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往事(6)

番外·往事(6)

離落有些迷濛的睜開眼,看見的便是籠罩着床邊的青紗帳幔,微微眨了眨眼,看見還是那自己床上那一抹熟悉的青色時,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小小姐,你醒了啊!」還未起身,便聽見身旁傳來的聲音帶着欣喜和雀躍。

「綠芽姐姐……」她面色蒼白,低聲喊著。

「哎!小小姐醒了就好!」綠芽眼裏有些濕意,「小小姐都已經昏睡了三日,夫人擔心得不行,方嬤嬤都請了好幾位大夫來了……」

「等等,等等。」她抿了抿唇,聲音有些嘶啞,晦澀,又帶着微微地顫抖,「你剛剛說什麼……」

「奴婢說,方嬤嬤為了……」

「不是這個!」她連忙打斷,「你說夫人怎麼了?」

「夫人?夫人擔心的不行。要不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姑娘和夫人來做客,夫人還守在著呢。」綠芽一時間被問得一怔,隨即答道,像是想起了什麼,她拍了拍腦門,轉身就準備離開,「對,奴婢現在應該去稟告夫人……」

「綠芽姐姐,我已經好多了。」離落喊住了綠芽,「我自己去吧。」

嘴角微微翹起,眼睛裏熠熠發光,如星辰般剔透,耀眼。

她就知道是場夢。

她的娘親,爹爹怎麼會不要她呢?

「小小姐,好歹披一身衣服再去啊!外面下着雨,涼呢!」

綠芽的聲音,從後方遠遠傳來,而這時離落早已快步地踏出了屋子,往院落外走去。正巧撞上一五彩錦色綉裙,身着滕青小襖的二八女子。

「落兒妹妹,怎這般調皮,昏睡了三日,一起就想往外面溜?」

女子牽起她的手,嗔怒道,「你若是這般不聽話,當心姑父禁了你的足,累的姑母那般為你擔心。」

「平兒姐姐……」離落一時間有些怔愣,獃獃的看着她,掌心的餘熱傳來這才讓她結結巴巴道,「平兒姐姐,呃……你怎麼在這裏,還有什麼姑母……」

平兒兩指齊動,便掐上了離落臉頰上的軟肉,「這小妮子,睡懵了么,什麼在這裏,咦?這兩天病的都瘦了,臉捏著也沒啥肉了。來,趕緊隨我回去躺着,我去通知姑母,讓大夫再過來看看。」

平兒雖是一副毫不客氣的模樣,但手中使得巧勁,並未有多疼,離落看着這般,想起了之前每次偷溜出去時,平兒便總愛如此,不由有些恍惚的想着。

剛剛綠芽說的什麼官員的夫人做客,想必是平兒姐姐她們來了。

「我先去看娘!」離落小大人般模樣點了點頭,便想要跑出院落。一場噩夢下來,她如今只想儘快看到娘親。

「呀!你這小妮子,怎麼不聽話。」平兒無奈,有些吃重的抱着離落,往屋子裏走去,「你聽我說,先回去躺着,你娘親馬上就來了,大夫也要來,大夫看完了病,才能下床……」

看到離落不服,腮幫子鼓鼓的,還想說些什麼,平兒俏臉微怒,「是不是又要讓你娘親擔心的哭,你才聽話?」

腦海里驀然想起夢中玉清寧那泛紅的眼眶,離落連忙緊巴巴的抓着平兒的衣服,眼睛誠懇,「平兒姐姐,我乖乖的,我這就回去躺着等娘親。」

……

屋子裏火盆中的銀絲炭烤的通紅,陣陣的暖意讓躺在床上滿是疲憊的離落眼皮沉重地只想昏睡過去。帳子似是掀開,又似是放下,不多時,便只聽得帳外時不時傳來的低聲細語。

「……小小姐這病怕是因為天氣轉涼,再加上受到些驚嚇,所以造成的昏迷不醒。老夫剛剛觀小小姐的面貌,一切已大好,待老夫再開幾副安神的葯,給小小姐喂下,便差不多了。夫人且安心。」

老邁而又低沉的聲音,不由的讓人的睡意更濃。

就在小小的身子準備側身睡去的時候,卻驟然聽見「夫人」二字,離落反射性的起身,沖着帳外大聲喊著:「娘!娘!」

聲音里濃濃的哭音,帶着難過和委屈。

「哎哎,娘在這兒,娘在這兒。」青紗帳外,一婦人聽聞,連忙小跑過來,摟着小臉慘白的離落,輕輕地拍著背,「落兒,落兒,娘在這兒呢,娘在這兒呢,不怕,不怕。」

這是娘?

看見眼前陌生又帶着一兩分熟悉的婦人,離落只覺得一時間原本安心皆變成迷茫和害怕。

這不是她的娘!

這不是!

「大夫!大夫!你來看看落兒這突然的怎麼了?她一直推開我,又在哭又在叫的……」

「這怕是夢靨的過,這三日,小小姐在夢中也有如此表現,想必沒有休息好的緣故,老夫這裏有點凝神膏,夫人為小小姐抹在耳側及鼻樑兩側,好好睡一覺,便……」

剩下的離落聽不見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婦人一張一合的嘴,最終閉上眼再次沉沉睡去。

……

「小小姐,還要吃蜜餞么?」

看着眼前熟悉的帶着皺褶的笑的可親的臉,離落一張小臉蒼白著搖了搖頭。

「那老奴這就把它端下去了,小小姐好好休息。」方嬤嬤轉身離開,嘴裏還有些忍不住地念著,「可憐見的,小小姐這一病,竟是消瘦了不少。」

那聲音雖小,可是離落依舊能聽清楚。

她只是默默地抬頭看了一眼方嬤嬤的背影,隨即便低下了頭,看着手中的娘親繡的香囊。

這幾日。

她都沒敢說一句話。

明明是熟悉的面容,明明是熟悉的人,明明是熟悉的音容笑貌。

但是一切都已經大不一樣了。

她不叫離落,她姓李。

她的爹爹不是叫做離青玄,而是鍾離國的內閣大學士。

平兒姐姐不是只是尋常在酒樓里看戲時認識的姐姐,而是她所謂娘親的侄女,是她的表姐。

方嬤嬤,綠芽姐姐,小孫哥,小西哥,秋萍姐姐,大家都在,她是她們的小小姐,可是她們卻是李家的僕人。

好像一夜之間,離家消失了。

連同著這裏,關於離家的記憶也全部都消失了。

那她算什麼?

她到底是誰?

以前的那一切是夢,還是現在的這一切是夢?

如果以前的那一切是場夢,那麼現在是什麼?是終於回歸的真實?

如果現在這一切是場夢的話,那為什麼她還不醒?!

離落想到這裏,身子不由的有些發抖。她能看得出來,李夫人看她時眼中的溫和與柔情就像她娘親看她時一樣,祖父的眼中也是喜愛與心疼,平兒姐姐更是把她當成親人一般。

好似,她真的是他們家裏的人一樣。

是內閣大學士家的嫡小小姐。

……

這日下午,說是鍾離皇帝派官員通知下達相關文書。

城主府內一片忙碌。

離落抱着膝蓋,蜷曲在床上,木然的透過紗帳,看着外面東奔西顧的人影,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香囊上的綢線勾勒的痕迹。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急急忙忙地拿起香囊,打開,一塊溫潤如羊脂的玉佩就這樣呈現出來了。

張伯說,這個能暫時護她平安。

她的小手緊緊地攥著玉佩,她不知道這個玉佩是不是和寺廟中的平安符是一個作用,但如今感受到上面的清涼,讓她心中少了幾分不安。

她現在才發現,雖然城主府內已經沒了離家的記憶,但是曾經那些離家的小物什並沒有消失。

比如她的香囊,比如隱藏在其中的玉佩,又比如她書桌上放在硯台邊整整齊齊排列卻有幾分破舊的書籍。

這些曾都是關於離家,她離落的回憶。

如果,她也不曾記起她名為離落,是不是,她也就不知道這些擺在面前的物什,在此之前又有其他的主人呢?

可是……若之前的全部都是夢呢?這些物什之前的主人是她在夢中下意識添加的,而實際上就是一個普通的物件呢?

小臉愈發慘白,她捏着手中的物件愣神想了好久,驀然下了床,走在書桌前,定定的看了有一陣,直至外間的綠芽聽到響動進來,這才裝作不在意指著那堆書喚到:「綠芽姐姐,這些是……」

「這些是小小姐前段時間在街上嚷着要買的雜書呀,說是喜歡,夫人沒了辦法便買了回來。咦?小小姐不記得了么?」

小小的身形一僵,隨即又柔和下來,一邊拉着綠芽的手,一邊拿起手中的香囊,撒著嬌,「綠芽姐姐,你看我這個淺粉面鍛的梨花香囊都舊了,我想要一個一模一樣的,綠芽姐姐能不能做?」

「小小姐,這恐怕不行。這綉法奴婢不會。」綠芽仔細瞅了瞅,回道「這是小小姐的乳娘做的,前兩年乳娘因為她哥哥遇難便回到自己家鄉了,估計以後不會回來了。」

「哦,是這樣……」離落的小臉上蠻是失落。

「要不,如果小小姐不嫌棄,奴婢給綉個其他樣式的可好?」看到小姑娘低着頭,失望的樣子,綠芽連忙哄著。

「好啊!我就知道綠芽姐姐最好了。」像是一個愛哄的小孩子,離落聽聞立馬抬起了頭,笑的眉眼彎彎,「綠芽姐姐綉個漂亮的,我好裝這玉佩!」

說完,白嫩的手便執起了那玉佩,陽光透過雕窗,印在玉佩上,襯得滿室皆輝。

「小小姐,這玉佩……」綠芽的眼中帶着驚艷與沉醉,直到很久,才晃過神般皺眉問道,「小小姐這玉佩,奴婢之前竟沒看過呢。」

作為侍候小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鬟及管事,主子的珠寶首飾及物什標註歸類,她們是最清楚不過的。然而,這塊她卻沒有見過,她記得府里其他主子好似也沒有這玉佩,更不外乎說贈與了。

離落定定的看着綠芽眼中的晃神,直至片刻,這才甜甜地笑道:「這是上回孫姐姐給我的,我放到香囊里,不小心忘記了,還是剛剛才發現的。」

小主子自幼聰慧,更得府里老爺子的讚賞。可自從前些日子生病,似乎記性就不太好了,性格也斂了許多。

綠芽眼底帶着憐惜,看着面前笑容甜美,面色卻仍顯蒼白的如她妹妹般的小姑娘,輕聲道:「小小姐在這裏休息一下,奴婢去看看小小姐的葯熱好了沒有。」

……

離落跑出來了。

趁著綠芽去拿葯,府里的人都在忙碌接待朝廷里的官員的時候,跑出來了。

長時間的昏睡,以及突然疾跑,造成了她一出來,就藏在府邸門外不遠處的石階後面喘著氣。

看着城主府上門匾上雄厚有力的字體,一張粉妝玉砌的臉上,眼底有着冷意閃過。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可她卻知,從前她是離落,如今她依舊是離落。

這不是夢。

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當她拿出她娘親繡的香囊,綠芽說是什麼乳母所綉,當她指著那一堆古書,綠芽卻說是在街上所買。那時,她真的害怕,抗拒。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對於幼時的回憶,她不過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然而,當她拿出連她爹娘都不知道的那塊玉佩時,綠芽也無法解釋它的來歷。

想到這裏,離落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在這個城裏,凡是出現過的東西,以及她,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和來歷。

唯獨這枚爹娘不知道的玉佩。

憶起那如謫仙般的四人踏着銘刻着符文的玉碟離去,憶起最後被抱到鞦韆閉上眼那刻腦袋裏的昏沉,伸開手,看着自己纖細白嫩的手指,離落一時怔怔。

她不知道為何僅僅唯獨自己沒有忘記。

但,這就是爹娘放心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裏的原因么?

抹去了他們的存在,抹去了所有人的記憶,讓她成為內閣大學士家的嫡小姐。

這樣就讓他們放心了么?

這幾日的不安,害怕,惶恐,終於變成了眼中的不符合年齡般的涼薄。

風吹過,微梨花散落,小小的素白的花朵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側着頭,認真的看了許久,最終,鼓起腮幫子,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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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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