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醒著做夢(替換)

28.醒著做夢(替換)

裴芮在距烏涼家最近的一家旅館簽下一間房。

雙人間位於頂樓,面積不小,難得的是有扇飄窗,三面玻璃圍出一個可以閑坐的空間,使得屋內採光良好。即將入秋的俄羅斯,貧弱陽光里陰惻惻透著冷。裴芮打開空調,油葷的熱風轟隆作響,在冷空中衝出一條條白色汽線。

她脫下呢子大衣,動作的間隙回過頭去,尹伊格就站在那裡。

與她視線接火,他眼裡的濃藍淡化了一點,抬手推開半掩的門頁。

「進來坐坐吧。」裴芮說,「我會在蘇茲達爾住兩個晚上。」

他進來了,但是沒有坐,門在身後關嚴,他就站在門板前面。

「我在隔壁。」尹伊格說,「住到下個禮拜。」

裴芮笑了,故意反問:

「不是說不會把我的房間安排在你對面么?」

「不是對面,是隔壁,昨晚就訂了房。」他發音清楚冷靜,「這間是你自己選的。」

「……」

的確,被問及想住在哪一層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就選了頂樓。

裴芮把脫下的大衣掛上手臂,腳步不動,只有目光走向他:「你早就知道我會挑這間,是不是。」

尹伊格嘴角一提,眼睫也向上抬,與她相對:「我怎麼會知道?」

「因為你比我以為的還要了解我。」裴芮盯著他道。

他知道她盡量避免與往昔進行過多接觸,所以在火車上試圖裝作陌生人。他知道她會不安,所以一直隱瞞。他內心火熱,表情卻冷淡,什麼都了解,但什麼都不說。

尹伊格的腔調更輕細了,像是鋒利的薄刃,誘使和進攻都藏在刀尖:「為什麼?」

「因為我們……」裴芮講到一半就堵住了,在他眼神的壓迫下幾乎啞口無言。

「說不下去了?」尹伊格長而直的眉端稍稍一動,音色黯淡下來,「有那麼難以啟齒么……我們是愛人,是夫妻,你的一切我都了解。曾經你也這麼了解我……」

裴芮不說話了。將目光從他眼中掙脫出去,落在地上爬行片刻,又摸索著探向他垂在身側的手。

尹伊格指間素凈,沒戴戒指,能看見很多纖長的血管,像枝條在皮膚下蜿蜒盤錯。

到了蘇茲達爾,有什麼在暗中扭轉激蕩,發生著微不可覺的變化。至少裴芮很清楚,尹伊格不再像此前在莫斯科那樣耐著性子,細膩地顧及她敏感的情緒,也不再處處小心、步步退讓,允許她在喘不過氣的時刻稍微回退、躲避他了。

尹伊格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告訴她:

「烏涼醒了。」

烏涼醒來之前,守在床邊的許笑琳正在和季馬聊天。

「她分不到撫恤金么?」許笑琳只用半分鐘,就將這個家徒四壁的房子掃視一通,打量著破了洞的床單說道。

「她和瓦連京甚至沒有確定關係。」季馬解釋說,「就算有撫恤金,也發不到她手上。」

「那可怎麼辦呀。」許笑琳有點發愁。每當她露出憂心的神情,嘴唇都會無意識地皺起來,嘴邊凹現一對酒窩,小巧圓潤,像是兩顆珠子留下的印痕。

季馬被她臉上一左一右兩個憂心的酒窩逗樂了。

「以利亞和我、還有安德烈,我們每個月都拿一點錢出來,寄給她。」顧及著烏涼的睡眠,他把粗重聲音一再壓低,「瓦連京的母親很早因病去世,父親犧牲在第一次車臣戰爭里,他再沒有別的親人,死前只剩一個烏涼了。」

他漫長地嘆氣,用力掐住眉頭。

「所以我們得把這小姑娘照顧好。」季馬的餘光照在烏涼蜷縮的身體上,「但是看這情況……大尉肯定要怪我不夠周全了。但是我有什麼辦法?我每次來都不敢見她,根本沒進過屋……」

許笑琳心不在焉地囫圇聽著,直到一個稱呼讓她振奮起來:「這個大尉,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他人怎麼樣?」

季馬不明就裡:「你們不是在採訪的時候問過了嗎。」

許笑琳堅持:「這次我想問的是,他對芮芮姐好么?」

「你說呢?以利亞那麼頑固的一個人,認準了就一生都不會變。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要花三年去北京找裴芮?」

季馬眼珠斜著看她,就好像她提的是個荒謬至極的問題,並且早就有了醒目的答案,「她受傷昏迷的時候,他們的結婚報告還沒批,上面問以利亞的意見,要是他不願意受拖累,那就當沒這份報告,也沒這段婚姻。結果……後來你也知道了。」

許笑琳覺出他眼神的含義,便被動陷入一陣難堪的緘默當中去了。

許久的不交流,她突然硬著頭皮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顧北柯的人?當年他也跟芮芮姐一起隨軍來著。」

季馬眉頭緊了又緊,靠牆的肩膀忽地一縮。

「當然認識,我覺得他這裡有點毛病。」他敲了兩下腦袋,「顧北柯最開始說自己是裴芮的弟弟,後來不知怎麼就向她表白了,這還不算,為了逼她答應,還往自己肚子上開了一槍。」

許笑琳抿嘴,一張臉半點血色都沒了:

「你說的真是顧北柯?」

「是啊。當了這些年的兵,只見過一個叫顧北柯的。」

季馬輕蔑地啐一口,「他干過的最齷齪的事,就是三年前告訴以利亞,裴芮死了。」

「……」許笑琳手腕有些抖,不敢再往下聽。

顧北柯給出的版本,跟季馬的講述完全不同——她到底該相信哪個?她喉間冰涼,其實心底已經有了答案,大腦卻還在負隅頑抗,不願就此認輸。

假如顧北柯也欺瞞著她……

烏涼就在這時醒來,半截手指枯骨似的伸出被面,雙眼極其緩慢地張開。

許笑琳離得近,一眼看出烏涼的知覺正在復甦,便給裴芮發去簡訊。一時沒能收到迴音,她只好抱著無法言明的心情,轉身撥通了尹伊格的電話,同時示意季馬繼續守在屋裡。

烏涼的意識恢復得牽牽絆絆,過了半晌工夫,瞳孔才逐漸聚焦。用手臂撐坐起身,她疲倦地把碎發拉到一邊,轉眼就認出了牆邊那顆光頭:「德米特里?」

季馬再想躲已經晚了,渾身僵凍在原地,扯起麵皮搭訕地笑:「哎,烏涼。」

「過去幾年我看見過你,有好幾次呢。在我門前站一下就走了,我都沒來得及出去叫你一聲。」

烏涼發出虛弱的笑聲,「我不確定我當時是不是在做夢……我總是醒著做夢。」

「不是。我……」

季馬只發了個短音節,喉嚨就徹底閉塞了,什麼也說不出來。恰巧門鈴響起,他如蒙大赦,緊縮的肌肉即刻舒張,近乎是從站立的位置彈跳出去,開門把裴芮和尹伊格放進來,然後自己躲到室外狠狠地抽煙。

許笑琳在裡屋的門前站定,手裡還握有發熱的手機,遙遠地看著裴芮坐到床沿,輕聲細語和烏涼說起話。

尹伊格陪在她身邊,正如一直以來那樣。

許笑琳垂下眼帘,躊躇了一下,沒有進屋。

裴芮的全部焦點放在烏涼身上,沒太關注許笑琳的異樣。

「好點了么。」她問。

「嗯……可能吧。」烏涼對她頷首,「我剛才還在和季馬說到,我經常做夢。」

「不介意講給我聽吧?」

「……有時候我能模糊地想起一些記憶,是瓦連京向我表白求婚的記憶——我覺得他是以我未婚夫的身份戰死的。

有時候我又相信我們已經結婚了,還養育了一個兒子,我們給他取名叫以利亞。

有時候我甚至以為他還活著……後來才發現這些全都是我在做夢。」

近似於呢喃的語聲,斷斷續續連不成調,烏涼雙手按住面孔,把痛楚的情緒埋在掌心,透過指縫悶沉地說,「大尉,你還記得這種感覺么?」

尹伊格說:

「我還記得。」

裴芮回頭望他。他跟往常一樣不太有精神,滿面睏乏的睡意。只是濃長的黑色睫毛斂得格外低,低到她從下方也看不進去。

「多好啊,你的夢成真了。」烏涼的指縫逐漸漫開濕汽,淚水捂也捂不住,沿著纖瘦的腕臂淌到屈折的肘關節,再一滴一滴濺在被面上,「而我呢……」

裴芮遞去一張紙巾。她不能讓自己被烏涼的情感帶走,理性和公式化才是鎮靜的良方。

所以她放平聲線問:「如果可以,我想聽聽瓦連京當年與你相處的細節。」

烏涼攥皺了紙巾,依然用自己的手背使勁抹擦淚水。她胸口惴惴,平復了一會,澀然出聲:

「我們是在軍事基地認識的。那天他剛從直升機上下來,狀態很不好,所以我多給了他一碗湯。後來他寫了很多封情書寄給我……不對,他沒有寄給我情書,至少不是在他活著的時候……他怎麼樣了?他還活著么?」

她語無倫次,說得飛快,好不容易乾涸的眼角又潮潤起來,兩塊紅腫撐脹眼皮,將瞳仁壓得看不見。

裴芮握了握她的手,咽回一聲嘆息。

「你好好休息。」她說,「我們明天再來。」

出門之後裴芮說:「這樣下去怎麼行?她需要接受心理疏導。」

「烏涼已經走不出去了。」

尹伊格腮頰能看出施力的痕迹,或許他在口中咬住了牙關,「前些年,安德烈帶她去莫斯科看醫生。有個醫生建議燒掉瓦連京的信,他們燒一封,她就想盡辦法在自己身上割一道口子。安德烈把信還給她,第二天她就失蹤了,穿著病號服沿路搭便車,不擇手段也要回到蘇茲達爾。」

裴芮終於理解了她堅固的執拗,那聲抑制良久的嘆息終於滑出唇隙——

「因為瓦連京葬在這裡。」

夜幕蓋滿天際,長長的鄉野小道綿延到視線盡頭,可只有稀疏幾點路燈,不均勻的昏黃攪渾了夜色。季馬和許笑琳不知去向。裴芮拿出手機檢查,發現許笑琳給她發了條簡訊,說他們一起散步聊天去了,有很多事要討論。

這樣毫無干係的兩個人有什麼可聊的?

裴芮費解地聳聳肩,回了一條「告訴季馬,我們把車開回去了」。

她和尹伊格走向路邊的悍馬,扶向車門手頓了半秒,驀然問:「剛才……烏涼為什麼要特地那樣問你一句?問你記不記得她的感覺。」

「想坐船么?」他發動汽車,伸手拉下安全帶,「蘇茲達爾的卡緬卡河,夜景很美。」

裴芮砰然合起車門,將涼風嚴密地隔絕在外。

「轉移話題。」她意有所指說。

尹伊格輕輕一笑。這個微笑是朦朧不真切的,讓人體會不出味道。

「到了船上,我再回答你。」

車輪沿著來時的方向勻速滑行,在某個無光的路口拐一個窄彎,再向前駛出數百米,右側開始出現水流汩汩,比風撥弄草尖的翕刷聲更加清澈響亮。

小路的末端併入了大道,黑暗被街燈製造的人工光明掩去,精緻體面的磚石房代替了木屋,一道土灰色的圍牆從幾尺開外起筆,形成平行於道路的直線,蜿伸畫向遠方。

「這堵城牆連著蘇茲達爾城堡。」尹伊格告訴她。

城堡旁邊矗立著一座拱形石橋,橋下兩側都是渡口。因為人流量不大,還有些遮蓬船閑置著,漆面皸裂的細紋融進水面的波形里,時不時被拴在船頭的細繩牽絆。

他停好車,自己去找人租了一艘船,將遮蓬完全敞開,一步踩著地面向她伸手。

裴芮進去坐穩,尹伊格撐搖著槳,細長的船頭搖搖晃晃破開水紋,像是醉酒的人故作清醒,走出一條歪斜的曲線。

途徑兩岸高低錯落、造型別緻的修道院,身邊全是水腥氣和風,頭頂積雲吹散,撐起一片繁星密布的夜空。

船行到半途,風颳得狠了,頸窩都有些凜冽的疼。裴芮收斂著脖子,乾燥的手指在風中發癢,想起自己有一天沒抽煙了。

尹伊格鬆開船槳,湊下.身去替她整理頭髮。

「三年前我去看烏涼。她向我講了她做的夢,我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短髮在他指間越纏越死,發尾接受了他皮膚的涼意,再把這股涼意送到頭皮,在她頭頂炸起細瑣的冰屑。

「那時候我以為你……不在了,卻總覺得你還活著,在什麼地方等著我,怨我為什麼還不去接你回來。」

他目光灰淡,慢慢從上方放下來,進了她烏黑的眼眸。

「烏涼告訴我這些都是夢境,不可能變成現實。」

他背後的救世主修道院燈火飽和。她看見他頎長高大的輪廓被虛糊了邊緣,整個人都在一圈徒勞而安靜的光弧里。

「我說我明白,但是能活在夢裡,也是好的。」

她仰面望著他,聽他低聲說著話。

「後來我才發現,你的確還活著。只是你沒在等我,也沒有怪我找不到你。……我寧願你能怪我。」

裴芮起了身,伸出手,尋找到他線條堅硬的下頜。

「這樣吧……我不怪你找不到我,你也別怪我把這些都忘了。」

她對上尹伊格的眼睛。明明遠不夠透徹,她還是從他眸中看出了那樣多的痛苦,將她撞得輕輕一跌。

歡愉是因為愛,痛苦也是因為愛。中文裡時常用到的「疼愛」,說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回事:愛到兩人都發了疼,如同用力過度的擁抱,前胸和手臂的骨棱里出外進,緊緊絞合在一起。疼痛使得愛不再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一種模糊的意識,而是實實在在有形有狀、能夠刺進知覺的東西。

愛里的疼痛一旦形成,始終是生鮮活泛的,像創面上凝合的血痂不斷經人撕裂,不斷翻出濕紅的新肉來。

尹伊格的痛苦中忍耐著一個吻,很快就放到她的嘴唇上。一個普通的吻只應停留在唇舌廝磨,倘若用上了牙齒,就不僅限於情人之間的親密溫存,更多地包含著無法得償的心愿,以及狼狽潰爛的、脆弱不堪的絕望。他想要藉助這個吻來磨損她,撕咬她,進一步創傷她,以齒鋒把她咀嚼出瘡疤,讓她知道他曾經有多難過。

直到她的手臂攀上他的頸項,將自己的分量和方向全都交給他。

尹伊格渾身僵住,皮膚表層緊皺的一層冷意,被她以體溫一點點融掉。

她身軀很燙,發著高燒一樣,彷彿柔軟的觸感下一秒就要化進他掌心。

在晶熒寫意的星空底下,在她溫暖熱烈的環抱里,尹伊格說什麼都像是夢囈:「過了三年,我還能讓你這麼熱……」

他的吻在某一個節點驟然變了,變得深長而安靜,手指卻觸透了大衣厚密擋風的毛料,鼓噪地在她肌膚上探尋。

「我是不是應該慶幸,你沒有冷落我……或者厭棄我。」

多風的河面上,她那真實赤.裸的一身滾燙,是他最後僅存的一份知覺。

「別再躲了。」他的語氣很沉很重,腰背、四肢、指關節的力氣都加進這句話里,「我現在就想聽你說……你是不是還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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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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