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想一起么

30.想一起么

病房的玻璃窗不很凈透,醫療儀器浸開均勻的光,在上面打起沙沙一層亮。

在這層亮的前方,裴芮擋出一個輪廓。左腿豎直撐著身體,另一隻腳略微支出去,形成半倚半靠的姿態。

她兩根指頭在身側翹了一下,是一個類似於夾煙的手勢。她逃避似的借故把大衣拉緊,目光正在掙扎,嘴裡卻說:

「……要講講么?我聽著。」

尹伊格看定了她好一會,黑絨絨的眼睫扇面往下偏斜。

「你不想聽。」

他說,「能讓你知道這些,已經很好了。」

然後尹伊格什麼也不再說。裴芮能感到他的身體逐漸撤離,沒過多久,微微貼觸著她肩頭的、他的手臂也挪走了。

睏倦的重量從眼帘沉進心底,她發覺自己又由衷地想要嘆氣。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醫護人員忙進忙出,最後把兩件白大褂塞進尹伊格手裡。他把一件披到裴芮肩上,低聲告訴她:「我在外面等你。」

她還記得上次去見顧北柯,護士也給他們分發了這種醫生式的白色長衣,穿起來就像蓋了一副雪殼,連外面的溫度也感受不到了。

病房開起微弱一頂燈,烏涼躺在團霧般的光源下方,鼓起的眉骨、鼻樑與嘴唇旁邊,都浮現了相對應的黑色影子。她翕動雙唇,嘴角呼吸機的影子也跟著上下抖瑟。

「你想說什麼嗎?」裴芮俯身去握她的手,指尖碰到纏滿手腕的白色繃帶,一個激靈又縮了回來。

烏涼並不在意,雙目合了合,眼珠在薄如白紙的眼皮下滾動。

「瓦連京犧牲了啊……」

她極其輕細地開口,嗓音在呼吸機里斷斷續續,顯得抽象而失真,被虛弱的呼氣聲佔去大半,「他怎麼會犧牲呢?從來沒人告訴我答案。」

她從頭到尾不看裴芮,語言也沒有任何指向,裴芮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在對自己說話。

「你不知道他是怎麼犧牲的?」她試探性地提出一個引導式的問題,並沒有期望得到答案,因為她問完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烏涼全身一動不動,眼帘半掩半垂,死氣沉沉地看著空中一個虛無的定點。

「對於他在戰場上的經歷,我什麼也不知道。」

毫無徵兆地,烏涼倏然朝裴芮望去。燈光照映下,不斷有細小的紅血絲在白眼球上綻裂,她語聲里也經常出現細小的爆破,「有一次安德烈來看望我,他似乎不願意過多提起瓦連京,在我的央求下才給我講了個故事,講以前的瓦連京多麼英勇果決……」

她不得不停下來,給自己留出一些時間,把氣息喘勻。

裴芮靜默等待著她,語氣平緩道:「是個怎樣的故事,介意告訴我么。」

她點了一下衣袋裡的錄音筆,許久聽不見迴響。

終於是沒電了。

烏涼拱著背想坐起來,另一隻架著輸液針的手滑出被角,因為受涼而微微蜷縮。

「他們小隊在衛星城清掃武裝分子的時候,有一個小女孩出現在路中央,渾身捆滿炸藥,正在倒計時。安德烈想要衝出掩體,大尉為了制止他,一槍打在他的肩膀上。」

她妥協地靠回枕頭,呼吸機的氧氣面罩捂住口鼻,接連湧上一蓬又一蓬的白汽,「小女孩還沒來得及接近掩體,就被身為狙擊手的瓦連京擊斃了……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發誓他說的就像我說的一樣簡單。」

「很簡單,但是我能明白。」裴芮說。她努力記住烏涼講述的每一處細節,小到最無心的措辭和句與句之間的停頓。烏涼的話里大面積都是悲傷,仔細辨聽才能察覺到憤懣和失望。

烏涼在氧氣面罩下露出一個無內容的微笑。

「大尉留在安德烈肩膀里的那顆子彈,一直被他保存著,他說起大尉,表情很尊重……甚至是崇敬。」

子彈……裴芮略一晃神,思維速捷地跳回過去。

是不是安德烈捐贈給展廳的那一顆?

如果是這樣,那他一定向她撒了謊。

烏涼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悲傷與渺小的失望中,並未注意到裴芮的短暫走神。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重:「但是講起故事裡的瓦連京,安德烈的表情又不一樣了。對於瓦連京擊斃那孩子的決定,安德烈其實並不引以為傲,甚至有點厭惡。他以為我沒有察覺到。」

裴芮幾乎插不上話。

「瓦連京在戰場上是個怎樣的軍人?我根本一無所知。」

隔過呼吸機,烏涼的音量拔高,音色便顯得更加真實,「我做後勤工作,和那麼多士兵打過照面,讓我告訴你吧,他們上了戰場就像變了個人……有些為了勝利而殺人,有些為了活下去而殺人,還有一些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裴芮張了張口:「瓦連京……」

「瓦連京又是什麼樣的呢?」

烏涼的聲音控制不住地在冒調,兩隻色彩模糊的眼仁里,淚珠聚得又厚又重,終於滿溢出來,懸危地吊在下睫毛上,「他死於一場高度涉密的軍事行動,沒人能告訴我他的結局究竟如何。我只得到一疊情詩和一封遺書,請求軍方把他的遺骨交給我。可是他的遺骨太零碎了,他們不得不一塊一塊地搜集好,再拼起來……」

「他很靦腆,因為有點結巴,所以從來不主動談起他自己。我們沒怎麼聊過天,很多時候只是面對面打一聲招呼,但他的眼睛總是追看著我,卻不願意跟我對視。我能感覺到他看我的時候臉有點紅,嘴角是笑著的,只要他對我笑一下,我就會想他一天……」

「但這些都不是戰場上的他——瓦連京端起□□的時候,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在夢裡一遍一遍構畫他舉槍瞄準的樣子,但事實上我只認識他放下槍的那一部分,而不是完整的他,直到他死去都是這樣。」

淚珠掉下睫毛,在臉頰拖出一條濕潤的長痕。她將插有輸液針頭的手伸過來,輕輕搭上自己纏滿繃帶的另一隻手腕:「我多想再了解他一點啊。」

沒來得及收住的尾音里,闖出一絲細細小小的愧怍。戰場上犧牲者將會受人追念,而與其緊密相關的倖存者卻總是感到慚愧和虧欠,他們存活的意義和目的在逝者逝去的一剎那就被剝除了。

裴芮退出病房。摘下白大褂,走廊里的涼氣刺得她精神一振,愈發清醒。

烏涼從未完整詳盡地講述一個故事給她聽,但這些對她而言已經比足夠還要足夠了。

裴芮走向等在走廊對面的尹伊格,心緒卻在往外飄。她忍不住想到,安德烈和那個小女孩,又會是怎樣的故事?

「怎麼樣。」他問。

裴芮一時無從作答,沉默半晌說:「她有點……迷茫。」

拐角處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厚重急促,轉眼奔至面前。

是季馬。他臂下挾著一個小木匣。裴芮看出這是用來裝瓦連京情詩的容器,一直被烏涼放在墓邊。

季馬把木匣遞給裴芮,同時遞來滿手的泥腥味:

「我把這個給烏涼帶回來了,你能幫我拿進去么,她看了說不定心情能好點。」

見季馬看一眼病房的探視窗就要走,裴芮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瓦連京犧牲的那天你在場,對不對?」

季馬猛然吸氣,把嘴唇也吸白了。

「我在場。」良久,粗嘎的、夾帶喘息的聲音對她說,「他是為我死的,為了掩護我……」

「如果你關心烏涼,就進去和她見上一面,把那天發生的一切完完本本告訴她。」

裴芮鬆開衣袖,把木匣交還給他,「她有權得到一個答案。」

「走么?」

她拉了尹伊格的手,在得到回應之前又改變主意,「算了,再等等。」

尹伊格臂肘一收,把她帶近了些。越過裴芮肩頭,他的視線伸進病房的窗口,看見季馬在床邊坐下,眼神躲閃,嘴裡說著些什麼。烏涼蒼白無色的臉上,逐漸升起受到挫傷的神情。

裴芮也在觀察著屋裡兩人近似於對峙的交談。她看過一會,目光不偏不倚,嘴裡突然對尹伊格說:「我在這裡的工作差不多了。明天要趕去聖彼得堡,見廖申。」

頓了頓,問:「想一起么?」

尹伊格微微抬頭,脖頸因為這個動作伸展開來,驚落了夾克平立的領口。

他收起下頜,思忖著說:「廖申現在開了一家安保公司,我可以再去接一份臨時的工作。」

裴芮失笑,側臉看他:「你只需要回答『想』就行了。」

天色不再黑了,慢慢昏白起來。走廊一排壁燈剛滅,病房內的情景更清楚明亮了。

烏涼兩隻手都蜷成拳頭,指節皮膚綳得很薄,薄到幾乎透明。她過分用力,沒入手背的輸液軟管都返了血,細細一條濃紅色,拉得很長,晃蕩著搖在低空,還不停向上延爬。

季馬雙膝一屈,跪了下來。

以他的力量與體格,本應有響亮的聲勢,只是玻璃窗和掩實的房門抹去所有動靜,只呈出沉默無聲的畫面。

時間在此刻失去意義。畫面靜止了不知多久,烏涼的雙手漸漸鬆開,軟管里的血紅也開始向下跌落。

裴芮從烏涼垮下的雙肩移開眼睛。

如果那時她真的死去了,尹伊格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她只知道,他曾把一柄左輪的槍口頂到了下巴,即將扣動扳機。

「尹伊格。」

裴芮突然叫了一聲。

迴音很快從上方傳來。

「嗯?」

「在船上你問我願不願意試試,我回答得太倉促了。」

「……」

「你打算跟我找回過去,對么?」

「嗯。」

她動了動身體,只留一隻肩虛靠著牆面,向上仰著頭,接住他深藍的目光。

「我不願意找回過去,我要重新開始一個未來。」她說。

「想一起么?」她意識到這是個不久前剛出現過的問題,儘管意指不同,但她會得到相同的答案。

他說:

「想。」

她點點頭,看回病房。

經由白大褂、病床、吊瓶和探視窗築出的獨立空間里,沉默被一聲悲慟的哭號撕裂。這一聲悲慟有了實感和深度,因而極富穿透力,似乎絞乾了烏涼瘦弱身軀里的全部能量。

裴芮長出口氣。

「該走了。」

在起步的一瞬間,她感到精神和肌體的雙重脫力,身形顛晃了一下,落進背後尹伊格的手臂里。他將她扶穩,掌心自然而然淺觸著胳膊,一路向下滑過她的手腕,頎長有力的手指骨節,一根一根交錯著埋進她指縫裡,把微涼體溫緊密地送給她。

他牽著她,穿過醫院幽長靜寂的白色走廊,穿過蘇茲達爾馬路上黃茸茸的曦光,穿過旅館散發著鐵腥氣的生水泥過道,到了房間門口也不願放下。

「我先躺一躺。」她說話的同時,已經剝下外套倒進床頭,兩腳相互磨蹭推掉短靴,下一句話是從被子里冒出來的,「明天啟程,可以么……」

最後一個音節還沒發到飽滿完全,聲息就戛然休止了。

尹伊格拉攏窗帘,室內光線回到初破曉時的明度。他的雙眼不清,卻格外亮,越過朦朧的暗影注視著她。

外套散垂在地面,衣袋裡響起手機鈴聲。

他翻出手機正欲按滅,來電人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再一次將他從眼球冰凍到指尖。

顧北柯的嗓音潤澤滑順,半點不帶延宕,飛快地說:

「姐,我在聖彼得堡的展廳。這裡比莫斯科小一點,但是裝潢很有趣,和我的作品特別搭。你想不想來看看?……」

尹伊格端著手機。他聽見裴芮深長的呼吸聲,於是壓低音量:

「她睡著了。還有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人講了句粗話。

「芮芮去見你了?」

尹伊格:「嗯。」

陰涼的黑暗中,他無聲低笑。

顧北柯再度開口,是失去知覺的空白語調。

「不應該的……怎麼可能?」他一字一句說,像是從喉里混著血磨出來的,「尹伊格,你憑什麼?」

顧北柯說著也笑了。多相似的場景。

三年前她失去記憶,他自稱是她的未婚夫。為了讓她從避而不見到勉強接納,他足足耗費了一年的光陰。

而尹伊格用了多久?一天,三天,還是一周?

「三年前芮芮做完那場手術,你和我就站回了同樣的位置,現在其實也沒有改變什麼。」

顧北柯輕細地道。他發聲艱難生澀,像在末路上□□,「唯一不同的是,你還沒有像我一樣,絕望到什麼也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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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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