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夠不夠

11.夠不夠

簡單的工作交接過後,裴芮被引入尚未開放的展廳。

「……」負責人口音濃重,比劃著向她介紹中央區域的三個展櫃。裴芮聽得細緻,卻只從那一番囫圇里捕捉到零星幾個字眼,也不確定自己理解得對不對。

「他說,你的文章會跟展品一起,陳列到這三個展櫃里。」

工作人員講話的間歇,尹伊格在旁邊道。

裴芮聽見聲,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窩太深,睫毛和眼珠都藏在裡面,被濃稠的陰影遮得幾乎看不見。雖說永遠是惺忪朦朧的神態,看向別人時都像即將入眠,唯有看向裴芮時才像是剛剛睡醒。

「我還聽見他說了一個發音類似『第七』的單詞。」她敲了敲手指問,「那是指什麼?」

「他說中間這三個你負責的展櫃,裡面的主要展品都來自於……」一個多餘的停頓過後,他恢復到原本的聲調,「阿爾法小組第七別動隊的捐贈。」

第七別動隊。

……這應該就是與她共事過的小隊。

裴芮試著回憶,可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本也沒抱太大期望,抱起一雙手臂,湊近了去看壘放在一邊等待鑲嵌的牌子。上面用俄文和英文簡略寫了一些介紹,大多是關於車臣戰爭,只留一小段文字講述了這支小隊的具體情況。

「以利亞。」她看了一會,轉臉叫了一聲。

她很少叫他的異國名字,或許是因為過去的幾分鐘內讀的全是俄語,忽然就有些心血來潮。

尹伊格的眼睫半掀半垂,在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脫出的一剎那,輕微地打了一抖。

「幫我問問那個負責人。」裴芮仍緊盯著牌子上的簡介,順口說道,「資料上說這個別動隊一共有六人,但我只拿到了五個聯繫方式。」

「阿爾法特種部隊里,中尉以上級別的軍官名單還沒有完全解密。」尹伊格為她解釋,「就連退役后的普通士兵也在保密行列,不過不像軍官那麼嚴格。」

此前簽下的那份保密協定也要求,在文章里把士兵們的真實名字全部換成化名。

裴芮馬上明白過來。

新展廳尚未竣工,展品大多還沒在外陳列。裴芮手裡有清晰的圖片,便對照著透明展示櫃的擺放位置,從最上面的一張開始往下翻看。

將要放在展櫃正中央的是枚紅色獎章,根據照片來看,形狀等同於一顆稜角鋒利的五角星。裴芮以前查閱過不少資料,對紅星獎章有點印象,兩次車臣戰爭里獲得這份殊榮的不超過十個,都在前線做出過特殊貢獻。

捐贈人名叫德米特里,是小隊五人當中軍銜最高的。

目光在照片里的獎章上停留許久,尹伊格低聲問她:「我能看看么?」

裴芮把那張印著圖片的紙抽出來,遞給他,自己接著翻到後面。

其餘的展品都格外樸素而平常:一雙軍靴,一封遺書,幾塊炸彈碎片……

她潦草看完一遍,從他手裡取回獎章的照片,將紙張攏齊,放進包里。

伊格雙眼半睜半閉,視線模糊地追隨著她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又或許什麼也沒有想。

出了博物館,天還亮著,晴晃晃的光撲了滿面。

而車停在背陰處。

「現在回莫斯科會堵車么?」

裴芮進了副駕駛座位,收腿關門的同時問道。早上來時她親眼目睹,反方向進城的車流匯成了大型停車場,場面異常壯觀。

他的手猝不及防伸過來,撐在她肩頸旁邊的安全帶扣環上,氣息也完全向下傾壓,直接碰到她的耳緣,蒸得皮膚酥熱。

後視鏡里,裴芮看見他說話時舌尖微露,幾乎能觸及她別在耳後的髮絲:「幾點了?」

常夾煙的兩根手指無端地有些癢。

心頭微微收縮,裴芮在沉默中忽而笑了,徑自轉過臉去迎向他,四片嘴唇之間只隔了極薄的一層空氣。

「快四點半了。」語聲很緩定,風平浪靜的,一點波紋也沒有。

與她的距離瞬間縮短至半毫米,尹伊格抿住唇角,內心急切地想要進一步靠近,而身體則克制地向後退卻了。抓著安全帶的手很快下移,拉到她身體的另一側扣緊。發動汽車的時候,耳根還隱約有點紅。

他膚色蒼白,即便不夠晰透,紅起來也非常明顯。

「這個時候出城會堵一些,進城方向還好。」他不自覺用指尖捏了一下耳垂,試圖將過分熱烈的情緒撲滅,目光不偏不倚直視路面,嘴裡卻說,「不願意跟我在車上多待一會么?」

車開得平穩安靜,直到裴芮開了一道窗縫,才透進風聲和噪音。

她別有意味地眨了眨眼睛,視線伸進擋風玻璃中間的後視鏡,將他捉住:

「你是想一起在車上多待一會,還是一起在酒店房間里多待一會?」

尹伊格只往後視鏡里望去一眼,跟她匆匆對視,又迅速分開。

他難以忍受地舔了舔嘴唇,緊扶著方向盤的手掌沁出了細汗。

「只要是跟你一起,在哪裡都行。」他說。

停了半秒,喉間滾出一聲低笑,他又補充道:「不過……這輛車沒貼遮光膜。」

沒貼遮光膜,車裡發生的一切外面都能看得很清楚。

裴芮心領神會,眉弓不由得彎起來,眼裡也堆起笑意。

夜幕來得迅疾而不動聲色,彷彿被一股勁力猛地拉了下來。轉眼間,天上只剩下一片青白的月亮。

裴芮踩著月光下了車,手裡提著高跟鞋,赤足進了酒店房間。

床上顯然經過清理,相對而言比較整潔,床下兩個攤開的行李箱並排放著,能下腳的地方不多。她把行李箱蓋起來,脫掉身上緊繃的小西裝,這時傳來門鈴聲。

是停好了車的伊格。

「今天多虧你來當翻譯和司機。」裴芮將他迎進門,半開玩笑說,「怎麼收費?」

「不收費。」可能是因為室內無風,他的音色格外的沉,「跟我聊聊天吧。」

裴芮指著圓桌旁兩把扶手椅叫他坐,順便在冰箱里取出一片薄荷葉。

「一天沒抽了,」她拿起床頭櫃的整盒香煙,隔著圓桌坐到他對面,偏頭給他一個問詢的眼神,「不介意吧?」

她的無袖衫稍顯透薄,隱約能看見內側肌膚的色澤,如同雪白的奶脂。她背後是一面牆,印有青粼粼的一小塊燈光,是從床頭斜照來的。

明明都是清淡的色調和光影,尹伊格卻覺得呼吸悶窒,一陣焦渴鑽進喉頭。

見他不反對,裴芮動手給濾嘴包上薄荷葉,上身從對面傾過來,自然而然地等待著他點火。

他低頭擺弄火柴,擦了兩下也沒能點燃。突然一手抽掉她嘴裡的煙捲,另一隻手扶住她的下頜,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薄削的嘴唇已經越過桌面貼了上來。

手臂掃開阻礙他動作的茶包和杯盞,兩個倒扣著的玻璃杯跌落桌沿,像顆透明水珠一樣摔碎了。

尹伊格將她抱到桌上,然後是床上。

身體濕淋黏膩,由涼到熱,蜷屈再舒展。舌尖腫脹,唇面猩紅。

裴芮伏在他胸膛上,指節在他腹溝里淺淺地刮撓。她沒來得及點上的那根煙早被碾碎了,干煙絲散了一地。

她說:「你知道這個牌子在莫斯科多難買到么?」

尹伊格的掌心搭著她的背,沿聳立的肩胛骨和微凸的脊樑,一遍又一遍滑下來。好像懶得將眼帘完全撐開,瞳仁那片深藍的光霧被壓成一道窄線,滲出睫毛下方。

「我不知道。」挺直的眉尖擰絞起來,他歪了歪頭,「該怎麼賠償你?」

不給她留出任何回話的空當,他捉起她常用來執煙的左手,細緻吻她手指間的每一個骨節,發聲含混有如呢噥,「……這樣夠不夠?」

他的親吻細細密密落在手背,最開始只是麻,麻到後來又成了癢。她舒服地眯起眼,過了一會抽回手,準備下床沖個澡,突然發現床單和被罩上擦蹭的零星血跡。

污漬的源頭是他腳腕間的血口子,可能是方才碎在桌邊的玻璃杯劃破的。不算特別深,兩側皮膚向外翻綻,所幸沒有玻璃茬殘留,中間已經凝固了一條血痂。

尹伊格察覺到她的僵硬,順著朝下望去,才看見這處傷口。

「不疼,所以沒注意。」他淡淡說道。

裴芮:「……怎麼會不疼?」

她立即給前台打去一個電話,讓他們送些消毒清創的藥品上來。

等她掛上座機,尹伊格才再度開口:「先天性痛覺失調,這樣淺的傷口,我一般感覺不到。」

他眼角帶著難以辨認的微笑:「看,你更了解我了。」

「我就是隨口一說。」裴芮沒想到,他竟還會對她那句「不了解你」的玩笑耿耿於懷。

她按了按額頭:「今天領完工作,接下來恐怕會很忙。我沒有談情說愛的時間,也沒有談情說愛的打算。」

「我明白。」

他的臉龐輪廓清楚,表情卻不算生動,語調也空白沒內容,平鋪直敘地說,「就像你說的,做朋友也可以——如果你想『聊天』,不要找別人。」

話到後半截,才多了幾處難以察覺的顫音。

裴芮輕輕咬了一口下唇。

無論是跟他真切地聊天,還是像剛才那樣「聊天」……感覺都不錯。

「好。」她終於說。

尹伊格臉上狀似沒有太大反應,唯獨目光在轉動,眼眸深處悄然亮了一下。

酒店員工送來一個應急的小藥箱。裴芮幫他擦拭完傷口,找出紗布粗略包紮。

「我去洗個澡。」她扶著浴室門回頭叮囑,「這兩天你應該不能沾水,要是發炎了就到醫院看看。」

尹伊格靠在床頭,懶洋洋地頷首。

很快,不遠處響起水聲。他一動不動,想的還是她不久前做出的保證。

她答應了他。雖然只是作為經常聊天的朋友,至少也算有所收穫。

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尹伊格正要給她送進浴室,無意中餘光掃過手機屏幕,來電顯示霎時間凍住他的腳步。

——「顧北柯」。

他站在原地,默不作聲地按下接通鍵。

「芮芮,能聽見么?是我,北柯。我後天就要啟程去莫斯科了!」顧北柯聽起來相當雀躍,每一個句尾的音節都向上翹著,「攝影展提前到下周開幕,這次還有新作品展出,你肯定會喜歡的。邀請函就寄到你的酒店?告訴我一下地址……」

伊格抿唇道:「她在洗澡。」

那邊的聲音頃刻就剎住了。

許久之後,顧北柯的叫喊貼著耳膜炸開:「尹伊格,你他媽離她遠點!」

「莫斯科很危險,比北京危險得多。」伊格漫不經心對他說,話音清晰輕淡,卻壓著堅實的重量,「如果要來,最好小心一些。」

「你威脅我?」

顧北柯冷靜下來,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尹伊格,這三年陪著她的是誰,你肯定清楚。如果讓她現在作選擇,結果應該不用我多說。」

「是么?」

掛斷電話之前,尹伊格低聲說,「那就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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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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