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清晨不信佛。一腳踏進大殿的時候,她還是解下了腰畔的佩刀遞給了一旁的副將,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給菩薩磕了頭。又接過了苦木大師遞過來的香束插進了香煙繚繞的青銅香爐里,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

拜過了菩薩,苦木大師引著她來到後院自己的禪房,奉上香茶,靜靜地等著她開口。而秋清晨卻只是拿起茶杯輕輕嗅了嗅,唇邊便挑起了一絲溫和的淺笑:「大師的苦心茶,清晨已經叨擾太多。可是大師的一番苦心,清晨還是……沒有參透。」

苦木大師望著她,澄澈的目光中一片瞭然:「佛法無邊,連老僧亦未參透。」

秋清晨淺抿一口便放下了茶杯,目光越過了苦木大師的肩頭望向了禪室里供奉的佛像,一剎間只覺得佛像垂著眼眸靜穆的神態和面前的苦木大師十分地想象。

「清晨回到安京已經整整七天。」秋清晨微微垂眸,自言自語一般開口說道:「夜夜不得安睡。大師,是我殺戮太重的緣故么?」

苦木大師垂下眼眸靜靜地說道:「元帥的殺戮並不是出於私心,亦不是為了私利。」

秋清晨望著茶杯里上下浮動的綠色葉片,神情若有所思。

窗外潮濕的雨氣穿透了窗欞,絲絲透了進來,和滿室繚繞的檀香混雜在一起,令肅穆中透出了清新。秋清晨靜聽著窗外似有似無的雨聲,一顆心也慢慢地鬆懈了下來。

默坐良久,秋清晨輕輕嘆息:「大師,我的出路在哪裡?」

苦木大師靜靜地望著她,「出路都在自己的腳下,旁人如何能指點?」

秋清晨懶懶地拄著自己的下頜,低聲嘆道:「陛下要留我在安京。」

苦木大師波瀾不驚的眼眸里終於漾起了一絲絲輕淺的波動:「元帥擔憂的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不是詢問,而是肯定的語氣。

鐵面具的後面,秋清晨的眉尖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跳。自己的一點隱憂透過這幾句話竟呈現出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森寒來。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微微垂了頭。

這是一種默認的姿態。

苦木大師卻微微笑了:「你始終無法相信別人。不論是皇帝還是身邊的人。」

秋清晨沒有點頭,卻也沒有否認。她指了指臉上的面具頗有些自嘲地笑了:「畢竟……我有理由不相信,對不對?」

苦木大師拿起茶壺斟滿了她手中的茶杯,漫聲說道:「元帥是心懷天下的人,何必學小人做戚戚狀?」

這一句話,秋清晨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雙手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苦心茶,入口澀苦。然而一杯見半,唇齒之間卻慢慢地氤氳起讓人□的悠長回味。

「大師,」秋清晨輕聲問道:「如果有一個人……一個發誓要忘掉的人又突然間出現了,該當如何?」

苦木大師垂下眼眸,花白的眉舒展成平和的直線,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隨緣而定,隨遇而安。」

秋清晨忍不住追問:「何謂隨緣而定?」

「佛曰:不可說。」靜靜說出這幾個字,苦木大師闔上雙眼不再開口。

秋清晨學著他的樣子闔上雙目,心頭卻不自覺地掠過一絲嘆息。

拍了拍平板板的床鋪,封紹笑得一臉滿足:「二兩銀子就換來這麼個地方也不貴,對不對?光頭?」

李光頭掃視著簡陋的「上房」,明顯地有些鬱悶:「住七爺的別院可以省下這二兩銀子,比這裡還便宜,而且吃飯還不用花錢。對不對?少爺?」

封紹瞥了他一眼,笑嘻嘻的樣子彷彿全然沒有聽出他話里的不滿。

青木山上的一場小風波讓他們落荒而逃,因此錯過了和小柱子碰面的機會。封紹雖然一個勁地抱怨這場意外來得不是時候,但李光頭還是覺得他的眼神笑嘻嘻的,彷彿這樣的結果正中他的下懷——可是他想不出封紹有什麼理由要躲著七爺。明明都已經到了安京不是嗎?

他依稀記得臨行前管家說過,自家的少爺和七爺自小一起長大。上樹掏鳥、放池撈魚、給丫頭的胭脂盒子里放辣椒面……搭夥做的壞事數不勝數。最是臭味相投的一對狐朋狗友。可是少爺居然寧願住客棧也不願意去見七爺,這裡面就多少有些不同尋常了。

李光頭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封紹,他正趴在臨街的窗口上笑嘻嘻地看熱鬧。招牌式的笑容透亮得彷彿厚重的雲層里透出的第一縷陽光。若說他這樣的人有什麼心機……李光頭搖了搖頭,還是自己想多了吧?

「光頭,他們趙國看上去跟別處也沒有什麼區別啊,」封紹側著頭問他:「我還以為他們的男人都要塗脂抹粉,被女人養在家裡不準出來呢。」

李光頭搖搖頭笑了:「他們的男人只是不能入朝為官,不準讀書識字。不過大戶人家的公子也都讀書識字的。哪裡象你想的那樣……」說著連連搖頭:「少爺你可真能想。」

封紹望著街道斜對面的飛檐下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笑嘻嘻地說:「還是有點不一樣嘛。他們這裡沒有□館,只有樂樓。樂樓里養的都是小倌。」說到這裡,他十分神往地托住腮喃喃自語:「不知道小倌兒們都長什麼樣?有沒有我這麼帥的?」

李光頭瞠目結舌地瞪著他,手裡的包袱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

封紹連忙搖手:「我胡說八道的……」話音未落,身體猛然向後一竄,「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扇。

動作太突然,連李光頭也嚇了一跳:「少爺……」

封紹不理他,自顧自地湊過去將窗扇又小小地拉開了一條縫,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外張望,一邊低低咒罵:「你爺爺的,這還真是冤家路窄。狗屁元帥和狗屁將軍這兩個不要臉的色胚竟然聯手來逛窯子了。嘖嘖,還有個不要臉的女人呢,嘖嘖,你看看旁邊那老鴇子的狗腿樣兒,估計也是個大官……」

李光頭無語地凝視這自己的少爺——在這個地方,貌似只有她們那樣的地位才有這種「不要臉」的資格吧。何況,實事求是地說,得罪少爺的似乎只有那位玩鞭子的女將軍,秋帥應該算是救了少爺的一方吧。不過很顯然,少爺已經把所有的帳都一股腦算到官職最大的秋帥身上去了。

學著少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向外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上午在青木山邂逅的那位戴面具的秋帥和那個玩鞭子的女將軍王泓玉。王泓玉還是一身紅衣,滿不在乎地一下一下地甩著鞭子。她們身旁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紀,眉目之間一派沉穩氣度。正引著秋清晨二人往月明樓的大門裡走。

秋清晨穿著短靴和淺色的獵裝,一頭青絲簡簡單單地束在頸后。通身上下竟沒有一件飾物——只除了那個黑黝黝的鐵面具。這個人身上煞氣太重,她走過的時候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退,似乎有些怕她。

「這個娘兒們還真能裝神弄鬼,」封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看看那麼一個破面具……」

李光頭斜掃過來的視線里已經帶了一點詫異和震驚,彷彿不相信自己的少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這樣的眼神的確令封紹十分地不爽:「你看你什麼眼神?我搶你家銀子了?我把你錯認成春香樓的媽媽了?」

李光頭搖了搖頭,語氣里彷彿很惋惜的樣子:「我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封紹不悅地追問。

李光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封少爺就是封少爺,千萬不能把封少爺當成是聰明睿智,博古通今的琪少爺……」

「你……你……」封紹捂著胸口歪靠在窗扇上:「你居然這麼打擊你家少爺。你……我被你氣得犯病了。哎呦……我的胸口痛死了……」

李光頭頗有些憐憫地望著他自彈自唱,最終也只是搖了搖頭:「行了少爺,你的身體比咱們府的老黃還要結實呢。」

封紹蹦了起來,滿面驚詫。不明白這個一向笨笨的隨從怎麼忽然聰明了起來,居然連自己裝病的戲碼都能一眼識破。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問:「老黃?誰是老黃?咱府里啥時有這麼個人?」

李光頭實事求是地解釋:「老黃就是管家買回來的那頭牛——因為她要天天給你做乳酪。」

封紹「哎呦」一聲雙手又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這回真的開始疼了:「光頭……沒想到你這麼壞……我算看清你了……」

李光頭湊到窗口看了看,秋清晨一行雖然已經進去了,但是她身上那種強烈的存在感彷彿還懸浮在空氣里,讓他覺得外面的街道看上去都彷彿有些不一樣了。

「秋帥臉上的面具不是用來裝神弄鬼的,」從來都是封紹對他指手畫腳,李光頭還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跟自己的少爺正經八百地解釋什麼事,連腰身都不知不覺比往常挺得直了些:「那是御賜之物。來之前我聽琪少爺說過。秋帥打敗了草原上屢犯邊境的莽族人,加封為兵馬統帥的時候,瑞帝除了帥印,還賜了這個鐵面具。」

「為什麼?」封紹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答案,一時間有點□。再想想腦海里那雙清冽的眼睛,滿心的嘲弄不知不覺有些失了興味。

李光頭搖了搖頭:「為什麼就不知道了。也許長得比瑞帝漂亮,瑞帝看了不舒服吧。」

封紹對這個答案報以不屑一顧的嗤笑。其實李光頭的說法也不算是騙他,至少坊間暗中流傳的不同版本里就有這麼一折。不過,鐵面具不同尋常的來歷還是深深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如果能暗中接近她,說不定有機會看到面具下面的那張臉吧?

封紹眼珠轉了幾轉,笑眯眯地望向了李光頭:「光頭,你想不想知道趙國女人逛的窯子是什麼樣啊?」

李光頭一口氣憋在了嗓子里:「咳……咳……少爺……」

封紹好心好意地拍了拍他的後背:「看把你激動的——爺我一定帶著你。你只管放心。」

「我是說……」李光頭好容易順過一口氣來,臉上卻可疑地浮起了一層看不出是惱怒還是羞憤的表情:「在這裡是女人逛窯子,所以男人會是被逛的一方……你明白沒有?」

封紹張大了嘴,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轉了兩轉。

李光頭咽了口唾沫,費力地跟他解釋:「少爺你要真想逛這裡的窯子,就只有……就只有……扮女人混進去……」

「對啊,」封紹撫著下巴笑得不懷好意:「這個我剛才想到了。玉樹臨風的少爺我打扮打扮就是一個女萬人迷。問題就是你——你說我該怎麼打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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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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