了趟酒店內部的健身房,兩小時后渾身通暢舒泰,回屋沖個熱水澡,出來把身體擦凈,短髮也多半自然風乾了。她正要下樓吃飯,許笑琳來按門鈴。
「芮芮姐,我給你買了張手機卡,看看這個號你喜不喜歡。」
許笑琳從包里拿出一張薄板,把上面指甲蓋大小的卡拆下來,「不喜歡的話還能換的。」
她的面容還是那麼生動,兩句話里切換了好幾種表情神態,裴芮一個都沒捕捉到。
可能是舟車勞頓的疲累使然,反應不太敏捷。
一提到累,裴芮又莫名想起伊格——那個明明時刻精力充沛,模樣卻相當慵懶睏倦的軍人。
電話號碼被遞到眼下,裴芮默讀了一遍,覺得還算通順好記,於是說:「挺好的,就這個吧。」
麻利將卡換掉,她想了一想,還是發簡訊告訴了顧北柯,讓他跟養父母知會一聲。畢竟養父母對她一直不錯,還整理過一些她從前的手記和私人物品送還給她。
不出半分鐘,意料之中的一通電話打進來,但裴芮沒有接。從衣櫃抽出輕便的襯衫長褲,給許笑琳一個眼神示意。
「那我說一下今天的安排。」
見她要換衣服,許笑琳便背過身去,聲音繞過自己的臉,送到裴芮耳邊,「芮芮姐,你還沒吃飯吧?」
一片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中,她得到裴芮的回答:「還沒有,剛要下樓你就來了。」
「那我們就先去吃點東西。」
許笑琳在腦內比較著周圍供應早餐的小店,還沒得出結論,已經聽見一聲:「好了,你轉過來吧。」
許笑琳回頭,裴芮正將手背到身後,捏住脊樑上方的拉鏈,一路往上滑攏,直到襯衫完全包住頸項。
許笑琳說:
「我覺得我們吃完早飯以後,可以順便參觀……」語聲奇異地截堵在喉間,有些鈍滯發癢。
一塊紋身妥帖地附在裴芮腰眼上方,在衣擺被提起的剎那撞入她的視線。很搶眼的圖案,簡直像是……燃燒的眼睛,卻又不單如此,還蘊含著更多她讀不懂的內容。
許笑琳自小移居聖彼得堡,中文學得朦朧糊塗,找不到確切字眼來形容,只迷茫地覺出一種美。神秘而強烈的、富有彈性和力度的美感,充滿悲愴色彩,視線折一個角度,光澤便隨即發生變化,給人帶來的觀感體驗也與半秒鐘之前相去甚遠。
她動動嘴唇,想要問一句,裴芮在前面開口說:「聽你的。直接走吧,隨便逛逛也行。」
「哦,好……」許笑琳連忙應聲,而那塊刺青的殘影還印留在她的瞳膜上,固執地不肯離去。
她忍不住還要問,又聽見裴芮的手機發出振動,「芮芮姐,你先把電話接了吧,我們不急的。」
裴芮握著手機,只得避到一邊接通。
「北柯。」她說,語調端得很平,「我已經到莫斯科了。」
顧北柯像是對她的疏遠冷淡一無所察,熱絡地問:「那邊怎麼樣?」
「還不錯。」裴芮答得乾淨果斷,一個多餘的音節也沒說。
「芮芮,你……」
相較之下,另一端的顧北柯顯得拖沓猶疑得多,一個「你」拉長了半晌才出聲,「你沒跟尹伊格在一起吧?」
「沒有。」裴芮下意識地皺眉,「你問他幹什麼?」
「我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芮芮,可我畢竟還算是你弟弟——我得照顧你。」
顧北柯的語氣很急,幾乎不加停留,一個勁往前沖,「他很危險,你忘了,但是我還記得……」
「不用擔心,我已經跟他失去聯繫了。」
這段通話十分乏味,裴芮想要儘快結束,定了一下,還是提醒他,「還有,北柯,如果你想當我的家人,那就要叫我姐姐。」
「姐姐。」顧北柯乖順叫了一聲。
不待她開口,他低低繼續,像是在甜膩地撒嬌:「結束工作就回來吧,我好想你。好不好,姐?」
裴芮嘴角動了動。
「行了,你早點休息吧。」她說完,眼也不眨,把電話掛斷。
回頭就碰上許笑琳有點發直的雙目。
與裴芮視線交錯,許笑琳才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芮芮姐,剛才的……是顧北柯么?」
裴芮啼笑皆非。
怎麼這些人都認識顧北柯?
「是。」她把護照、錢包和手機裝進隨身的包里,「你知道他?」
「他是我最喜歡的攝影家!我之前還特地跑去去巴黎看過他的展覽呢。」
許笑琳臉上的憧憬漸漸清晰起來,「我聽說兩次車臣戰爭期間,顧北柯都在戰地拍攝過……」
「第二次他跟我一起隨的軍。」裴芮說。
顧北柯沒給她講過什麼在車臣戰場發生的事,這一點資料還是她自己從網上找來的。
許笑琳得到一種她不願多談這個話題的感覺,雖然心存疑慮,但也沒繼續深究下去。
她們在酒店樓下潦草用餐,坐酒店外等候的計程車,一路擁堵來到紅場。裴芮昨天就發現了,莫斯科街頭並不似她想象中那樣粗硬糙糲,倒更像是由浪漫主義者描繪的城市圖景,填滿精緻鮮活的線條,和飽鼓擁塞的色塊——正如莫斯科火車站給她的第一印象。
腳下這塊方正的矩形廣場,也被色澤鮮艷的浪漫圍繞在中心。
裴芮踩在凹凸不平的條形磚石上,聽許笑琳在一邊介紹,話題繞不開西側圍簇的幾座地標建築:克林姆林宮和列寧墓。許笑琳想來是個思維敏捷的人,也不藏心思,講起話來很少停頓,通常洋洋洒洒一氣呵成。寂靜、遲鈍和空白是從來與她不沾邊的字眼。
而裴芮則不一樣。她思維縝密,卻不習慣將一切和盤托出。可能是職業使然,她習慣於挑出最核心的想法、用最直接的字眼表達。
過了一會,裴芮被北邊的建築吸引了注意。九幢塔樓錯落林立,磚紅色身體撐住旋彩小圓頂,圓頂上冒一根針尖,跟泥土裡向上抽拔的洋蔥很相像。
「那是聖瓦西里大教堂,俄羅斯最有名的東正教堂。」
許笑琳講得口乾舌燥,順著她視線望去,倉促補了一句講解便說,「我去對面買點水,馬上回來,芮芮姐你先看著。」
許笑琳到街邊買水,裴芮留在原地,雙手埋進衣兜,視線撥開來來往往的遊客,四處張望。
一個頭戴氈帽的人停在她面前。裴芮往下瞟,發現對方身著制式警服。
「您好,女士,我是中尉……」來人報出一個名字,長度可以與火車相媲美。裴芮俄語還算不錯,勉強能聽能說,只是向來對俄國人動輒一連串的姓名感到無力駕馭。
她咬字不太流暢地問:
「有什麼事嗎?」
聽見她的口音,對方一臉瞭然,笑了笑並說:「您是遊客,對吧?我需要核查一下您的護照。」
裴芮只懂了個大概,也沒細究,點點頭,伸手準備取護照。
身後壓來一片陰影,緊接著有人按住她的手。
乾燥的、稍嫌涼潤的掌心,覆到她手背上。
「您好。」
一口鋒利卻動聽的俄語,在裴芮身後斜上方滑出來,是很耳熟的聲線,「大尉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
可能是得到來人準確的軍禮,警察臉色稍變,立馬出手還禮:
「向您致敬,大尉同志。」
裴芮扭頭向上看,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是他。
尹伊格摟住她的肩頭,回身便邁開步伐。走出幾尺遠,換了中文。
「在莫斯科,護照不能隨便給人看,連警察也不行。」他薄唇紅熱,湊近她耳畔,將耳根燙得微癢,「否則你可能要交上五千盧布才能把它贖回來。」
從前,尹伊格眼裡的裴芮一向是個精明過分的女人。如今遺失了多達二十餘年的人生閱歷,她的心理年齡滿打滿算也只有三歲,竟湊巧讓他看到了這樣……稚拙有趣的一面。
她也有差點上當受騙的時候。
尹伊格不禁翹起嘴角。
裴芮被他語氣平淡地教訓,略一挑眉,又無從反駁,只好將護照往包的深處塞了兩下。
「我之前在國內旅遊,去過治安不太好的地方,但至少警察是可以信任的。」她頗為懊惱地嘆氣,眉尖也微微蹙著,「到了新的國度,這些都得從頭開始學。」
尹伊格低下眼,一句「我陪著你」幾乎脫口而出,臨到喉頭卻想起自己沒有立場,咽回了半句未出口的話。
他扶住她肩頭的手慢慢垂放下來。
定了一會,突然說:「你沒給我打電話。」
裴芮先是一頓,有些莫名,隨後反應過來,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沒告訴我你的電話。」
她說話直來直往,當年在戰區就是這樣。
「……」
尹伊格相信,她可能是漏聽了。
於是他要來裴芮的手機,輸入自己的號碼,核對三遍,再交還給她。
「有事找我,沒事也可以找我。」他說,「隨時隨地,想做什麼都行。」
裴芮接過來一看,他將自己存成了「尹伊格」。因為首字母太靠後,他落到通訊錄的末端去了。
「我今天剛拿到新號碼,還沒記住。」
她按下通話鍵,「給你撥過去吧。」
響一聲,再掛斷。
尹伊格的手機是俄文系統,鍵盤被他切換成中文輸入,將她的全名打出來。他通訊錄里全都是俄語人名,她自然而然被排在了最上面。
收起手機,裴芮才留意到他有些不一樣的衣著。
尹伊格身上是黑白正裝,質料稱不上絕佳,單靠身軀和姿態撐得筆挺規整。襯衫領口一截白皙脖頸,因為血管豐富的緣故,摻了一絲青藍的郁色,上面掛著線圈耳麥,
「怎麼打扮成這樣。」她笑著說。
「那邊的國家歷史博物館正在舉辦展會。」
伸手拉扯領帶,尹伊格向紅場北邊揚下頜,「朋友的安保公司人手不夠,我來幫個小忙。」
「結束了么?」
「嗯。上午的班結束了。」
他的眼神不很清楚,在她臉上微微沉澱。話音落下,嘴唇就不動了,只有眼睛里在笑,「真幸運,在紅場碰見你。知道么?在古俄語里,紅色的意思是『美麗的』……很像你。」
他的措辭曖昧不明,像是藏了個細鉤,輕輕在心裡撓了一下。
「是很巧。」
裴芮模稜兩可地頷首,又問,「剛才是你的俄文名字?」
「是。」他放緩語速,一字一句教她念,「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
「以利亞。」
裴芮試著跟讀,好在發音不算困難,「聽著有點像法語。」
「嗯。」
尹伊格唇角一抿,復又鬆開,道,「不夠標準,再來一遍。」
「……以利亞?」
「還差一點。」
「以利亞。」
裴芮每說一聲,他的目光就微不可見地亂一亂。
其實她的發音已經足夠工整成熟了,他只是想多聽她念幾遍自己的名字。
這時候,許笑琳帶了兩瓶冰水回來。乍見尹伊格,有點發懵,求助似的望向裴芮。
後者便替她介紹:「以利亞.葉夫……」
「葉夫謝耶維奇。」他補充道。
「中文名是尹伊格。」裴芮說。
許笑琳無聲地抿卷下唇,將他深刻的臉龐輪廓觀察清楚,然後頰邊的酒窩開始凹現,面帶歉意對他說:
「真是不好意思,早知道就多買瓶水了。」
「沒事。」尹伊格又將領帶扯松一點,「我不渴。」
餘光里,裴芮又在悄悄往教堂的方向看,彷彿深受吸引,目光一瞬不瞬。頭髮漆黑,別在耳緣,顯得眼眸黑白分明。迎著高空一片單薄的太陽,眼裡便出現兩粒金色光點,細小而貧弱,一晃就過去了。
其實他撒了謊。
在她身邊,每分每秒都是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