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過去:PART1 完

25.過去:PART1 完

一層極其脆弱的安靜。

顧北柯從裡面把睡袋扒開一道縫,視線探了出去,向外張望。

他聽見尹伊格的語聲,收得極輕,仍然打破了這層安靜:

「去睡一會。」

「我睡不著。」裴芮的口吻柔軟,有一點點飄,好像疲倦得捱不住了,但還是堅持說,「你呢?不用睡一下么?」

他們的對話是在刻意收聲中進行的,僅限於兩人之間。顧北柯聽得非常細緻,吃力地分辨著每一個遙遠的音節。

他看到一個輕抬手臂的動作,是尹伊格把手指從她披散的長發間抽出來,掐了掐自己的鼻樑。

「我也睡不著。」尹伊格淡淡道,「習慣了。」

門口處在背陰處,但廳里光線更暗。顧北柯眉頭擰著,透過漸漸消退的夜色,注視著她拉下尹伊格的手。

顧北柯記得裴芮的十指修長,是尖尖的細塔狀,滑潤纖直得好像沒有骨節。他和她一起長大,即使小時候什麼都不避諱,他碰過那雙手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習慣睡不著,還是習慣……那樣的事。」她看回尹伊格。陰影把一切神情都模糊了,但是語調還很清晰。

顧北柯在這句話里找回了他所熟悉的裴芮。她打小就愛刨根問底,所以後來她修了新聞學當了記者,他也一點都不感到奇怪。

「都習慣了。」尹伊格道。

裴芮越過他的肩面,望向廳里橫七豎八的睡袋。

「他們知不知道在直升機里發生的事。」

「應該能猜出一些。」

「他們也都習慣了?」

「他們學會了。」

裴芮不說話了。過了一會,長長出一口氣,小聲地講了句什麼,音量特別低。顧北柯屏住呼吸,手捂著胸口,想把心臟搏動的噪音也一併掩去。

他錯過了這句話,不過不要緊。

天邊在這一刻漫起了奶色的霧光。她的側影朦朧在其中,一定非常溫柔。

一個睡袋拱動兩下,冒出廖申的腦袋,緊接著身體也跟著一起抽出來。

他走到門邊,在幾步路的短暫時間裡已經恢復神智清醒,拍了拍尹伊格說:「大尉,你去休息休息。」

低頭對上裴芮烏黑的眼睛,廖申手一縮:「你也還沒睡?」

「我不睡了。」

她在起身的過程中感覺到胃袋痙攣,眉毛抖動了一下,但什麼也沒提。回到自己破了口的睡袋旁,DV機忘了關,還在錄著,她翻出一塊備用的滿電的電池換上。

尹伊格就在背後不遠的位置,俯身提起他的背囊。

裴芮側目看了看,一轉頭,被顧北柯露出睡袋的半張臉嚇了一跳:「醒啦?」

「我聽見安德烈他們一路上嘀嘀咕咕說了些話,是關於那兩名飛行員的。」他乾脆撐坐起來,目光清亮,在晨曦里閃著潮濕的光,「我心裡很難受,失眠了。」

他說謊的技巧圓滑,眼也不眨。

顧北柯的確聽到安德烈與隊友們的低聲交談,也得知了機艙內發生的來龍去脈,可他始終是麻木而抽離的,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他很早以前就了解了自己的這一點特性。他從不為自己害怕,也從不為他人悲傷,向來缺乏基本的共情能力,只有必要的時候,才會佯作出情緒受到牽動的姿態。只有如此,他才能攫取她的注意,讓她看向自己,只看著自己。

裴芮對他的目的毫無所覺,閉了閉眼說:「我明白。」

「能抱抱我么。」顧北柯趁機說,「我很困了,但是睡不著。」

裴芮好像沒有聽見他的懇求,她提早一步轉向了身後。

那裡站著尹伊格。

顧北柯嘴角撐起的高度定在那裡,彷彿跟一股力僵持著,始終落不下來。

「剛才是不是胃疼了。」尹伊格說,「走吧。」

裴芮輕笑了一下。「有那麼明顯?」

他帶她從後門出去,門外有五級台階,其中三級都蓋進了沒膝的雜草。天蒙蒙亮,日光低迷,尚不足以烤化草尖堅固的凍霜。

尹伊格坐在第一級台階上,稍微伸開長腿,軍靴很謹慎地避過了霜草。

「不要碰草叢,裡面可能有地雷。」他說著拿出一個包裝結實的鋁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裴芮點頭,屈腿坐到他旁邊,手背墊著下巴,看著他耐心地撕開袋口,從腰間取出一個精巧的小酒壺,將液體倒進去。

鋁袋慢慢撐脹,熱氣滲透冷空,蔓延過來。

應該是特種部隊自帶的單兵口糧,可以加水自熱。

草葉間的凍霜開始融化,她正要伸手碰一碰,又想到他的警告。

「要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地雷,你願意替我踩住么?」

裴芮隨意地脫口而出,唇邊甚至慣性帶起一絲戲謔的低笑,說完后立刻懊悔不已,咬了咬舌頭搶白道,「……不用回答,我說笑的。」

面對戰爭帶來的壓力和精神創傷,和男人調情是有效的紓緩方法。只是對他,她竭力避免這樣做。

尹伊格想了想,說:

「你說的這一種應該是松髮式地雷。」

他略側過身,面向她說,「現代戰爭中使用的反步兵地雷,大多都是絆發和壓髮式,不用等腳抬起來就炸了。」

裴芮:「……」

「不過,我願意。」

他語速飛快,自加熱袋裡抽出食品內袋,推向她,「土豆牛肉,燙手。」

「你說什麼?」

他說得太含糊,裴芮接過袋子,指尖被熱力刺得一哆嗦,含進嘴裡問。

「我說我願意。」尹伊格替她在包裝上撕破一個窄口,不給她任何反應時間,「吃飯。」

裴芮笑了,也不再多言,垂頭把土豆碎塊和清晨的霧汽一起吞進腹中。

回到屋裡,季馬他們陸續醒了。明明只有不足四個小時的睡眠,每個人看起來卻都精神抖擻,安德烈最早收好背囊,去幫顧北柯折起睡袋。

廖申抖開地圖:「反抗軍只會在晚上活動,因為白天這一帶時不時有無人機進行空中打擊,偶爾還會有機場出動的小隊來進行清掃。」

他分析道,「如果昨夜這附近的反抗軍都趕到了墜機地點,那我們現在就是安全的。」

在他的指引下,他們重新上路。通往機場的區域荒無人煙,漫天都是冷風和塵土,隨著距離拉近,住宅群落益發密集。

「踩著我走過的地方。」尹伊格說。他們行進的速度遲緩,一是要避開大道,二是要防止誤觸地雷。

八個人形成一個規整縱列,由尹伊格引頭,小心地穿過雷區。長途跋涉過分耗費體力,裴芮端著DV的手臂快要麻木了。她和顧北柯都沒有穿防彈背心,身上的衣服更是遠不及軍用規格的透氣吸汗,汗流浹背後又被風吹乾,像是經過漿洗硬挺地卡住了脊樑。

安德烈在他身後道:「這片街區都布了雷,應該沒有反抗軍在此活動,否則他們也要承擔誤炸的風險。」

尹伊格沒有回頭,視線緊抓地表:「不要輕易下結論。」

「就是。」季馬邁動雙腿,一邊咬牙切齒道,「這幫人都是瘋子,是恐.怖.分子,扛著導彈就能在屋頂上炸飛機。」

話音剛落,一顆子彈穿破半空中的冷氣,從一個刁鑽的角度襲來。

廖申應聲而倒。

「我操!還真——」季馬高聲罵了一句,伸手摸槍就要還擊,匆忙之中不忘看了後面的裴芮一眼。

……真是瘋了。

她一點懼怕的表情也沒有,躲都不躲,只是目光緊迫了起來,擺弄著DV的方向試圖捕捉畫面。

密集的槍聲來自四面八方,房屋背後開始有人影浮現。季馬跟著隊友向街邊散開隊形。這種光景下,根本顧不上注意哪塊地方藏著雷,落腳全憑運氣,每一次步伐移動都在把心臟往喉嚨上提。

尹伊格低聲道:「瓦連京,找制高點。」

身為狙擊手的年輕人迅速頷首,接受指令。

不遠處轟然一聲巨響,有誰踩爆了地雷。煙火與衝擊波四下漫濺,腳下的土地發出震動的低吼。尹伊格一把攫住還在原地的裴芮,壓著她快速卧倒,一枚彈片擦著他的眉骨掠過,留下一道深刻的剖痕。

血液自眼窩流成一線,讓他睜開眼的動作變得困難。裴芮一手高舉著鏡頭,空出一隻手給他擦血,抹掉了卻又冒出來,淌過眼帘和腮頰,最後自削利的下頜骨邊緣滴落她頸間。

皮膚那樣涼的人,血卻還是溫熱的,帶著腥甜和銹味。

「待在這裡不要動。」他索性閉上那隻浸了血的眼睛,意味不明地探手撫擦過她的肩胛,然後起身便走。

第一個與敵人正面交鋒的是顧北柯。

他被逼入一條死巷,男人給了他一個牙齒歪斜的笑容,自動□□粗略對著他,甚至也不齊准就開了火。

一串彈坑出現在顧北柯腳邊,槍聲突然消失了,他抬頭看見男人撇下卡殼的□□,換了一把□□直衝向他。

緊接著一聲槍響,顧北柯視野里不再是黑洞洞的槍口,而是男人腦殼破裂直到倒地的全部過程。

男人後方,尹伊格平端著槍身,冷靜轉身加入更猛烈的戰局。

尹伊格看到他了么?顧北柯不確定,但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必須把握住。

顧北柯從屍體手裡掰出槍,應該是上了膛的,他粗略檢查一遍,轉而抵在自己的肋下,有意錯開主要臟器和血管。這個計劃他醞釀了很久,所以扣動扳機的時候不加遲疑,然而子彈貫穿皮肉的劇痛超出預期,他不得不停止動作,一手扶住汩汩流出的鮮血,給自己一些喘息休整的時間。

但是不能太長。他不知道自己的神志能維持多久。

他強忍痛楚,把槍塞回屍體手中。做完這一切,他允許自己放鬆神經歪倒下去,眼前徹底黑沉一片。

顧北柯經常做夢,夢裡卻從來都沒有她出現。所以這一次的夢境格外難得,也格外珍貴。

應該是小時候的事情。裴芮比他大三歲,在一個排名不高的初中念書,很早就和高几屆的大孩子們玩在一起,不怎麼願意理睬他。

她有時候會把朋友帶回家玩,但是只在一樓的花園、廚房和保姆間,從不往樓上去。

路過客廳的時候,打扮像個混混的男生看見一張家庭合影,是顧北柯和他父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他拿起來,撇一眼就說:「你這個弟弟長得真水靈,像小姑娘。」

「他不是我弟弟,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裴芮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

男生搓搓照片一角:「聽說他家挺有錢的?」

裴芮盯著他,把照片劈手奪回來,擺回原來的位置:「別打他主意。」

男生的手背被用力拍了一下,揉搓著那塊紅印突然樂了:「唉喲,你不是說他不是你弟弟么?」

「你們愛欺負誰欺負誰去,他不行。」裴芮說著,頭也不回走向花園。

男生快步跟了過去,還不忘追問:「你在哪兒呢?怎麼沒在照片里看見你?」

裴芮並未作答。

那天顧北柯就讀的私立小學提前放課,他躲在樓梯上,安靜地聽完了這段對話。

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終於得到了一點內心的感覺么?他不記得了。

夢還沒完,顧北柯就睜開了眼。裴芮守在他床邊,臉上的擔憂和關切顯而易見。

「姐。」

他暗自想,是時候了。

「嗯?」

她按住他試圖抬起的手腕,「不要亂動。」

顧北柯咳嗽一聲,虛白的嘴唇翕合著,卻過了很久才發出聲音。

「真疼啊……我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去了。」他啞著嗓子說。

「瞎說什麼。」裴芮深深蹙眉,「你這麼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就死在這裡。」

他歇了口氣,唇角抿了又抿,作出徘徊的模樣,「所以有些話,我得趁能說的時候,全都告訴你。」

裴芮心下稍感奇怪:「說吧。」

他定了定神。

「姐,我喜歡你。」

聲音微弱,而語氣堅定,「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裴芮坐著看他,頗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在這時卻連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是個男人了,發現了么?」

他強壓下傷口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單薄的胸膛上。

「沒關係……現在發現也不算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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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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