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首長詩

26.一首長詩

腫澀雙眼驟然一暗,裴芮的臉倒映在漆黑的屏幕上。她肩頭披覆著他給的毛毯,溫涼而絨軟,有如他間接的一個擁抱。

大腦是空白的,全身像是被挑斷了提線,行為完全不受控。手背的筋條一根一根抖顫,DV從指間脫出來,在掉到地上的前一秒被尹伊格伸手接住。

她追看著他逆光的側臉,視線多停留一秒,心臟就猛地抽縮一下。想移開,可是眼珠不聽使喚,筆直地照準了他,別的都逐漸虛化到看不見了。

她的靈魂震得麻木了,只殘餘他這一種知覺。

怎麼會有這種反應?她本來應該什麼都不記得,也什麼都不在乎。

尹伊格半蹲半跪在她腿前,低頭檢查險些落地的DV。

「沒電了么?」合上攝錄機,隨手放在一邊,「最近沒用它,也就沒想起來充電。」

她聽見自己開了口,嗓音因長期間的失語而嘶啞:「為什麼不用。」

尹伊格說:「以前我拿著它看你。但現在不需要了,你就在這裡。」

他慢慢站起來,坐到她身邊。裴芮感到另一側的沙發墊深陷下去,跟被遮去的天光一起,鮮明地昭示著他的逼近。

短髮漆黑,眼眸背著光,也深到一種黑沉的色澤,只一眼,就將她故作姿態的狼狽看破了底。

他輕聲道:「聽說過戰地綜合症么?是心源性的疾病,一種心理障礙。我從戰場上退下來以後,總把汽車鳴笛聲當成是槍響,燈開了我也以為是爆炸。那時候我一閉上眼睛,全都是死在我面前的人——我的戰友、敵人、一個小女孩……還有你。只要我合眼,你們就在我腦子裡再經歷一遍死亡,所以我一連半個月都沒有睡過覺。」

裴芮感到背後壓上一條手臂,長而有力,將她收進懷裡。

她聽見尹伊格耐心地接著說:

「我是軍火商的兒子,總有辦法弄到槍。是把左輪,因為不想有失手的機會,我把子彈裝滿了彈夾,然後頂住下巴。別怪我太懦弱……那種病態的衝動,我把控不了。」

他扯起嘴角低笑一下,悲傷和自嘲都出現了。掌心帶著她的指尖,輕輕點觸在下頜與脖頸連接的地方,「就在這個位置,只要我扣下扳機……但是突然有人告訴我,你還活著。」

那塊肌膚致命而脆弱,蒼白又細薄,他稍微抬頭,便完全伸展平整。

尹伊格說:「我不知道我當時想了些什麼,只知道我扔下了那柄左輪,再也沒有撿起來。」

體內突如其來一陣疼痛的痙攣,一路遍布神經戰慄到脊樑。裴芮無從分辨,是DV里那些昔年的影像,還是尹伊格此刻平靜敘說的語調,把她變得這樣反常。

她的嗓子里有點起黏:「那就好。」

他淡淡地講著:「我說這些不過是想讓你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是怎樣撐過來的。」

裴芮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越來越讓人喘不過氣的懷抱里。

尹伊格說:「如果可以,最好能讓你憐憫我,愛上我,留在我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這個懷抱頃刻間鬆散開來。

裴芮低聲抽吸。涼潤的氣體充入肺葉,她卻覺得全身更加緊繃。

「但我明白越是夢寐以求的,越是不可能發生。」

他用手背掩住眉骨,一併抹去臉上所有表情,「所以……如果你想走,那就走吧。」

裴芮遲滯地站立起來。

她連步伐都是無意識的,所以告別的話也出不了口。

她能怎麼做?能說什麼?

才到門邊,忽然被人捉住手腕扳回身體,背上兩片肩胛骨狠狠抵撞門板,有些生冷堅硬的觸覺透過衣料,一點點滲進心裡。

「……別走。」尹伊格按住她,將她所有的動作全部擋下,眼睛一瞬也不瞬,把她看牢,「不要走。」

裴芮掙了一下,沒掙開。

「改天再聯繫。」她漂游在外的理智回來了,終於放平口吻對他說,「我得好好想想……給我一點時間。」

他微微含著下巴注視她,眼中的霧色更濃,把最後一點冰似的藍色也擋沒了。良久之後,好像用上了全身的氣力,從她腕間一根一根掰開自己的手指。

裴芮回到酒店房間,思緒里依然都是那時他的模樣。

多不公平,他一個人溺陷在回憶里痛苦地活,而她那樣輕鬆就得以逃脫。

多少年來她避免和老朋友相聚,因為負罪感、歉疚和羞愧,其中任何一樣都能將她擊垮。

眼下能讓她暫且放下這一切的,只有工作。裴芮翻出博物館給出的聯繫人列表,剛看了沒兩行,門鈴響了。

是季馬。他提著個簡陋的塑料袋,一身風塵僕僕,把莫斯科夜晚的寒氣也帶進房間。

裴芮挑眉:「尹伊格叫你來的?」

看過當年錄製的視頻,她與季馬的相處也變得不太自在了。

「……也不是。」

他把塑料袋抖開,從裡頭取出一個制樣粗糙的小擺件,「就是想來看看你,畢竟咱們很多年沒怎麼見面了,總得送你個久別重逢的禮物。我親手做的,用了一百來個彈殼呢。」

裴芮接過擺件,把玩在手裡。沉甸甸的,比得上尹伊格目光的重量。

她嘆口氣說:「德米特里。」

季馬舉起雙手,在一瞬間繳械投降:「好吧,是他不敢見你,又擔心你氣他瞞著你。」

「我暫時有點工作要忙……」裴芮抿唇,過了一會說道。

「這段時間你也見不到他了。他要跟我去給戰友掃墓,離開莫斯科幾天。」

季馬臨走前,忍不住回頭說,「裴芮,我勸你趁這幾天好好想想……你們當時多好啊,誰離了誰都不行。」

誰離了誰不行?

裴芮還記得錄像中,她自己四年前說過的話——死了也沒人惦記,所以離了誰都能活。

她搖搖頭,咬牙把有關他的念想統統驅散,想取一片薄荷點煙,又意識到這是他以前的習慣。

裴芮坐靠床頭,沒用薄荷葉,直接咬住濾嘴,卻怎麼抽都不舒坦。

她信手拿來聯繫人列表,繼續向下翻閱。她已經有了季馬和安德烈的錄音資料,還剩下廖申、喬莫……

目光凍住了,她看到末端的名字是烏涼。

裴芮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視頻里她是個一團和氣的姑娘,在俄羅斯的一個農鎮出生,中文說得不太利索。

烏涼捐給博物館的是封遺書。

遺書只有在書寫人遇難后,才會遞交到收信人手上。

她沉思片刻,撥通了列表最下方的那個電話。

翌日清早叫上許笑琳,兩人再一次驅車駛入金環。白天的出城環路並不算臃腫,儘管車輛很多,至少都在向前移行。秩序是跟俄羅斯交通不沾邊的字眼,一旦上了路,就算是許笑琳這樣常年笑帶酒窩的女孩,也難免氣得狂按喇叭罵粗話。

裴芮兩手掐著安全帶,無端又想起尹伊格來。那次他開著季馬的悍馬帶她上了金環,往返的路上無數次被人別車搶道,而他始終屏息靜氣,只有視線存在波動,不時通過後視鏡落到她臉上。

根據DV里的影像來看,他以前不是一個沒脾氣的人。

「不是要採訪尹伊格么?聯繫上他沒有。」她想到這,便隨口問許笑琳。

「哦,啊……」許笑琳咬住嘴唇,把一串支吾吞拆入腹,醞釀許久說,「臨時取消了。」

「前面就是了。」她不等裴芮發言就驀地打輪,車頭拐了個陡彎,撞出環路使進一條窄道。

蘇茲達爾是座金環上的小鎮,比莫斯科早一步入秋。剛下幹道,視野闊滿枯了半截的風滾草,荒頹的焦黃燒到了天邊。看樣子,再過幾個月,這裡應該會擁有聲勢浩大、綠意盎然的春夏。

再往小鎮深處走,街邊草色漸退,開始裸.露出土地和斜坡,坡上零散蓋著薑餅般的小木屋,屋頂的色調稍深,在太陽底下彷彿被曬化的楓糖。

她們在木屋較為密集的群落下了車。這裡的門牌曾經統一調整過格式,裴芮拿到的住址卻沒有更新,只好說著烏涼的名字四下問鄰居。

「我知道這姑娘,她就住左邊那個小屋。」

有個中年女人聽她一講便擺手說,「你們自己過去找吧,我可不敢讓她看見我。」

裴芮不由皺眉:「為什麼要躲著她?」

「她們一家在這住了十幾年啦,我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本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去了趟前線回來就不對勁了。」

女人一面嘀嘀咕咕,一面摸鑰匙開門,壓低了音量頭也不回道,「成天念叨她那死在戰場上的未婚夫……也可能是男朋友,反正她每回說的都不一樣。就這麼點事,翻來覆去跟誰都講,後來就連送報紙的也不願意敲她家的門了……」

而裴芮敲開了那扇門。

應門的女孩穿著一件不夠潔凈的睡裙,頭髮又枯又澀,在背後打著結。兩肩很單薄,聲息更是貧弱,細細地出聲要她們進門。

屋內不開暖氣也不燒壁爐,冷得像住在一塊冰里。

「烏涼么?」

裴芮被撲面而來的冷氣擊得一個激靈,她坐在屋角的一把藤椅上,前傾著上身說,「我想來問問你關於瓦連京的事。我們之前通過話。」

讓她感到奇怪的是,烏涼好像完全認不出她了,像對待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態度禮貌而客氣。

「我的未婚夫犧牲在戰場……他是一個真正的戰士。」

烏涼背頂牆壁站著,手指神經質地抓著頭髮來回揉搓,「以前他說自己講話太笨拙,一點也不流暢,所以選擇當個狙擊手,只需要接收命令,然後瞄準目標。我們在軍事基地相遇,他對我一見鍾情,給我寫了好多詩,但是一直都藏著掖著,沒讓我察覺……他多傻呀,從來都不知道我其實也喜歡他。」

她的精神狀態不太好,說一句就用力扯一把自己的長發,時不時輕打寒顫。

「我帶你去看他寫的詩吧。」

烏涼心血來潮,轉身就拔腿出門,甚至沒顧得上通知裴芮和許笑琳。她們相互對視一眼,立刻跟上她一路走回草色中,不出五分鐘光景,抵達一處墓地。

烏涼不加遲疑,輕車熟路找到想找的墓碑,抱著腿就地坐下來,沾了滿身的沙灰也不撣。

「每天我都會來這裡讀給他聽。」

她滿懷柔情地掂起墓碑邊的一個鐵盒,用長長的、未加修剪的指甲撬開蓋子,「鎮上沒人敢動瓦連京的詩。之前有幾個小孩子使壞,我把他們狠狠教訓了一頓。」她的指肚蹭上了銹跡,可她不管不顧。

裴芮站在半丈開外,沉默地越過許笑琳走上前,接過她遞來的一張信紙。

上面是三行排列規整的俄文:

「你是所有斷句、韻腳、美麗的修辭。

沒有你,我只是個未完成的句子。

有了你,我便成為一首長詩。」

烏涼手裡抓一捧信,一張接一張地默讀著。讀到一半,她霍然抬了一下頭,出神地盯住裴芮的臉。

她一張面容好似剛剛睡醒,比方才初見時顯得清明,胡言亂語和顛三倒四從她身上退卻了。她拍拂掉褲腳的灰,扶著墓碑慢慢起身。

「你是裴芮么?」她突然說。

「……」裴芮點頭,「我是。」

「大尉他騙我。」烏涼撥開眼前的額發笑了,「他來看我的時候,說你死了。」

「……」

裴芮說,「我不知道,我記不得。」

「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當時我讓大尉也給你寫一句詩。」

烏涼抱著鐵盒,在無數紙張里找了又找,最後抽出巴掌大的紙片,「他拒絕了好幾次,最後才答應的,但寫的是中文。後來我讓我爸爸幫我翻譯了一下,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她邊說,邊把那張紙片送到裴芮眼下。

紙面上寫著極短的五個字。字體有些偏斜,身形勁瘦、骨骼纖薄,但一折一拐都充滿力度。

——我很想你啊。

「……意思是他很想你。」烏涼說。

裴芮垂目盯著那五個字。漸漸地,視線有些不清楚了。

這根本就稱不上是句詩。

她想笑,嘴唇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往上拉。酸楚的滋味泡脹舌尖,把呼吸的氣孔也堵住了。

怎麼會呢?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她根本不記得,所以也不該在乎。

耳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她仰起臉,竟然看到他。

他抱著一束花,藍眼睛就等在那裡,等她看他。

裴芮恍然明白過來。

她知道他每次望著她的時候,眸中薄霧後面藏著的情緒是什麼了。

是她所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我很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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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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