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記不記得

27.記不記得

「大尉。」烏涼笑著說,「這幾年你都不常來看我。」

這個笑容有些發抖,在臉上匆匆消失了。

「我來過幾次。」尹伊格欠身將花放在墓碑底部,看了看碑石上的俄文刻字,又將目光挪向邊上的烏涼,「沒來得及見你,對不起。」

「沒事。」

烏涼埋頭翻閱著那些寫著情詩的信紙,面頰悄悄紅了,「我就是想問問,瓦連京他現在怎麼樣?過得好不好?為什麼他也不來看看我,明明在信里說他喜歡我……」

許笑琳聽得迷糊,甚至感覺有點驚悚——瓦連京不是已經犧牲了么?

她忍了一會,想出言提醒,卻看到裴芮在唇間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烏涼自言自語了片刻,神情漸漸變得疲憊,尹伊格搶步上前扶住她,將她托著一步一步走回家。

「她一直是這種狀態么?」

待到烏涼被安置在床頭沉沉睡去,裴芮抱著手臂回到客廳,挑眉問尹伊格。

他頷首,視線垂得很低,看不出多餘表情。

「自從拿到瓦連京的遺書起,她的精神就不太穩定了。」他說,「有些時候她以為瓦連京曾是她的未婚夫、男友,有些時候她甚至覺得他還活著。」

裴芮一手伸進衣兜,確認錄音筆還開著。

「事實呢?」她再次問。

「事實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把這件事說破。」

他很快回答。分明是清淡微涼的嗓音,不溫不火的措辭,而裴芮不知怎麼就聽出了遺憾的味道,「直到拿到瓦連京的遺書,她才得知他的想法——但……」

裴芮會意。

她輕聲說:「已經太遲了。」

尹伊格輕輕點頭。

一陣特殊的沉默迅速膨脹,充實在狹小擁擠的空間里,似乎把本就不夠通暢的空氣也塞住了。烏涼的房子跟她的外形一樣疏欠打理,凌亂不堪,幾乎沒有一件物品擺在它應去的位置。

這樣的氣氛讓裴芮渾身不自在,所以她專註地側目打量身處的房間。

尹伊格忽而開口。

「今晚住在鎮上?」深藍的雙眼也掠了過來,在她臉上徘徊。

裴芮發了短淺一聲:「嗯。」

他繼續道:「住處找了么?」

裴芮說:「還沒有。」

「我帶你去找。」

尹伊格語調平直,同時注意裴芮的神情變化。他彷彿看出了什麼,嘴角帶著倦意向上勾起來,兩側的眉頭卻不易察覺地推往眉心,「不會故意把你的房間安排在我對面的,放心。」

「……我又沒想躲著你。」她小聲嘀咕,但缺乏底氣。

尹伊格低笑,頗帶一絲玩味地重複:

「沒有?」

自始至終,許笑琳在一旁咬住下唇,靜觀兩人的對話,此時終於按捺不住,對裴芮說道:

「芮芮姐,我能不能跟你講幾句話?」

她的餘光掃了一眼尹伊格,又補充一句,「單獨的。」

尹伊格便說:「我在外面等你。」

他轉身往外走。步伐很長,身型穩定,脊骨挺拔到頸椎,將黑色夾克撐得有版有型。

許笑琳輕拉了一下裴芮的衣角:「我以為你看了那份檔案就不會再見他了……」

「你以為?」裴芮稍加咂摸這三個字,眉角抬了一抬,眼鋒更陡了。

許笑琳自知失言,面色在短時間內經歷了多重變化,最後按住嘴唇長嘆一聲。

「檔案是北柯給我的。」她抿抿嘴,面孔可以看出羞愧的神色,眼神卻充斥著一種倔強的執著,「他說尹伊格是個很危險的人,我也覺得……」

裴芮側了側頭,突然發出輕笑。

「所以你的主編根本沒有給你分配什麼針對尹伊格的採訪。」她下定結論。

許笑琳斂住面孔和眼眸,期期艾艾說:「……是。」

一時之間,裴芮也無從回應,出神地想了一會,看著她字字清晰道:

「笑琳,你知道么?」裴芮說,「他們所有人都有騙我的理由,可我一直以為你沒有。」

許笑琳眼帘劇烈扇動,如同強忍著難堪,口中急於解釋:

「但是,尹伊格他爸爸是全俄羅斯最臭名昭著的軍火商,還讓北柯傷成這個樣子……」

「他也是個軍人。」

「他以前是,現在退役了。你知道俄羅斯有多少退役軍人進了黑幫么?」

許笑琳說,「我查了一下他身邊那個德米特里,他在為目前俄羅斯最大的軍火販子賣命。他們這些人啊,都不是什麼好……」

觀察著裴芮不豫的臉色,許笑琳住了口,等了等又遲疑著說:「我們想讓你離開尹伊格,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笑琳。」

裴芮打斷她,「你喜歡顧北柯么?」

「啊?」

只有一個短暫的瞬間,許笑琳沒掩住被看穿心思的驚惶和畏怯,「我……」

「喜歡他吧,我明白。」

裴芮說,「畢竟他性格好像不錯,臉也長得挺好看的。」

「芮芮姐……」

「我做完手術,剛睜開眼,就看見顧北柯在我床邊。」

裴芮嗤笑,一字一句說,「他告訴我,他是我的未婚夫。」

許笑琳的雙目愕然張大,近乎頂破眼眶。她眼球的白色部分上,無數根毛細血管凸顯出來,黑眼珠又過於濃郁,目光影影幢幢的,如同盛了許多東西。

她喃喃道:「我以為他只是你弟弟……」

有些事點到即止就夠了。

裴芮就此收了聲,轉而說:

「我去給我們找個合適的住處,你在烏涼家裡等我,如果她醒了,看看她有什麼其他想談的。」

越過屋外的草坪,是一條不足以讓兩輛車並排通過的窄道,水泥路面從這頭光鮮到那頭,唯獨烏涼家門口的這一小段積了粉塵。

路邊停著一輛深綠色悍馬,尹伊格上前敲了敲前窗。

「季馬,下來。」

坐在車座里發獃的季馬猛然抬頭,面上是在夢中被唐突擊醒似的懵懂模樣,反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過神推開車門,依照他的要求跳下車。

尹伊格淡瞥他一眼:「還是不去看看瓦連京么?」

「不去。」

季馬發狠地把頭搖了兩下,「我哪有臉見他,畢竟當年他的犧牲,也跟我脫不了干係……」

尹伊格默然。

「多陪陪烏涼吧。」他拍拍季馬的肩,語聲的分量發沉,「我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裴芮剛一出門,便被這輛熟悉的悍馬抓住了視線。

她繞到車輛另一端,意料之外地與季馬撞了個照面,兩人同時愣住,還是裴芮先開口:「德米特里,你也來了?」

季馬將手伸到後腦,輕撓著近似於光頭的平頭——這個動作昭示著他在進行某種程度上的思考:

「哎,裴芮,你在這兒幹什麼?……怪不得大尉突然叫我下車。」

他嘀咕兩句,馬上又釋然地聳了聳肩,「算了,看見你們還見面,還說話,我也就放心了。」

季馬回頭看向烏涼灰舊的小木屋,冷風擦著鼻尖呼嘯而過,把他接下來的話吞沒了:

「我們這些人里,至少以利亞的結局是好的……」

裴芮和尹伊格坐在車內。他手扶方向盤平視前方,她低眼尋找安全帶的插口,彼此之間有一種不願交談的張力。

他伸手過來,輕握她的指尖,引著她把安全帶在身旁扣牢。掌心乾燥的冷意透入皮膚,裴芮在一剎那間想要縮回手,卻又沒來由地沒有動彈。

「我找得到的。」她忍不住說,欲蓋彌彰地把臉扭向窗外,不期然在側面的後視鏡里,偶遇他充滿深意的眼神。

只是短促一瞥,尹伊格飛快轉開眼,專心於路況。

「還記得么?瓦連京暗戀烏涼,還是你告訴我的。」毫無徵兆,他起聲說道。

裴芮有些意外,仍然回答:「記得。」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清他側臉分明的輪廓起伏,還有眉峰上那傾斜的一個斷口。

他唇角略微提起,露出一個稱不上笑的愉快表情。

「那別的呢?記不記得?」尹伊格說,「我們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你帶我去紋身,我向你求婚……」

裴芮突然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來介面。

他的感情濃郁熾烈,永遠維持在最新鮮的狀態,讓她的一切反應都顯得那麼冷漠寡淡、不近人情。

半晌緘默,化為一聲聽不出來的嘆息:「你在怪我忘了么。」

「我沒有。」他還是不看她,抬手取下遮光板,一塊陰影隨之掉下來,蒙上了酸楚的眼睛,「怎麼會。」

車頭迎著落日,向前緩行。天光在他面上落筆描摹,溫暖色彩沖淡了肌膚的冷調,筆觸柔軟而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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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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