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脖子垂得久了,秋清晨漸漸有些不耐。一抬頭卻見火焰君正痴痴地望著自己,兩行清淚順著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滑落在暗紅色的衣襟上,在那裡染出了兩團深色的水印。

這個孩子居然……還在哭……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軟了。她想起宮裡一直傳言說他在養病,忍不住輕聲問道:「侍君的身體,好些了嗎?」

火焰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淚汪汪的眼睛裡帶著一點夢遊似的迷濛。他伸手摸了摸她臉上的面具,咬著牙低低說道:「是我害了你。」

秋清晨看著他臉上的淚水一滴一滴碎裂在綉工精緻的衣襟上,不知怎麼就有些心酸。這些年來,自己位高權重,即使在背後要陷害自己的人當面也都是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示好。可是唯獨在面對這個孩子的眼淚時,她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樣的感覺令她心生暖意。

「傻孩子,」秋清晨下意識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跟你無關的。」

火焰君低下頭,眼淚濕了睫毛,一縷一縷,顯得格外黑。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看著身高已經過了自己的青年,心裡湧起的暖意漸漸被無奈所取代:「你又瘦了。怎麼總是生病呢?宮裡的人不肯盡心照顧你嗎?」

火焰君搖搖頭,舉起袖子抹了抹臉,一抬頭擠出一個自以為陽光明媚的笑臉來:「你看,我沒事。」

秋清晨點了點頭:「你回去吧。不能在這裡耽誤。有什麼想要的,讓人來跟我說。」

火焰君望著她的眼睛,點點頭,再點點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她的手。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總是這樣戀戀不捨,在她的面前肆無忌憚地釋放自己的脆弱。而秋清晨每一次看到他這樣離開,心底里都會升起一點點歉疚。就彷彿自己應該好好照顧他,卻偏偏沒有做到似的……

而事實上,她也的確答應過他。

那還是在他昏迷中一聲一聲喊姐姐的時候。她摟著他瘦弱的身體,不停地安慰他:「姐姐會照顧你。姐姐一定會照顧你……」

身後的女官輕聲嘆息:「秋帥放心。下官什麼也沒有看見。」

秋清晨微微苦笑,她沒有看見並不表示別人沒有看見。只怕她還沒有走出御花園,瑞帝就已經知道了火焰君又跑來看她了。秋清晨不知道瑞帝這一次會怎樣地懲罰他。不過,他的身體倒實在是很不好了。他握自己手的時候,她試了他的脈息。很弱。可是她不知他到底生了什麼病,居然連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醫治嗎?

走到宮門口的時候,秋清晨又想,自己帶的兵大敗魏國,而他居然也沒有一句怨恨自己的話。難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比魏國的存亡還要重要?還是說,魏國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留給他的都是不堪的記憶?

自己只是一路的照顧,就能讓他將自己視為親人,那他在魏國的境遇也的確可想而知了……

秋清晨的情緒無可避免地低落了下來。所以,當她剛剛走出宮門就再一次被人攔住的時候,渾身上下都無可掩飾地溢出了絲絲殺氣。

攔住她的人是一位低謾醭眼的小夥子。他顯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一點透過他眼中的諂意就能感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從懷裡取出一隻鑲金嵌玉的木盒。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什麼?」秋清晨皺眉。

小夥子垂頭一笑,「這是我家侍君送給秋帥的東西。」

「你家侍君?」秋清晨眉頭皺的更緊了。火焰君的身邊並沒有這樣的侍從。他說的到底是誰呢?

象是看出了她的疑問,小夥子低聲笑道:「我家侍君……是楚貴侍。」

楚琴章有什麼東西要送給自己?難道是有事相求?秋清晨心中十分疑惑,伸手接過木盒打開一看,夜藍色的錦緞底襯上,一柄手掌大小的同心玉如意在薄暮緋色的霞光里幽幽生輝。

秋清晨不禁一愣。在趙國,同心如意是情侶之間才會相互贈送的東西。他送這樣的東西給自己……是何用意?

秋清晨皺著眉頭將玉如意下面的小小的紙卷撥了出來。那是從一張御用錦宣上裁下來的一張紙條,一行頗有風骨的蠅頭小字寫的是:「明日亥時。如夢樓。」

秋清晨滿心疑問地抬起頭,卻現那傳話的小夥子已經不見了。暖色的霞光將冷寂的宮門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本該是溫暖的顏色,此時此刻卻透著別樣的詭異。令人無端地心生冷意。

一彎冷月斜斜地高掛在水波亭的飛檐上,脈脈清輝如水。

楚琴章斜靠著臨水的軒窗,白玉般的臉頰上已經沾染了淡淡一抹醉意。一隻手兀自和著遠處傳來的裊裊清音有意無意地打著拍子。

夜色旖旎。

旖旎夜色里的人卻越來越寂寞。

楚琴章向來不耐這樣的冷清,放下手裡的酒杯轉頭問柱子:「你派去的人呢?回來沒有?」

柱子垂頭走了出去,不多時又轉了回來,垂立在他的身後低聲說道:「小六說,今天是撫遠將軍王泓玉娶親的喜日。秋帥是她的上司,自然是要去喝喜酒的。恐怕……」他頗有些擔憂地看了看楚琴章,卻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他滿臉的平靜。

楚琴章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只是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

柱子斟滿了他的酒杯,小心翼翼地問道:「少爺,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回去做什麼?」楚琴章斜了他一眼,狹長的眼眸染了醉意,一回眸波光流麗:「火焰君在養病,陛下自然是要陪他一起養病的。沒人會去儲琴殿,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現我們溜出來了。呆在那個空蕩蕩的地方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在這裡喝兩杯酒。」說著,微微嘆了口氣:「柱子,這裡沒有外人,你也坐吧。」

柱子垂著眼,靜靜地在他身後坐了下來。他是裕親王府里的家生奴才,自小便跟了琴章伺候。琴章的脾氣稟性,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而這個樣子的他,除了煩悶,似乎還有一些格外深沉的落寞。

柱子不會安慰人,只能默默地替他斟酒。聽著他時斷時續地哼唱著窗外傳來的樂曲,心裡也無端地有些凄涼。這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少爺,這是從小到大都優秀得讓人只能仰視的裕親王世子,文武雙全的大學士,不知是盛州城裡多少位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如今卻頂著一個尷尬的身份,只能在半夜時分偷偷溜出來,落寞地守著影子看月亮。

「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見在身,」楚琴章低低吟罷,轉頭笑道:「來,柱子,再給少爺我滿上……」

柱子不懂詩文,卻知道自己的少爺根本就沾不得酒。兩三杯下去已經到了極限。只能手底下悄悄地換過了酒壺。

楚琴章不走,他自然也不走——諾大的趙國,除了他的少爺,他還能認識誰呢?

諾大的趙國,除了他,又有誰知道他的少爺只是楚琴章而不是楚貴侍呢?

月上中天。

安京城另一端的秋府。秋清晨獨自捧著酒罈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這是一個獨立的院落。房屋的周圍種滿了高大的蓉椰樹,巨大的傘狀葉片層層疊疊,幾乎將整個書齋都包裹在了濃重的陰影里。那是生長在秋清晨的出生地——遙遠的灣島上的奇特樹種。能在乾冷的北地移植成活實屬罕見。當然,這裡面也費了秋清晨不少的銀子。

書齋的前面是一片清幽的池塘。安京的大戶人家都喜歡在池塘里種植睡蓮,或是枝枝蔓蔓的水生植物,而她的池塘,卻只是一汪清水。池底和水邊都鋪著金黃色的細砂。當她赤足踏在金色的細砂上,仰望著頭頂的傘狀葉片時,總會有那麼一個瞬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懵懵懂懂的年少時光。

而自己生命中那些最最完美無缺的時光,都已經留在了那個海島上。

秋清晨赤著腳在細砂上坐了下來,捧著酒罈大大地飲了一口。灼熱的液體落進了胃裡,又一路竄上了頭頂,連意識都有些昏沉起來。索性枕著雙臂躺倒在細砂上。

頭頂是一片澄澈的天,最濃重的墨藍色。襯得星星也彷彿格外的高遠。秋清晨醉眼迷離地朝著半空中伸出了手:「不行啊,夠不到呢。太遠了……」

熟悉的話衝口而出,才恍然想到這是那個人曾經說過的話。那時的他和她,就象這樣並排躺在海邊的岩石上,他的手在半空中抓啊抓,然後轉過頭來笑嘻嘻地用鼻尖蹭她的臉,淺淺地親吻她:「星星我真是摘不到啊,太遠了。做為補償,我就把自己送給你吧……」

溫熱的鼻息彷彿還在拂動著自己的鬢,真切得彷彿睜開眼就能看到他那雙比星星還要閃亮的眼睛……

秋清晨閉著眼摸過了身邊的酒罈,一揚手,將整壇的酒都灑在了自己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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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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