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聽到遠處傳來二更的更鼓,封紹眨了眨眼,悄無聲息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左右聽聽,然後輕手輕腳地掀起了木窗,宛如一條泥鰍般滑了出去。

頭頂是淺淺的星光,整座秋府都彷彿沉入了睡夢之中。遠處的廊檐下,還有幾盞沒有熄滅的素紙燈籠散著昏黃模糊的光。

封紹避過了巡夜的家將,小心翼翼地沿著枝蔓叢生的粉牆一路潛到了內院——象所有自持武藝高強的武將一樣,秋府內部的防衛並不見得如何森嚴。剛從垂花門外躡手酢跖地探頭進去,就看到了池塘邊枕臂而卧的一抹身影。

封紹小小地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回來了。下人們丁醯最近兵部里忙得不得了,她已經連續幾日丁蹀在了兵部。更何況今日還是王將軍的喜日……

從他藏身的地方,看不出她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既然她不動,他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潛在枝葉交錯的假山石後面,靜觀其變。

秋清晨的書齋遠遠沒有他想象中的奢華,卻精緻小巧,十分清幽。圍繞在書齋周圍的奇特樹木在夜色里撐開巨大的傘狀樹葉,呼應著池塘邊淺色的沙地,讓封紹有種莫名的眼熟。一時間卻又想不起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

沙地上的女人動了動,拿起了身邊的酒罈一揚手把裡面的液體都傾倒在了自己的臉上。

封紹心頭微微一動。有些詫異,卻也微妙地有了幾分不忍。

「這女人到底在幹嘛?那可是積年的好酒……」他想起廚房的老火頭一邊捧著酒罈,一邊很陶醉地聞酒味的樣子,忍不住暗中腹誹:「這死丫頭,就算當官了有錢了,也不能這麼糟踐東西嘛。」

死丫頭還在繼續糟踐東西,然後一揚手,將酒罈拋到了一邊。酒罈在沙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幾滾,落進了池塘里,出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

封紹的心不由自主地隨著一顫。就聽她懶懶說道:「出來吧。」

封紹大驚失色。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動,不遠處的樹叢後面就慢慢地走出了一個白色的人影。那是一個男人的身影。修長而挺拔,在幽柔的夜色里散著一抹月光般柔和的氣息。他一直走到了她的身邊,然後緊挨著她坐了下來。

封紹剛剛平復的心跳又驟然間劇烈了起來。他忍不住悄悄往前探了探。因為不敢離得太近,兩個人的交談又過於模糊,他什麼也聽不清楚。然而她說話的聲音裡帶著拖長了的尾音,糯糯軟軟,顯然是已經醉了。

看著那個穿白衣的男人將她扶了起來,挽著她的腰身一同走向書齋,封紹心裡竟有種貓抓似的煩躁。想也不想就起身追了過去。

顧不上打量秋清晨的書齋,封紹躡手酢跖地穿過了外廳,一路追進了內齋。素色的帳幔已經放了下來,空氣里除了幽幽浮動的安息香,還混雜了絲絲縷縷的酒氣,靜謐中又透著別樣的旖旎。

封紹屏住呼吸掀開帳幔。第一眼看到的是雲歌的背影。他順手將手中的茶盞放到床邊的矮几上,然後扶著秋清晨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床上。有他擋著,封紹完全看不到她的臉,有些著急,也有些異樣的惱怒。

「好受一些了?」雲歌坐在床邊,低低問她:「要不要喊人送些醒酒湯來?」

「不要了。」秋清晨的聲音還是懶懶的,帶著幾分繾綣的醉意:「你去休息吧。」

雲歌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低聲下氣地央求她:「讓我……留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秋清晨沒有出聲。

封紹聽到自己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的加快了度。就彷彿她的回答真的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似的。可是他的胸口還是因為等待而縮緊,緊到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知道他應該趁著房間里的人沒有現悄悄地潛出去,順著原路回到下人居住的外院去……

可是他的身體卻偏偏象被施了咒一般分毫也動彈不得。詭異的靜謐中,他清楚地聽到了秋清晨的下一次呼吸。

「好,」她懶懶地握住了雲歌的手:「你陪著我。以後都不許離開。不許一走就杳無音信……不許……不許千辛萬苦地見了面,你卻再也不認得我……」說到最後,竟隱隱地哽咽。

「不會……」雲歌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卻本能地替自己辯解:「我不會……」

封紹心中驟然襲來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雲歌急切的表白聽在他耳中,竟然象烈火上澆了一桶油一般,只覺得腦海里轟地一聲響。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手已經伸了出去,指尖罡氣如同幻彩般「嘶」地一聲點中了他的後頸。

雲歌的身體一歪,一頭軟倒在了床邊。與此同時,一隻大手用力拉住了封紹的手臂。封紹回過頭,冷戾的視線正對上了李光頭滿是震駭的眼睛。

「少爺!」李光頭搖了搖他的衣袖:「你要幹什麼?!」

封紹眼睛里的陰戾散開了幾分,他晃了晃頭,只覺得喉嚨和嘴唇都乾裂得象被火燒過。就連五臟六腑都還殘留著爆裂后隱隱的灼痛。意識一點一點回復了清明,卻不願就此收手。他看了看歪倒在床邊的雲歌,眼眸中重又浮起了幾分冷戾:「你把這個人帶走。」

李光頭一愣。

「快點!」封紹不耐煩地催促他:「隨便扔到哪裡。最好是做掉。」

李光頭又是一愣。可是封紹臉上從來不曾出現過的陰戾令他不敢再耽誤,連忙扛起雲歌一溜兒小跑地出了書齋。

封紹滿心都是無以名狀的焦躁,不知道自己留下來能幹什麼,卻無論如何不想離開。他朝著床榻走近兩步,毫不遲疑地抬手解下了她的面具。

她的臉毫無防備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封紹如遭雷擊,只覺得耳畔轟然一聲巨響,彷彿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剎那間便將自己僅存的一點點清醒踩踏成了一團混沌不堪的爛泥。

枕上醉意盎然的女人睜開迷濛的淚眼望住了他。

封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得全身都痛不可當。偏偏視線連一寸也無法錯開,就那麼直直地迎視著她。

秋清晨抬起的手臂又重重落下,眼裡卻慢慢地漾起了一抹極柔和的光彩。她凝望著床邊木偶般的封紹喃喃說道:「阿紹,你回來了?」

封紹喉頭乾澀,彷彿有一團火堵在那裡,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的一句「阿紹」帶給他的震撼有些過分得強烈,以至於他整個人都有種身在夢中似的迷濛。

秋清晨的眼睛費力地眨了眨,又不勝疲乏地閉上了。睫毛微微顫抖,彷彿一個小女孩做了什麼不開心的夢一樣,整個身體都不自禁地蜷縮了起來。

封紹下意識地伸手過去幫她拽了拽被角,一抬頭卻見她的眼正緩緩地睜開。秋水般的眼眸還繚繞著微醉的薄雲,眼眸中卻已經透出了令人膽寒的銳利。封紹的手一頓,待腦海里浮起「逃跑」兩個字的時候,秋清晨已經一腳踹了過來。封紹手中還抓著被角,情急之下一抖手整張被子都蒙住了她的頭臉。而她那一腳也結結實實地踹在了自己的胸口。

封紹知道她一旦起來,自己斷斷不是她的對手。拼著硬挨她這一腳,借著雙臂之力,用了全身的力氣死命地按著被。她是醉了酒的人,動作本來就有些遲滯,又裹在被子里被他抱了個結結實實,沒過多久,兩個人就氣喘吁吁,都有些精疲力竭。

「你放手!」悶在被子里的秋清晨惱羞成怒。

「我不放!」封紹手忙腳亂地控制著被子里不住掙扎的秋清晨,頗有些騎虎難下。如今這情勢,叫他如何善後?一旦驚動了她的親兵……

封紹晃了晃腦袋,低聲下氣地說道:「你聽我說……我並無惡意的。」

被子里的人忽然就停止了掙扎。封紹的雙臂不敢放鬆,心裡卻多少有些錯愕:難道是掙扎太久,被悶得暈過去了?

僵持片刻,封紹小心翼翼地揭開一片被角。幽柔的燭光下,她的膚色呈現出一種嬌艷欲滴的粉紅,清冽的眼眸中猶帶醉意。顧盼之間,宛如有陽光穿過了晶瑩剔透的冰層,在他的眼前折射出滿天的幻彩。炫麗,卻也冰冷。她的呼吸之間還帶著酒氣,神情卻越來越清醒。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彷彿在等著他先開口解釋。

「我……」迎著她的視線,封紹忽然有些莫名的慌亂:「我只是……」

「你只是隨便逛逛,」秋清晨接著他的半句話,眼中掠過幾分譏誚:「逛著逛著,就逛進了我的私宅,是吧?」

封紹心亂如麻。其實他的本意也真的是隨便逛逛,沒想到撞見了那個不要臉的小倌趁人之危,結果一時動氣,鬧成了一團糟。至於看到雲歌趁人之危他為什麼會動氣,他一時之間還不願意去深想。

秋清晨向他凝望良久,微微嘆了口氣,:「你到底記不記得我是誰?」

封紹不明白她為什麼說「記得」而不是「認得」?但他臉上茫然的神色對於她來說,已經是再明確不過的答案了。秋清晨垂下眼眸,一霎間心灰意冷。

而封紹望著她臉上的緋紅漸漸轉為蒼白,雖然直覺是跟自己有關,卻不明白到底是那一句話出了問題。不忍心看她眼中的幻彩寸寸黯淡,卻又完全束手無策。遲疑之間,秋清晨已經闔上了雙眼,彷彿再也不願意再看到他。

「你走吧,」秋清晨淡淡說道:「怎麼進來的,還怎麼出去。」

封紹沒有動。

秋清晨的神色之間透出了幾分倦意,彷彿連嘆息都透著無力:「你快點走吧,我今晚不想殺人。」

封紹鬆開了她,一邊側身往外退,一邊極小心地防備著她突然出手。而她,真就當他不存在一樣,直至他退出了內齋,連眼都不曾睜開過。被他摘下來的黑色的面具在掙扎中滾落到了床角邊的青磚地上,在黯淡的光線里看去,不覺得猙獰,反而透著難以言喻的蕭索。

封紹暗想,一沾到這個女人,所有的事情都不對勁了——可他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不對勁。這種說不出的感覺,最讓人心煩意亂。

封紹一巴掌摑在了自己臉上:「他大爺的,這丁蹉是怎麼檔子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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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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