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干火柴

10.干火柴

灰塵落入低空,漸漸淤結,一同往下垂墜的是他的視線。

尹伊格凝望著她,將這張臉龐的所有細節都看得很清楚。慢慢地,目光在她緩慢穩定的呼吸里游散。

橫枕在他膝上的肌體光整而滑潤,白皙中透出健康的血色,跟他不太一樣。

她愛動,室內室外,床上床下,永遠勁頭十足。偏偏精力耗竭得特別快,每回結束后都要眯著眼睛歇上一會。這些他都記得。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這樣無所事事的閑散時刻,無論是過去還是現今都很難得。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頂燈垂放的光線都泛了舊,裴芮終於坐起身,臉色平復如常:「有煙么?」恐怕沒多少人會在家裡常備薄荷,所以她也沒多問。

不等他出言,她又聳聳肩:「想起來了,你戒了。」

她把手探進地上的薄外套摸索,走運地碰到一根散煙,稍微撣了撣,緊接著咬進嘴裡。

耳畔猝不及防一聲火柴的擦響。

裴芮便低了頭,湊近他手心裡那簇焰苗。先點燃煙捲,再深深抽了一口,單手扶在耳後,不讓碎頭髮盪下來。

不裹薄荷葉,尼古丁的氣味變得渾濁而黏濃,就算把煙氣吐光,那味道還頑固地依附在齒根。她不太適應,眉頭髮緊,隔著煙霧問:

「你明明戒了煙,怎麼還隨身帶著火?」

她抽煙的樣子就像她的人。隨心所欲的神態,淡淡的不上心,面容線條卻是清晰的、確鑿無疑的,似乎一向直來直往,與閃躲和含糊完全無關。

「習慣了。」尹伊格回答說,「在一些考驗生存極限的地方,火柴比什麼都有用。」

軍旅生活削直扳正了他的身型,也給了他隨身攜帶火柴、酒壺和匕首的習慣。

裴芮略加思索,恍然道:「去年在藏區徒步,嚮導也讓我務必帶盒火柴,說是總會用得到。」

「你喜歡徒步?」尹伊格問。

從相愛到分別,只不過短短一年光景,自始至終都在戰地度過。正因如此,對於她在平凡世界的生活軌跡,他總想多探觸一些。

「準確來說,算是定向越野。」裴芮便告訴他,「還有攀岩和蹦極、低空跳傘、滑翔翼,這些我都很喜歡。」

在某些方面,她仍是老樣子,如此憎惡單調和乏趣。越是危險的挑戰,她就越有種亡命徒似的著迷。

尹伊格想起她曾經說過,自己申請隨軍報道的緣由:

「有人在等待真相,所以總得有人來戰區看看。我不怕死,那就我來吧。」

尹伊格在心底細數。跳傘、攀岩與滑翔翼,他接受過完備的訓練。蹦極他從沒嘗試過,但只要是她喜歡的,他一定也會喜歡。

「莫斯科郊外有一家跳傘俱樂部,就在金環旁邊。」他說,「想去玩的話,跟我一起。」

裴芮也沒想太多,很快頷首:「好。」

她抽完整根煙,開始彎腰收拾,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回去。

尹伊格撐腿坐著,側目望向她,上身前傾,腰脊拱成一彎弧形。在不同的光調下,那塊類似於眼睛的紋身益發鮮艷,燃燒著流動的色彩。

「你的紋身非常漂亮。」裴芮理理頭髮,順口道,「顏色和圖案都很特別。」

「這個上色手法是車臣人獨有的。」對紋身的圖案避而不談,尹伊格沉默半晌,突然詳盡地解釋說,「俄羅斯聯邦有無數個民族。我是一半斯拉夫人,一半漢人。」

「我看得出,你是混血。」裴芮挑眉,「為什麼突然告訴我這個?」

「不是說不夠了解我么?」他嘴角翹了翹,「我在你面前沒有謊言,也沒有秘密。」

他希望她永遠也不會得知,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謊言,背後藏著無數秘密。

裴芮只是笑笑,將自己從沙發上提起來,自然垂落的手指碰巧拂過他眼前,指間涼淡的煙味忽然漲滿他的鼻端,爾後又馬上消散了。

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尹伊格已經抓住了那隻手,把她的溫度和氣味一併握緊。

「留下來吧。」他說,「已經很晚了。」

裴芮眼尾的餘光偏向窗外。

天空白亮,陽光充足,照在微茫的塵埃上,彷彿連空氣都閃著金光。

……很晚了?

「沒事,我叫車回去。」她說著,將手掙脫他幾乎沒有著力的掌心,拉了拉皺擰的衣擺,「把止痛片給我吧。」

止痛片才是她來這兒的目的,儘管在前幾個小時里被忘得一乾二淨。

伊格聽見了,但是沒有動。

目光依然朦朧,看不真切,唯獨可以確定的是,他避開了她的直視。

裴芮:「……你沒買,是不是?」

她的眼神幾乎將他撞得一跌。

「是。」尹伊格平靜地說,「我不認為藥物依賴跟煙癮一樣正常。」

他稍加停頓:「……有些癮戒不掉,但你得強迫自己。」

有些人忘不了,他曾經試圖強迫自己,然而失敗了。

她站在他面前,略低著臉:「我還以為你在我面前沒有謊言……哦,你的確沒撒謊。」尹伊格在電話里聲稱買到了藥片,卻沒說是胃藥還是止痛片。

他比她想象得要狡猾許多。

她不動聲色道:「要是你想見我,想跟我『聊天』,那就直接告訴我——不需要用什麼藥片做借口。」

披上沾了細灰的風衣,裴芮徑自走向門口,背後突然伸來一隻胳膊,按住她擰開門的手。

他離得太近,幾乎把她半圈在懷裡。裴芮感到一袋輕質的東西滑入衣袋,又聽見他低聲說:

「……把胃藥收好。來不及吃早飯的時候……」

裴芮很輕地笑了一聲。

「再見,伊格。」

她背對著他走進樓道,一片陰影在身後延長,被陡然關合的門頁掐斷了。

裴芮沿台階朝下走。老式建築缺乏燈光,她走得小心翼翼。出樓的時候,迎面撞上一個陌生男人。

對方身材魁梧,腦袋上是近似光頭的平頭,不著痕迹地側目打量她一眼,神態陡然凍住了。

「您……」張口就是一個俄語的敬稱。

裴芮沒多留神,隨口落下一句「晚上好」,就頭也不回離開了。

直到她走出視野,那人才聳聳肩,回頭上了四樓。他將門敲得咚咚響,被尹伊格放進屋,嘴裡還絮絮念叨著:

「以利亞,我在樓下看見裴芮了——她居然還跟我打了個招呼!真的,她變化真大……可不只是把頭髮剪短那麼簡單,好像還比以前傻了一點……」

說到這兒話音斷了,季馬不禁偷瞄伊格的臉色,「……我是說,看起來更年輕了。」

尹伊格靜默地聽著,片刻過後才說:

「德米特里。」

每回被他叫出全名,季馬都條件反射地脊樑硬直,掙扎了一下諂媚道:「……是,長官,您有什麼吩咐?」

伊格皺眉:「你覺得我怎麼樣?」

「你是一個……」

剛開了個話頭,季馬的聲音就泄氣地癟下來,「算了吧以利亞,你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還用我提醒嗎?你自己數數牆上的獎章,還有那頂栗色貝雷帽……」

「……但我不會追女人。」伊格嘴角微抿,再慢慢鬆開,「她那麼容易就讓我愛上了她,可我甚至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多看我一眼,多在我身邊停一會,多跟我……聊聊天。」

「聽著,以利亞。全俄羅斯只有百分之一的男人有入伍當兵的資格,軍隊里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軍人能成為特種兵,而每年只有一個特種兵能拿到栗色貝雷帽。」

季馬越說越快,簡直捶胸頓足,「你拿到了栗色貝雷帽,現在最大的苦惱卻是追不到一個女人?」

「嗯。」尹伊格淡瞥他一眼,「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

季馬嘀咕著,音量弱下來,語氣里的揶揄也消卻了,「但我總覺得……你是大尉以利亞,也只能是大尉以利亞,是軍人,是戰士。你不是說過嗎?國家和上帝都排在你自己前面。」

「季馬,我到底還要告訴你多少次?」尹伊格一字一句,說得相當低緩,「我已經退役,也不再信教了。」

裴芮夢見有人抵靠在她耳緣,不斷用一種旖旎卻難以辨識的異國語言,呢喃些纏綿動聽的情話。

醒來時滿背細細密密都是潮汗。

簡單沖洗過後,她換了身嶄新的套裙,在酒店大堂等許笑琳。

結果等來了許笑琳的一通電話。

「本來昨晚就能結束采編回莫斯科的,你相信我,芮芮姐,我哪能知道主編臨時又加了一篇急稿,說要是寫得好就把我提成正式員工……」

許笑琳一面給博物館做臨時翻譯,一面在莫斯科的一家報社實習。雙方時間多有衝突,她忙得焦頭爛額,總是安排不開。

裴芮甚至依稀聽到她的哭腔:

「我真的已經儘快往回趕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這邊上環路,沒想到會堵成這樣……」

「還要多久?」裴芮打斷她,直截了當問。

電話那頭一陣黏糊糊的動靜,像是在抽鼻子。

「十分鐘了,一點也沒動。」許笑琳細聲細氣說,嗓音濕潤。

裴芮轉而道:「這樣吧,你找個出口下環路,我自己叫輛車就行了。」

許笑琳還在堅持:「不行的芮芮姐,我必須得跟你一起過去,博物館特地要求有翻譯在場,肯定是有些部分你聽不明白的……」

「臨時找個中文翻譯還來得及么?」

「別開玩笑了芮芮姐……」

「……算了,我知道能找誰了。」過了一會,裴芮說,「你讓司機慢慢開吧,明天見。」

結束跟許笑琳的通話,她隨手打開通訊錄,直接翻到最底下。

還是只響過一聲,他就接起了電話。

裴芮直接開口:「有個活兒,干不幹?」

旋即,對面傳來有稜有角的男人聲。

五分鐘后,尹伊格掛斷電話,思忖兩秒,重新撥號。

「季馬。」剛一接通他便說,「把你的車開過來給我。」

等了兩秒,響起季馬鮮淋淋的哀嚎:「別這樣,以利亞,我待會還要陪老大談生意……」

「你有十五分鐘的時間——」

尹伊格瞟了一眼掛鐘,在心頭估算完時間,利落改口道,「五分鐘。」

季馬的眼皮狠狠一跳:「……我馬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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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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