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只有這一次

29.只有這一次

她黑長的眼睫低著,細微地撲棱了一下。

□□和絲麻的感覺從睫毛尖端划進風裡,再由風貼送到尹伊格臉上,他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嘴角的肌肉,向上提升又猛然跌下。

裴芮不作聲,任憑他屈著手指撫觸她,突出的骨節削薄凜硬,形狀好似刀鋒,幾乎能在皮膚上切出細條條的傷來。

尹伊格的呼吸緊促,懷抱卻很鬆弛,只要稍加掙扭,未必脫不開身,然而裴芮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枯涸了。

「找了你這麼多年,我總歸還配得到一個答案。」他脊樑平展,頭微微朝前靠,輕聲耳語道。

他從未在她面前以這些年的尋覓等待作為籌碼。這是他第一次將創痛展示給她,第一次毫無保留的頑韌倔強,是積壓了漫長光陰的孤注一擲。不清醒的臉孔和不透徹的雙眼,都把情緒深藏在裡面,不給她看出任何端倪。

而裴芮仍然得到一種強烈的感覺:或許再多出個幾秒鐘的光景,他就要撐不住了。

她想嘆口氣,但又壓進心底。與他在火車上邂逅——或者說是重逢——之前,她從不知道自己能嘆出這麼多的氣。

「……以利亞。」裴芮叫的是他更為熟識的、故土的乳名。

應激性地,尹伊格的眼神立刻變了,扶在她皮膚上的指尖過了電似的一震。

裴芮說:「你知道么?這三年裡,我和顧北柯在一起過。」

遠處響起搖鈴一樣的濺水聲,越近越爽脆清晰,是另一艘掩著蓬的小船,搖搖晃晃從修道院的燈光里穿行而過。

尹伊格線條堅硬的下巴略揚了起來,他以這種無言的方式表達退拒。

「我不想聽你和他的故事。」等到路過的小船離開,他才說。

「急什麼。」裴芮笑了一笑。

夜晚氣溫降至冰點,將她的話凍成一蓬蓬白汽,慢慢游升上來,是一種煙霧的質地。

「我在醫院醒來以後,顧北柯告訴我,他是我的未婚夫。後來我一直住院,他照顧我照顧得很好,我也相信了他。」

她不斷地說,口間那些白汽也織成濕熱的霧網:「只是有一次他喝醉了要跟我親熱,我什麼都沒想就給了他一巴掌。隔天他酒醒,哽咽著指控我不愛他,我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回事。」

裴芮停頓了一下,輕輕碰了碰他收回身側的手。有記憶以來,她很少這樣淺嘗輒止地接觸誰的身體,但在這個時候,她想用溫柔細緻的方式感受他。

他的氣味本是無嗅的,接近到臉龐相貼的距離,才聞見淡淡的、蒸進了他肌膚的酒氣。

他真該少喝點伏特加了。

「你問我愛不愛你?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對你的感覺,跟對他……不一樣。」

裴芮輕柔張著眼,目光猶如船下寧靜的水流,將他全身和緩地浸沒了,「跟對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的所有鋒芒和稜角都被軟去,把光整滑潤的自己放在他面前,放在他手心裡。難得不是進攻,也沒在防守。

這麼溫柔……

尹伊格凝視著她,因為太過珍惜,眼帘都沒有掉落一下。

「想試試么。」他問。

裴芮認出了這句話。

昔日她在軍區駐地,也這樣滿懷希冀地問過他。

她甚至不關心他口中的「試試」究竟是指什麼,脫口便說:「行。」

無非是這樣吧——試試接受他,愛上他,和他把過去那緊密的聯繫找回來。

尹伊格道:

「好。」

一個單音節,利落收尾,卻肅敬得好像在許下什麼誓言。

她的手被反扣進尹伊格乾燥的掌心,向他的方向稍微一帶。裴芮靠近他胸口,仰頭看過去。

他太高,要是不肯彎下腰,就得由她來墊起腳。

尹伊格感到喉結被輕咬了一口,是她滾熱的雙唇,經過他猛烈的親吻后飽鼓地翹著,沿著他頸窩和下頜線遊走,血管在她的細啄之下,迅速撐脹蒼薄的皮膚。

他在臂彎里收住她的腰,沒想到她直接抽出手,爬上他胸口霍地一推。男人仰坐進船心,屏息看她欺身而來,膝蓋抵住腿窩,門齒撞在下唇。

他腰腹挺起來,身體返轉,將位置與她對調,自己佔據上方。船內空間狹仄,他幾乎一低眼就抓住她的雙眸。

頭頂有夜幕和星空,旁邊是滿溢潮寒的風。然而這一切都被他擋去,她視覺所及的地方有他,也只剩下他。

裴芮喘著氣胡亂承受著他帶著重量的吻。她身上這一具年輕健康的軀體,肌肉勻稱得當,全是蓄勢待發的力感,卻並不真正著力在她身上。

「我很想你……」

黏膩含糊的一聲呢喃,如同一層糖漿裹住耳膜,最後化進她心裡。

「我知道。」她閉上眼說。

只有這一次。

她躺在左右擺掀的船頭,將鬆散襯衫拉攏整齊。雙眼一抬,她望著岸上的修道院,潔白的弧頂和拱道在黑夜裡顯得陰涼,隨著小船的行進向後退卻。

來莫斯科那麼久了,只有這一次,他們是真真切切做了一場愛。

裴芮挺身坐起來,伸手想找一個支撐,發現自己扶在了被他搖動的船槳上。

「要是有煙就好了。」她說。

尹伊格很清楚她過分的煙癮。當年在格羅茲尼一處臨時據點,煙紙淋雨受了潮,他用火柴幫她烤乾。她等得不耐煩,索性就拆了煙葉出來,嚼進牙齒里,精神才稍微好了一些。

「上了岸,我去買。」他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是安撫的樣子。

走過一圈環形水道,他們下船登岸,用鑰匙換回押金,上了車就聽見來電鈴聲。

是裴芮的手機。

她用眼神示意尹伊格開車,自己接起電話,對面的許笑琳劈頭蓋臉抱怨道:「芮芮姐,你的電話怎麼打不通呀?」

「我剛才在河上划船,沒帶手機。」裴芮解釋說,「怎麼了?」

許笑琳的聲音梗住,噎了兩秒壓抑著嘶叫:

「烏涼自殺了!」

裴芮掛上電話才意識到,倉促之中她忘了問醫院地址,許笑琳也忘了說。

拿起手機正要回撥,尹伊格壓下她的手。

「別慌。」他直視前方,語調平穩專註,「跟我說。」

裴芮從後視鏡里看見自己的表情——確實是可怖的緊張。

「烏涼自殺了,具體怎麼樣還不清楚……我得再去問問笑琳醫院的地址。」她說著準備繼續撥號。

不知怎麼,對那姑娘的境遇,她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尹伊格扣住方向盤的十指縮緊,沒有話,只有陡然波動的表情。

「有能力進行急救的醫院在蘇茲達爾只有一家。」他說,「坐穩。」

悍馬橫攔在入口,裴芮一步跳下車。醫院門臉不大,高度不超過三層,白光燈照得滿牆冷清。她飛快來到諮詢台,張口竟卡殼了一瞬,顧不得將俄語句法調整標準,直截了當問:

「請問今晚被送來的烏里楊娜在哪間病房?」

她得到答案扭頭便走,尹伊格也進來了。

他們在病房外見到面色慘白的許笑琳,她捏著自己的袖口,疲倦脫力地半倚房門。裴芮上前一步:「怎麼回事。」

許笑琳看見她,強打起精神說:「我和季馬出去逛了一會,聊了聊天,後來他想開了點,打算去找烏涼好好談談,結果卻見到……」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上唇盤捲起來,在門齒表面來回摩擦。

醫生從病房內出來,她終究沒能把話說完。

醫生的一番陳述被濃重鄉音帶偏,裴芮根本聽不明白。

「他說,再晚一步,烏涼就要直接躺進停屍房了。」尹伊格給她翻譯。他的目光模糊的像是半溶解了,儘管隔過玻璃看進病房,也看不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季馬在哪裡。」他收回了視線,轉向許笑琳。

「他……哎,這兒。」她回答了一個開頭,突然向他背後揮手。

季馬順著硬質空闊的長廊筆直走來。他在離病房超過半尺的地方停下腳步,不願再向前了。

「以利亞。」

即便隔了一段距離,還是可以明確聞到他滿身膻辣的煙味和酒氣,季馬高舉著頭,脖子上凹凸的紋路顯露出來,嗓音彷彿被鋸齒割裂,「都怪我。要不是我沒照顧好烏涼……不,要不是我,瓦連京甚至都不會死……」

他雙手捂住臉,兩肩越來越矮,脊樑逐漸彎屈下去。

尹伊格薄唇抿了又抿,眼光沉沉,墜向季馬的方位

他竟沒有反駁的意思。

不用看也能讀出他心情不佳,裴芮對許笑琳使了個眼色,再面向季馬:「你送笑琳回去吧,季馬,車就在外面。我和以利亞在這裡等著。」

「可是烏涼……」

「笑琳有點累了。你幫個忙,陪陪她,這邊我有我和大尉就夠了。」

許笑琳會意,卻並沒有立刻反應,遲疑著看兩眼裴芮,小聲說:「可是芮芮姐,我想跟你談談……」

「以後再說。」裴芮斷然道。

他們走後,她才鬆懈地敲敲額頭,回到伊格身邊。

「季馬情緒不穩定,在這裡只會有負面影響。」

她透過窗口認了一下病房的情況,回身轉而道。外套口袋深處,錄音筆丁玲響了兩聲,是電池即將耗盡的警告。

尹伊格低垂著頭,絨軟額發耷拉著,陰影一路遮到鼻樑。

「我不能勸自己相信,瓦連京的犧牲與季馬無關。」

他心煩意亂地加快語速,額頭微揚起來,整張臉重回光線里,只有眼眸還壓在眉骨下方難以捕捉,「烏涼這次出事,也……」

裴芮向他近了近,踩到他腳旁失魂落魄的影子上:「不完全是季馬的錯。這麼多年過去,烏涼一直自己避開現實活在夢裡。」

她說,「見到我們,她就不得不從夢裡醒過來了。」

烏涼一個人住在這裡,她的故事有多失真多離奇都沒關係,只要她自己深信不疑,就有一份虛妄的幸福支撐她活下去。

是他們打破了她玻璃做的夢。

「博物館的展櫃旁邊,會有一個獨立區域,能放得下篇幅較長的故事,我想用來寫她和瓦連京。」

裴芮想到什麼,稍稍一滯,「最開始那個位置是想留給你的。」

「留給我?」

裴芮說:「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們的直接長官就是你,只聽說你放棄了獎章……對了,這麼做有原因么?」

她問的隨意,他卻不答,眼睛合了合,終於低聲說:

「那枚獎章用以獎勵我帶領小隊,在別斯蘭成功解救了三百名人質。

「我執行這次任務期間,你也在別斯蘭。」

「做報道么?」

「做人質。」

「……」裴芮眉毛一撩。

「你被關押,拷打,折磨,就在離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

他將淡舊的悲傷掩飾得很好,「我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這是我的天職。」

她聽見他接著說:「我沒能去你身邊。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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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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