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安京,細雨如絲。

郊外遊人如織,車馬轔轔,熙熙攘攘的人群顯然沒有因為老天下雨而打消了出遊青木山的興緻。山道兩側,販賣小吃雜物的攤販一個挨一個,一直綿延到了同仁寺的山門外。遊人大多手執艾草,貨攤的旗杆上也都懸挂著紅線捆紮的一束束艾草。就連空氣里也似有似無地漂浮著艾草淡淡的甜香。

封紹擠在游山的人群里慢慢地往山上走,轉過青木崖的山灣,同仁寺氣勢宏偉的飛檐已經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了遠處的濃蔭里。放眼望去,高大的山門外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宛如市集般喧鬧的聲音遠遠地就傳了過來,怎麼看都有些過於熱鬧了——這些人不象是來誠心拜佛,反倒人人一副趕集逛廟會的架勢。

封紹壓低了聲音問身邊同樣是滿面疑惑的中年人:「光頭,你說,今天不是清明節嗎?不是要掃墓哭墳的嗎?怎麼趙國人都喜氣洋洋的趕廟會一樣?」

中年人長著一張憨厚樸實的面孔,舉手投足之間流露著武人的粗豪。聽見封紹的提問,他想也沒想順口就說:「那是因為……他們是趙國人啊。」

封紹斜了他一眼:「我發現你這貌似忠厚的傢伙,從來就沒有老老實實地承認過自己沒學問。」

李光頭沒有聽清,湊近了一些反問他:「少爺,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封紹嘆了口氣:「爺我餓了。咱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先填填肚子?」

李光頭黑紅的臉上微微透出幾分猶豫的神色:「可是……還沒到平時傳膳的時辰啊。」

「你!」封紹一口氣憋在嗓子里。

「而且……」李光頭遲疑的神色慢慢變得堅決了起來:「說好了午時之前在山門外跟小柱子碰頭。咱們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

封紹瞪著眼睛,越瞪越生氣。怎麼出門之前就挑中了這麼一個人跟著呢?當初是怎麼想的?好象是管家說他武藝出眾,萬一遇到山賊可以救命……可是一路行來,山賊沒有碰到半個,自己卻被他幾乎氣死。

封紹妥協地軟了下來,伸手揉了揉已經瞪酸了的眼睛:「光頭,你說是爺餓死了更嚴重,還是讓小柱子自己等那麼一小會兒更嚴重?」

李光頭明顯地開始遲疑。

封紹開始趁熱打鐵,「再說咱們不遠走,吶,你看那邊就有個飯鋪。咱們一邊吃飯,一邊盯著這邊,小柱子一來咱們就能看到。好不好?」

李光頭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一轉眼卻看到封紹一臉奸計得逞的詭笑,心中不由突突直跳:「少爺,咱們只是吃飯對吧?」

「對啊,」封紹轉過臉來看他,眼睛亮閃閃的,笑容單純,象一個孩子般無害:「我眼神特別好使,有我盯著。你只管放心。」說著拍了拍李光頭的肩膀,「走吧。」

兩個人進了小飯鋪,挨挨擠擠地等了半天才等到了臨窗的座位。兩個人坐下來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

「來只雞,」封紹大大咧咧地翹起了一條腿:「兩壇酒。要好的。再來幾樣青菜……」

小二愣了一下才陪著笑臉說:「二位爺是剛來安京的吧?」

封紹抬眼看他:「我點了只雞——跟才來安京有關係嗎?」

小二擦了擦面前的桌子,笑著解釋:「我們安京的風俗,清明這天是不動葷腥的。」

封紹立刻泄氣:「那還有什麼?」

小二忙說:「素包子、素餛飩、素……」

封紹聽到一連串的「素」,立刻滿嘴泛酸。皺著眉頭止住了小二的介紹:「炒幾個菜,來兩盤……素包子就好。」

小二連忙去吩咐廚房。封紹一把拉住了李光頭的包袱,壓低了聲音說:「你給我交出來。」

李光頭滿臉愕然:「交……交出什麼?」

封紹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前天晚飯的時候自己存下來的干牛肉。」

李光頭老臉一紅:「沒……沒了。」

「不可能!」封紹立刻跳了起來,雙手張開比劃了一下:「那麼大一包,你居然一塊都沒給我留?!」

李光頭連忙拉他坐下,壓低了聲音勸道:「入境隨俗,少爺。人家講究這天不動葷腥,你非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吃干牛肉,這不是存心引人注意嗎?大老爺可吩咐過,咱們一定要低調、低調、再低調……」

封紹也學著他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解釋:「讓我偷偷啃兩口就行。光頭,好光頭,光頭哥……」一邊說著,一邊已經伸手去撕扯李光頭手裡的包袱。

兩人正在拉拉扯扯,就聽周圍驀然間靜了下來。李光頭暗叫一聲糟糕。忍不住低聲對封紹抱怨:「說要低調,結果還是……」

兩個人萬般不情願地坐直了身體,一抬頭卻十分意外地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望著窗外,就連店裡的老闆和跑腿的夥計都擠到了店門口,一個個伸長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麼。

封紹也把視線投向窗外,卻發現外面趕廟會一樣熱熱鬧鬧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經規規矩矩地退到了山門兩側。飯鋪的外面也零星站著幾位不及閃避的遊客,卻都安安靜靜地垂手站著。沒有人出聲,空場的上方無端地就罩上了一層略顯壓抑的肅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多時山道的盡頭便出現了一隊翼甲鮮明的士兵,十分迅速地沿著山道布好了崗。

封紹留神去看,頭盔下果然都是女人家的芙蓉面。卻一個個神情肅穆,面帶煞氣。

山門洞開,一隊寺僧由一個鬚髮花白的老和尚帶領,恭恭敬敬地迎了出來。封紹雖然不認識他,但卻一眼認出了他身上的袈裟是御賜之物。正在猜測這老和尚的身份,就聽身後有人低聲說:「連一向閉關修行的苦木大師都迎出來了呢。」

苦木大師的名字,封紹曾經聽人說起過,據說是一位得道高僧。民間更是把他傳得象神仙一樣。沒想到自己居然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了傳說里的人物……剛想到這裡,遠遠地從山道上又傳來一陣微弱的騷動。幾個身穿便服的人沿著山道慢慢地走了上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十分高挑的女人,穿著一身煙青色的獵裝,臉上帶著一個鳥翅狀的面具,只露出了一雙秋水般的眼睛。這女人只是隨隨便便地抬起頭來左右一顧,諾大的場地里頓時鴉雀無聲。隨著她看似輕慢地步步走近,就連封紹都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威壓沉沉地迫到了胸口。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按住了自己,將自己按得比平日低矮了幾分。

走得近了,便看到黝黑的面具下面露出來的是一抹膩白的肌膚——黑色和白色如此詭異地集中在了一張女子的臉上,有種異樣的刺目,讓人無法長久地直視。封紹的視線不由自主順著面具往下滑,面具上兩翼□處的尖角恰巧擋住了鼻尖。只露出來小半張臉。下頜的形狀尖巧而秀氣。似乎她的年齡並不大。

封紹盯著她面具下那張色澤淺淡的嘴,一時間有些錯不開視線。嘴唇很薄,緊緊地抿成了一條平直的線。他模糊想起什麼人曾跟自己說過:薄唇的人寡情……

戴面具的女人越走越近,威壓感也越來越重。

封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被這股無形的壓迫感擠碎了,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來緩解一下心底里詭異的壓力。他清了清干啞的喉嚨,轉頭問旁邊的人:「這婆娘好大的排場——什麼來頭?」

也許是人在緊張的情況下,往往難以控制自己的聲音。也許是周圍太安靜,他一句小小的詢問無形中被放大了很多倍……總之,話一出口,連封紹自己都感覺到空氣里有什麼東西如水波一般蕩漾了起來。他看到周圍有很多雙眼睛望了過來,就連站在門口的店小二都沖著他怒目而視。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提問哪裡出了問題,一條長鞭已經閃電般呼嘯而至,「啪」地一聲在他的頰畔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伴隨著鞭聲響起的是女子的厲聲呵斥:「大膽賤民,竟敢對秋帥評頭論足!跪下!」

封紹跳了起來,又被李光頭死命地按住。

耳畔一個清冷的聲音輕聲呵斥:「泓玉,佛門清靜地,不許撒野。」

封紹惡狠狠的視線從那個揚著鞭子的紅衣女子身上移到了戴面具的女人身上。隔著半個空場,他的視線和戴面具的女人有了一剎那的交集。

清冽到了極點的一雙眼睛,顧盼之間,彷彿剛剛融冰而成的水唰地一聲卷上心頭,突然而來的寒涼瞬間就激起了他滿身的戰慄。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封紹隱隱覺得她眼裡似乎掠起了一絲波動。然而不及深究,那目光已經收了回去。他看到候在山門外的苦木大師迎了上來,一群人將她簇擁在中間迤邐而去,不多時便看不見了。

山門外的士兵仍然錐子似的站得一動不動。

封紹的腦海里還晃動著那雙清冽的眼——那樣的一雙眼睛所流露出來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封紹的經驗。他忍不住問自己:這還是女人嗎?

正在□,店小二已經怒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很不客氣地沖著他們倆吆喝起來:「二位吃完了就請快走吧。本店不歡迎二位。」

封紹一愣,還有這麼囂張的店小二?轉頭去看櫃檯後面的老闆,老闆卻只是捻著鬍鬚,冷冷淡淡地望著他。再看看周圍,打量自己的視線中也滿是敵意——這是怎麼了?!

有心要問個清楚,李光頭已經飛快地付了賬,拉著自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封紹不甘心地拉住了山道邊一個擺攤的中年人,陪著笑臉問道:「大哥,打聽下。剛才進去的是什麼人?」

「你是初到安京的吧?」那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滿臉傲色地說道:「這位就是咱們趙國的大英雄秋元帥。剛剛把魏國打得落花流水的就是她。三年前打敗草原流寇的也是她。」

大英雄?封紹愣住了,難怪自己會被小二給轟出來。

遲疑了一下又問:「有位穿紅衣的女兵爺,又是誰啊?」

中年人笑道:「那是剛剛加封的撫遠將軍王泓玉。」

居然……都是他惹不起的主……

封紹哭喪著臉恨恨地望向山門:「秋元帥是吧?王將軍是吧?都給爺等著。你爺爺的,不讓你們這些八婆一起給小爺跪回來,小爺我就不姓封!」

李光頭:「……少爺,你本來也不姓封……」

「你住嘴!」封紹大怒:「你到底站在哪邊?」

李光頭嘴巴動了動,卻沒有出聲。大概也看出來此時此刻的封少爺不可理喻——指不定這混世魔王又在盤算什麼整人的花招呢……

李光頭猜錯了。

封紹此刻想的是:「秋帥這雙眼睛……眼熟得很。到底在哪裡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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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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