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往事(5)

番外·往事(5)

「玄哥,我們家離落是特別的?你忘記了么?」玉清寧的聲音帶着絲奇異的安撫,像是在說服他,又像是在說服她自己,「你看看,前面三個孩子皆因為靈氣,第二天未完便離開,而她呢?她是那樣的健康,是那樣的調皮,當初都未能奪取她的性命!現在也亦不能!」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堅定而又執著,隱隱帶着幾分凄厲。

離青玄沒有出聲,他慢慢偏轉頭,眼角有着濕潤,一時間,被譽為仙人之姿的他驀然地多了幾分老態,停止的肩膀,也不知在何時微微地駝了。

那是他的女兒啊!

盼了那麼多年的孩子啊!

看到與自己患難與共的夫人那般質問,他又怎麼能回答?

他答不出。

雖然他也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可是先生的話,他卻不得不信。

「清寧,青玄。」蘇明遠似乎從這一系列的變故中清醒了過來,所有的理智也盡然恢復,少了平日裏的偶爾乍現的輕鬆,冷聲道,「此行過來,我和張鵬並不是通過惡海,那裏早已沒了法子,是因為機緣巧合下發現一處殘缺的上古陣法,憑師尊幫忙簡易恢復,才傳送而來。由於啟動十分不易,陣法那處估計堅持不到三天,所以你們此次得趕緊收拾物什,我們要立刻回去。」

兩人聽聞,臉色聚是一白。

聽蘇明遠如此說道,那麼落兒大概只有回去才能有機會醫治。

可這離城,是他們夫妻二人耗費極大的心血建造而成,先不說裏面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就說在這城池內外的大大小小各種恢復生機的陣法,哪一個不是他們強忍着靈氣干竭,身體力透製成。而且,這裏的人們,到底是相處這般久了,民風淳厚,無大奸大惡之人,和曾經那弱肉強食的世界相比,着實是世外桃源。

要眼下,眼睜睜放棄這些人的死活……

他們怎麼能做到?

「你們是忘記你們的根究竟在何處了么!」冷聲一喝。

兩人的臉再次變色。

「先生……」離青玄站起來,恭敬地作揖,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蘇明遠揮了揮扇子,所打斷,「放心,我在臨走之前,會在這裏設置限制和陣法,你們只需找一個你們相信之人,來守着這座離城便可。」

想到城裏的百姓已無憂,玉清寧想起剛才還未問出口之事,有些急切問道:「表哥,是不是我們回到那裏,落兒,就會根治?」

離青玄也隨之望了過來,臉色平靜,可是仔細看,眼眸深處也藏着一絲期望。

蘇明遠站了起來,望着她,神色莫名,直到好久,他才緩緩道:「你……應該知道,重骨之身,藥石無醫。」

一句話,讓經歷大風大浪的離青玄幾乎站不穩,而玉清寧更是跌落在椅子上,低聲啜泣。

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們更是心沉到了底。

只因為,蘇明遠道:「而且誰說,丫頭會和我們一起回去?她要留下來,留在這裏!」

純白的綢線,勾勒出一朵又一朵綻放的梨花,如玉般白皙,如雪般晶瑩。襯著淺粉色底的面鍛上,原本的清新淡雅,又顯現出了幾分妖嬈。

離落目光怔怔的望着手裏娘親繡的香囊。

雖然梨花很美,但是世人大多數都不太喜歡。就像離城裏的大家都覺得春天梨花飄落是極美的,可春燕姐姐更喜歡杜鵑,王家嫂嫂更喜歡木棉,李家哥哥更喜歡蘭草一樣。

她們說,梨花代表着離別。

她曾經看到那個一天到晚老是愛打她小報告的小西哥,趴在一位說是她母親的婦人身上痛哭流涕,娘親說,那是因為離別。

她喜歡這素白的小花,可她不喜歡離別,那麼她還要不要喜歡?

「小丫頭,在想什麼?」

坐在鞦韆上獨自發獃的離落,被這一聲喚醒,抬頭,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執著扇子,笑容可親的白衣,只是片刻,便又低下頭,把玩着手中的香囊,不說一句話。

她隱隱約約的知道,他是她娘親和爹爹的親人,可是想着那日的驚嚇,再想着最近這幾日,娘親看她時泛紅的眼眶,她又着實不想與他說話。

「你這丫頭,氣性還忒大。」蘇明遠收起了扇子,半蹲在她的面前,眼裏含笑,「怎麼大舅舅的話,都不想理?」

大舅舅?

想起自己曾置氣,街上一天到晚蠢得只知道啃燒餅的胖丫都有舅舅,堂叔,小姨,大姑,為何她只有爹爹和娘親。

離落又稍稍地抬了一下頭,看着這眼前的人。

眉眼如畫,白衣勝雪。

嗯,是個美人。

離落在心裏暗暗的點了點頭。若是有這樣一個大舅舅,她不吃虧。

只是,念及這段時間,因為他的到來,家裏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而她也不好。

她又瞬間把臉轉向一邊。

包子臉,鼓鼓的,端是可愛。

自己是有多久沒有哄小孩了?蘇明遠很是惆悵。無論是家族,還是師門,這般大且有資質的孩子不是早早地開始嘗試一階入門,便是在父母長輩下學習應習得的常識,哪像這丫頭這般愛玩。

若是放在他師傅手下,怕是早早的開了個洞府,打發去修鍊了。

才不管是有多可愛。

不過,這孩子不同。蘇明遠眼睫低垂,這孩子的命,若無意外,會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捆在一起,直至她死。

想到這裏,蘇明遠又換了副表情,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個物什,拿到離落眼前晃着:「小離落?真不想理大舅舅了?」

這是……這是琳琅與阿元!

離落抱着眼前的小泥人,滿臉幸福。這是戲摺子裏的小人兒,她爹爹和娘親每天能讓她出門都已經算是頂頂好的了,更別說,會給她買這泥人了!

「坐!」離落眉開眼笑的指了指前面的石凳,看了看手中,月牙兒般的眼睛彎的更甚了,「大舅舅坐,張伯也坐!」

張管事看了一眼蘇明遠,再其微微頷首示意下,便也笑着坐下了:「謝謝小小姐。」

到底是孩子氣。

一個泥人便這般高興。

蘇明遠失笑,揉了揉離落的腦袋,不過並沒有坐下,而是手中泛著盈盈光輝,離落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便看見鞦韆身旁,竟不知何時有了一個木枝編製而成的馬扎。

蘇明遠輕輕拂袖坐下,看見離落好奇瞪大的眼睛,搖著扇子,笑道:「怎麼?丫頭感興趣么?」

「大舅舅,這是話本里說的仙人的那種法術么?」離落興趣滿滿,拉着蘇明遠的袖子,星星眼的問道。

「呃……差不多吧。」蘇明遠皺眉想了想,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含糊的應了,便想起了什麼一般,問,「小丫頭覺得大舅舅是仙人么?」

他看見一臉童稚的小姑娘,很是仔細的打量了他半天,然後搖了搖頭:「不是,仙人不應該在這裏。」

那仙人應該在哪裏?

他來了興趣,想問,可是還未及張口,便記起那日張管事告訴他的話。他想,他大概是知道這丫頭心中的答案。

他沒說了話,離落也樂的玩自己手中的琳琅和阿元,一手一個,就像當初戲枱子上的一般活靈活現。

直到良久,蘇明遠悠悠的問道:「丫頭,你覺得一個人特別想要得到一件東西的時候,需要做些什麼?」

離落被問的一愣,小臉皺巴巴的,歪著頭,想了片刻,才道:「要得到,應該要先付出些什麼吧。就像,張爺爺的糖人做的好看又好吃,可是沒有銅錢,是不行的。」

蘇明遠被這稀奇的回答弄得也俱是一愣,小小的年紀,能知曉這些也是不易。想着便又笑問,「那……丫頭覺得,如果還需要做些什麼才能得到的話,那應該是什麼?」

離落自小便喜歡自己琢磨些問題,蘇明遠這接着一問,她習慣性的撐著下巴好久,才有些不確定的問道:「會不會是遵守?」

兩個字引得蘇明遠眼皮一跳。

「哦?為什麼?」

「你看吶。」離落伸著小手數着,「張爺爺的糖人三個銅板一個,可是即使娘親給了我三十個銅板,我都不能立刻買著,因為要排隊,前面的人先買。所以啊,我想要張爺爺的糖人,就得必須遵守他的規矩,先來後到嘛然後再付錢買呀」

這本來就是他隨意提出來的問題,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更沒有想到還是這樣的引用。

對於一個五歲孩子來說,真是心靈剔透。

這答案,怕是在他們那裏,一些修行有所成就的人都看不透。

這樣的天資,與那般的根骨……

蘇明遠心中的遺憾更甚了。誰叫她會是重骨之身呢?能無病痛的好生生的活到十七歲,都已經是極難得的事情了,更別說修仙。

可惜,真是可惜。

可就像這丫頭說的,遵守二字。

天命如此,這一切都得她自己承擔。

想到這裏,蘇明遠沒了心思,站了起來,看着遠方的天際,輕柔的拍了拍離落的腦袋,「丫頭,你好好保重。」

離落看了看手裏顏色鮮艷的泥人兒,又看了看已經走在遠處的白衣身影,有些摸不清楚頭腦。正在這時,張管事也起了身,想要跟着上前,可是看到在鞦韆上的小小身影,停住了腳步,拿着一個不知是什麼材質的玉佩,放在她的手心。

「這個能暫時護小小姐平安,如果小小姐有一天能看到……」張管事還想囑咐些什麼,可看到前面遠方已然停住的身形,輕聲道:「小小姐保重。」

說罷,不再看離落那雙透著疑問的黑眸,便追着蘇明遠的方向匆匆離去。

此玉佩晶瑩,冰涼,通體透明,她一隻小手便可以完全把握,看起來並不像是尋常人掛在腰間的配飾。離落看了片刻,便將其放入香囊中,揣到了懷裏。

……

「來,落兒,嘗嘗這個。」玉清寧執起筷子,為離落夾着菜。

「嗯嗯。」一張臉幾乎全埋在碗裏的離落連聲應着。不知道為什麼,今日的午膳全是她愛吃的,甚至有兩樣,平日娘親說那寒氣稍重,讓她少吃,也端了上來。

原本她應該好好地大飽口福一頓,可是她總有些莫名的緊張。

娘親和爹爹碗裏的食物都沒怎麼吃,而且娘親微微泛紅的眼角……

「落兒,怎麼不吃了?」看着腮幫子脹鼓鼓的自家女兒放下筷子,一直注視着的離青玄關切地問道。

「我吃好了。」實際上,她有些不想吃……

「落兒,要再吃些么?這些我都特意讓方嬤嬤做的,都是你喜歡的。」玉清寧溫柔的說道。

「那……我們明天再讓方嬤嬤做吧。」離落抱着玉清寧的脖子,撒著嬌。

一聽這話,玉清寧連忙偏過頭,用側邊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濕潤,看到自己夫君微不可見的沖着自己搖頭,調整了一下呼吸,轉過頭,看着自己身前的女兒,啞聲應着:「好。」

「少爺,小姐,表少爺讓我來告訴你們,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門外張管事的聲音。

「好,我們隨後就到。」離青玄高聲應着,門外的身影隨即散去。

「娘,爹爹,我們要去哪裏啊?」離落被自家娘親輕輕放下來,沒答話,只是緊緊地牽着她的手,那力道捏的她手發疼。

只是她微微抿了抿唇,沒有喊出聲,也沒有再詢問,牢牢地跟着她娘身旁往外走着。

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小雨,如毛的細雨隨風密密地下着,不多時,便將青石板打濕。和風,細雨,還有原本三月份才開,如今便已經飄飄洒洒籠絡整個城池的梨花,讓人只感到一片氤氳迷濛。

到了院落中央,只看見蘇明遠和張鵬就那樣一前一後的站着,靜靜地等待他們。而之前的對話中所說的準備,在這裏,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端倪,唯有身後空蕩蕩的花園。

離青玄三步並作兩步,快速走到蘇明遠身邊,神色複雜地看着後面緩步過來的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娘。」離落不解地抬頭,她能感覺到她的腳步愈來愈慢,愈來愈躊躇。

像是這一聲將她腦海中最後一根弦擰斷,雖然她沒有看,但她也能感應到不遠處自己夫君望向自己的目光,裏面有包容,有堅定,有果決……

她不想再去想了。

狠了狠心,她牽着她走到了眾人處,轉身背對着他們,蹲下身子,看着離落。

最近有些消瘦的身子,在雨色蒙蒙中愈顯單薄,原本如同瑩玉般的臉頰,在此時也顯得更為蒼白。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投下一片小的陰影,掩飾著不易察覺的不安。

這是她的女兒,她怎麼能不知道她此時心中的惶恐?!

只是,她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敢去想。

「落兒……」她啞聲道,「好好,保重。」

像是這句話徹底觸及到她心中的敏感,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離落驀然地抬起頭,臉色甚是慘白,眼睛黝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玉清寧捂住嘴,任由淚水從臉頰上滑下,轉身,不敢再多看一眼,步履蹣跚地走到了蘇明遠身旁。

離青玄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上前,對着自己女兒那雙質問人心的眼睛,他都不知道,自己女兒年紀才不過五歲,為何這一眼望去,老成的讓他心都顫了。

與此同時,身後的蘇明遠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碟似的物什,如星星般的熒光溫和的將其包裹在其中,不知道蘇明遠口中念了什麼,只看見那把桃花扇輕輕一揮,著玉碟便赫然變成三丈的圓盤,上邊鐫刻着不知名的花紋,待仔細看去,又像是某種符文。

看着率先站上去的蘇明遠和張鵬,再看着蘇明遠彎腰扶著低聲哭泣的玉清寧,離落自幼聰明,看到這一切還有什麼不懂,小臉緊繃的點了點頭,道:「你們要走,留下我在這裏。」

淡淡的陳述句,不容人置喙。

「所以,爹爹,你也是和我說保重的么?」她抬頭,眼神涼薄的看着眼前的人。

離青玄原本在嘴邊的兩個字再也說不出口,看着下方倔強望着他的小臉,恍惚間,他似乎記起他年幼時的情形。一時間,萬般無奈化作嘆息,他摸了摸她的腦袋,隨即將手稍稍提上,懸在空中,停滯許久,大手一揮,萬物皆無。

……

承載着四人的玉碟早已消失在了天際。

漫天梨花,滿眼蒼涼。

原來,這就是娘親曾說過的離別。

被輕輕放在鞦韆上的離落,一張小臉蒼白著,終是抵不過腦袋的昏沉,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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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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