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往事(7)

番外·往事(7)

等到離落甚是熟稔的找到錢掌柜的酒樓里時,長白鬍子的老者還摸著須,微笑着在枱子上講著當今鍾離皇帝與貴妃娘娘之間相遇的故事。

離落原本身量就小,再加上曾經幾乎每日都偷溜來這裏,對於這裏很是熟悉。悄悄地打量了一陣子,便直接偷溜到了後台,藏在了柜子後面。

這一路上,她遇見了不少人,看着他們之間的對話,她就知道,抹去改變記憶的不僅僅只有城主府,還有整個離城。

她不敢讓錢掌柜看見她,若是像往日般,被府里的人知道了,現在的她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而且……

她從柜子后偷偷露出一雙杏眼,看着台上的胖胖的老者身影……

只要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古明通踱著方步緩緩從台上走了下來,整了整有些松的玉冠,低低咳嗽了一聲,聽着台下群眾還未停歇的紛紛議論,笑着微微點了點頭,滿足地拐進了後台的隔間里。

這是掌柜的專門為他準備的隔間,念其他年紀大了,需好好休息。

古明通摸了摸鬍鬚,對於錢掌柜的好意,他欣然接受。本來這世間的奇人異事,就鮮少有他不知道的,每天只是偶爾上台講這麼一說,每月就能拿到如此多的銀錢,以及這般待遇,不得不說,他還是很滿意。

想到這裏,古明通面露稍許的得意之色,坐在紅木雕嵌理石的方桌旁,伸手拿起桌上的紫砂壺就為自己斟了一盞茶,只是這茶盞剛遞在嘴邊,還未好生喝上兩口,就被嚇嗆著了。

「小,咳咳,小丫頭,你怎麼在這兒?咳咳。」古明通被嗆得直喘不過氣來。

離落連忙笑的諂媚上前拍了拍老者的背:「古爺爺啊,我來聽您說書來了。」

「說書?!你這丫頭又偷溜出來了?!」

古明通氣得眉毛打顫,每次這丫頭偷溜出來,城主府都是好一副陣仗,想到那個場景,他只覺得先前嗆得那口氣膈在了胸口,慪的生疼。好不容易緩過勁兒,看着眼睛清澈,甚是明亮的小姑娘,一時間又氣不出了,心頭滿是無奈,揮了揮手,「我剛剛就說完了,今天聽不成了,你趕緊回家吧。」

「古爺爺啊,我不想聽鍾離皇帝的事,我想聽您說別的。」離落趕緊挪了一個凳子,爬了上去,笑眯眯的,很是自來熟,「咱們就講神仙吧!」

「神仙?」古明通聽聞,眉毛又是一跳,看着眼前端端正正坐着,一副「您講,我聽」的恭敬表情的小姑娘,愣了愣神,「誰要講了?你趕緊回家,別咱們咱們的。」

「古爺爺,您就講講吧,這離城只有古爺爺您知道的最多,上次您講的時候,我只聽了一半,就被帶回去了,您就再講講嘛!」一張小臉滿是哀求,拉着老者的袖子死活不鬆手。

古明通滿臉無奈,頓了頓,嘆聲道,「丫頭,就算我給你講故事,也不能講神仙啊。」

「為什麼不能?」離落當即就是一愣,難道這之間又有什麼變故了么?該不會這個記憶也被抹去了?

還好,古明通的回答讓她鬆了一口氣。

「是有人告誡我,為人在世,不可誑語,不可胡言,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又能何如?」

「可是,古爺爺你沒有胡言啊!這世上說不定真有神仙呢?」離落一邊說着,一邊緊緊地看着古明通眼裏神色,「誰不讓古爺爺說的啊?他才亂說呢。」

「丫頭啊,老夫這些皆是由老夫的祖輩一代一代傳下來來的,可不能說是胡說。」古明通嘆著氣,「但是畢竟過了這麼多年,也可能早已以訛傳訛了。恐怕正因如此,那人才……」

古明通頓住了,皺着眉沒說話。

為何他突然一時間記不清那人的名字。

他不由屈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他應該是記得的啊,這樣的人怎麼會忘?但是他怎麼就是一時想不起來了,難不成真的是老了?

一直緊緊觀察著的離落,心裏咯噔了一下。

古爺爺能出口成章,必定不是一個連名字都記不到的人。這番情形,反而讓她想到了異狀。怕是最可能的可能,就是她曾經聽說書時,她的父親來這裏告誡過古爺爺。而現在他們走了,抹去了記憶,因此古爺爺只記得有人告誡過他,卻又不記得是誰。

不過,能讓他父親過來告誡不讓言說的……

那麼必然是事實。

想到這裏,離落眼睛一亮,看着還在愁眉苦惱,琢磨著究竟是誰的古明通,連忙親熱地喚著:「古爺爺,你就說來聽聽吧!反正我就是聽着玩兒,有什麼可避諱的?」

古明通看了看手邊甘甜清香的茶盞,又看着眼前眼巴巴瞅著自己的小姑娘,長嘆一口氣,「那咱們可說好了,我給你講故事,你聽完了呢,就趕緊回家,好不好?」

「好好好。」離落眼睛笑的月牙兒般,乖巧地點着頭。

古明通微微瞪了離落一眼,順手又沏了一杯茶,想了想,又拿了些零嘴,放在她面前,得到離落更是狗腿的笑容。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們腳下的這方土地,有無數的城池。這些城池……依附於家族,依附於個人而建立,那時沒有皇帝,更沒有鍾離國,因為四處能人輩出,沒有誰可以憑着一己之力,統治這塊土地。」

「能人?」離落歪著頭問,「是學識廣博,胸中自有丘壑之人么?還是武藝超群之人?」

「不,都不是。」

古明通認真的看着離落,像是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這些能人,皆是神仙。」

「真是神仙?」離落忍不住問道。

「呼風喚雨,驅邪除病,憑虛御風,不畏生死。不是神仙又是什麼?」

離落沒再說話。她總覺得,神仙應當遠遠不止於此。

看到小臉肅然的模樣,古明通以為離落聽進了他的話,很是滿意地捋了捋長長的白須,又繼續道,「那時的風景極美,生活極為安康。直至有一天,人們在滄雲海發現了一處異處。說起這個滄雲海,在大陸的東北方位,終日碧海藍天,微風輕撫,不少百姓都願在那裏居住,再加上海產豐富,更是吸引了不少的漁夫。然而,在那樣的地方,無論是漁夫,還是那些神仙大能都只敢在滄雲海近海處活動,因為其內部不同於近海的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那裏白霧繚繞,瀰漫於天地之間,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靠近,這些白霧都如有生命般的物什,奇異的流動過來,將其包圍,直至其消失,就像被吞噬了一般。突然有一天,這些白霧都消失了。人們一開始都不敢靠近,後來有些膽大之人組織在一起,一同前往內部,發現不僅白霧沒了,更奇異的是,遠處隱隱約約似是有一座小島。他們討論之後,攀登上去,卻赫然發現,這個島如臨仙境,上面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是由淺淺的白霧籠罩着,裏面有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讓人不由感到心胸寬闊,極為舒適。這此之後,漸漸的,人們開始移居在那個島上,不少的神仙大能也發現那裏更適合他們生活,便也飛了過去。」

「那島雖然是稱作島,但後來人們發現它不僅地大物博,和這腳下的大陸可以相提媲美以外,且環境舒適,自有一番奇特。再加上之前消失在霧中的人皆三三兩兩地在島上被人發現,一時間曾經的誤會解除,再加上四周風景如畫,人們便索性其稱為如仙島。」

「既然那如仙島那般好,所有人都移居過去了么?」離落小口啃著板栗,好奇問道。

古明通搖了搖頭,「千般好萬般好,可畢竟不如自己的家好。上至神仙大能,下至普通百姓,不少的人都移去了那島,但是也有很多人,留在了這裏。更有家資豐厚者,索性在兩處都有了府邸,來回奔跑着。」

「這樣不很好么?就像皇帝的行宮,官宦人家的別院。」離落想了想道。

「是啊。」古明通嘆著氣,「原本是好事一件,奈何,五千年滄雲海的一場異變,竟生生的給毀了……」

毀了?

離落的板栗啃到到一半,便停住了。

她沒記錯的話,上次古爺爺說的惡海,似乎也是在東北方向,難不成……

像是驗證了她的猜想,古明通接着悠悠嘆道:「那回所說的惡海,其實便是滄雲海。說來奇怪,如仙島安然無恙地存在了好些年,奈何在五千年前,如仙島與大陸之間的滄雲海再次雲霧籠罩。只是這次卻不如上次的白霧,不傷及性命,而是濃濃的黑霧,裏面暗潮湧動,險象環生,甚至有各種各樣的異獸出沒,掩藏於黑霧之中。人還未靠近,便卷了去,不同於以往的消失,是直接血濺當場,怕是被這些怪物活生生的吃了啊!」

原本就是內心藏着的事,可再次說着,卻還有些心悸。古明通連忙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水壓了壓驚,便聽見身旁小姑娘甚是擔憂的言道。

「既如此兇惡,那被海包圍着的如仙島怎麼辦?那裏還有那般多的人。」

古明通默默無語,直到半晌,年邁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那些老夫不知道,只是知道從那以後,如仙島再沒有一個人出來過。而且,咱們這方土地也逐漸地變了模樣,原本的精緻絢麗,繁花似錦皆淪落於平常。而那些長壽安康的神仙大能……竟也接二連三的早早隕落……」

手中的板栗肉早已被心裏有幾分緊張的離落捏碎的不成樣子,只是面上還未有所表情,像是被嚇傻了一般。

看到這般模樣,緩過神的古明通倒是有些暗暗後悔自己會這般毫無遮掩,生生地嚇著一個小姑娘。等到這丫頭似是回過神,古明通頓了頓,語氣凝重,看着離落,頗為認真,「丫頭,這些事老夫只知一知半解,還是曾經先祖入皇宮時聽到的秘聞,如今世人早已不知。老夫雖說書,但向來是真真假假,點到為止,只為博大家一樂。老夫身下無子無徒,這些東西不說,怕是遲早也要消泯於世。你這丫頭年紀小,卻素愛鬧騰,來老夫這裏聽戲,老夫為圖一時爽快,和一時的不甘告與了丫頭你。但老夫現下仔細想想,雖不記得曾告誡的那人是誰,那些話卻沒錯。丫頭,老夫知曉你古靈精怪,但這些秘聞傳說,你心裏聽過就好,可千萬不要說給他人,以免禍從口出啊!」

「古爺爺你放心,這些話落兒自是不會說出,就權當今天在古爺爺這裏聽了個新鮮的話本。聽過便不會留意在心上。」離落起身,恭敬地將茶端給了古明通,「古爺爺用些茶,好好休息。」

如今塵世鮮少有人相信神仙等存在。

是以,可見這等秘聞是有多隱秘。

古明通將這些都告訴於她,且包含叮囑,於情於理,她都應對他做出保證。

「你這丫頭趕緊回去吧!別回去晚了,又令家人擔心。」古明通撫著額頭,無奈揮了揮手。他剛剛講了那些話,也不知道一個五歲稚兒能夠記到什麼程度,不過就算是偶爾說漏了口,童言無忌應該無什麼大礙。

這邊,古明通頗有些心煩意亂的側身躺在隔間的軟塌上閉目休息,那邊,離落也熟稔的從酒樓里跑了出來,沒人發現,直到離酒樓好一陣子,這才在街上晃出身形,裝作偷溜上街的模樣。

她還得回城主府。

綠芽不過是拿葯的功夫,可能早已發現了她不在。

記起當初剛醒時平兒姐姐所說,以及古爺爺的說法,想來雖然離城的記憶已改,但有些還是沒有變的。

比如,她愛溜出府。

她此刻還應當像是從前一樣,被府邸的人在街上找到,這才是最合適不過的。

想到這裏,她嘴角彎起想要勾出個笑容,可是怎生也笑不出來。

她還記得她爹爹每次黑著臉,裝作凶神惡煞的模樣來拎她回家,奈何再大的脾氣,娘親一頓寬慰,也少了七七八八。

那時,她總是愛在娘親面前撒著嬌,任憑爹爹緊皺的眉頭,第二天,又是雷打不動,想法設法的偷溜出府了。

哪曾想到會有這樣一天,她溫柔體貼的娘親和色厲內荏的爹爹都遺棄了她。

長長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那絲涼意。

古爺爺說不知道那如仙島的事情,可是聽着以前娘親他們和張管事之間的對話,她心裏有了隱隱猜測。怕是,這如仙島依然是五千年前的風貌,或者相較之更甚。

她的母親和父親也在那裏么?

如果,有一天,看到他們本該好好做內閣學士千金的女兒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會怎樣?和她這些日子以來一樣不安,害怕么?

離落的小手緊緊地捏著腰側的香囊,直至好一陣,才默默鬆開了手,滿手汗漬。

「吳家嬸嬸!」

已有些了日頭,吳嬸正收拾著案板,準備好生歇歇,等着她家那口子給她送飯換人來,就看見一嬌小可愛的小姑娘不知從哪裏跑了出來,親熱地喚着她,烏黑烏黑的眼睛直瞅着她,沖着她笑。

「小小姐……你怎麼在這兒?」吳嬸一愣,看着案板上的肉屑和油污,再看着面前粉妝玉砌,肌膚似雪的小人兒,下意識地用布擦拭了一番,回道。

……

「落兒啊,你看你的病剛剛初愈,就這般跑了出去,好歹這裏百姓淳樸,如若有一天,你出了什麼事,叫為娘怎麼辦啊?」一襲紅裝的婦人美目通紅,眼角有些濕潤。

坐在床榻上的離落低下頭,好半天不說話,嘴唇蠕動了好久,才道:「我下次不會了,娘。」

像是想通了什麼,又像是不在執拗什麼,說完后她緊繃的身子驀然一松,小小的身子,低着頭頹然的模樣顯得愈發的可憐。

「你啊。」李夫人慈愛而又無奈的笑着,摸了摸離落的頭,將她環繞在自己的懷裏,「下次可不許這樣了,不然娘可真的生氣了。」

「嗯。」濃濃的鼻音。

看着自己女兒眼角也是紅紅的,想着怕是懂事才有的愧疚,李夫人心中既憐惜又欣慰,當下慈愛的目光更甚,柔柔地囑咐了一番,又餵了葯,這才離開。

離落怔怔地看着關上的門,一時間有些恍惚。

她,若呆在這裏,只要她不去想,不去介意,她還是可以擁有待她如明珠的父親和母親的吧。

不然,只有一個人的她……

好怕。

想起今日午時遇上賣豬肉的吳家嬸嬸,鬼使神差的記起了上次在酒樓里聽古爺爺說書的回憶。明明已經知曉了結果,可她還是沒能忍住問她。

「神仙?」吳嬸看着眼前討喜乖巧的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詢問,笑了好一陣,才不甚在意地回到:「若是這個天下有神仙的話,那麼一定是皇帝身邊的那些仙人道士吧。」

她記得吳家嬸嬸以前的回答。

因為那是她至親的娘親和爹爹,對於別人的讚美,小小的她總是一面強綳著臉裝淡定,一面在心底與有榮焉,心有戚戚的。

可是不過轉瞬間,這答案竟然已是地覆天翻。

想到這裏,她不由地抱緊了原本放在桌上的手爐,想從上面汲取絲絲的暖意,奈何好一陣子,手腳依舊冰涼。

不過是個孩提,眼裏的思緒卻濃濃地化成了墨。

良久。

床榻上傳來了一聲輕嘆。

離落放下手爐,側着身子,背對着帳子,閉目。

她做不到。

做不到將曾經幼時的一切當做午後時的一場淺夢。

也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接受李家人待她如親人般的疼愛。

她要離開,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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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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