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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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王嬌仍記得那個下午。她坐在衛生所簡易的病房裡,窗外天空陰沉,飄著小雨,遠處樹林間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沒有風,屋子潮濕又悶熱。已是下午兩點,她想容川應該快回到連隊了。今天周末,是他們約定好學外語的日子。

這半年,容川的英語水平在她的幫助下提高了許多。口語也是,不再像之前那樣說的滑稽又磕磕絆絆。她也是後來才知道,容川上學時因中蘇關係好,俄語是主流。

想著想著,困意襲來,王嬌一手撐頭靠著病床打了一個哈欠。睡著前,最後一眼看的是黃小芬還剩半瓶沒輸完的滴流。

不知過了多久,樓道里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有許多人跑來跑去。迷迷糊糊中,王嬌聽到有個人用尖細的嗓音說:「出事了!出事了!剛接到電話,咱兵團有輛車翻在芽山溝那邊一個大坑裡,裡面坐著兩個知青,其中一個不行了,另一個人被甩出車外,不知傷得怎麼樣。」

「那個連的知青知道不?!」一人問。

那人說:「七連,紅星農場的,好像其中一個叫『李容川』……」

*****

九月,一個天色陰霾的午後,王嬌推開白樺林里的木屋,屋中昏暗,沒有人。王嬌嘆口氣,把飯盒放在桌子上,然後轉身出了屋,順著白樺林一直往東走,穿過柳河,又走了一段路,最後並不奇怪地在墓碑那裡找到了容川。

清風穿過樹梢,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那場車禍奪走了寶良的生命,似乎也帶走了容川的魂魄。當時,他負責開車,寶良睡在旁邊。山間下起小雨,濃重的白霧和水汽遮擋了視線。濕滑的泥土變成吃人的惡魔,車子翻下溝壑的瞬間,容川因清醒本能做出自我保護,只受了一點皮外傷。而完全睡著的寶良則被壓在車下,肝臟破裂,沒送到醫院時,人已經沒了呼吸。

出事後,容川在長久的沉默后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是罪人,是我害死了寶良……」誰也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但王嬌聽得懂。

寶良去世后,他的父母決定把兒子葬在北大荒。兵團尊重兩位老人家的意願。遺體火化后,齊連長親自抱著骨灰盒回到連隊,然後與指導員一起將寶良下葬,然後立起灰色的墓碑。寶良離開了,但很多事並未結束。比如容川的悲傷。

他垂首而站,雙眼長久地盯著墓碑。彷彿那是一道門,用不了多久,寶良就會從裡面走出來。

「容川。」王嬌走過去,抬手拿掉落在他頭頂的兩篇落葉,「還沒吃飯吧?我帶了豬肉燉粉條過來,李師傅還攤了一個柴雞蛋,他說你在這兒看林子辛苦,得吃點好的。」自從寶良的墓碑建好,容川就向團里申請,希望自己的工作固定為看林園。指導員明白,容川是想陪著寶良,同時也想遠離連隊中的風言風語。

起初,王嬌覺得容川這樣做完全正確,他壓力太大了,需要空間好好靜一靜。心病,外人治不了,得讓他自己走出來。可是兩個月過去了,王嬌發現容川不但沒有放下心裡包袱,反而隨著秋天的到來,心情越來越沉重。王嬌理解容川的自責與悲傷,但是她不允許他繼續墮落下去。

「走吧,先去吃飯,好嗎?」王嬌拉拉他冰涼的手。

容川揮手躲開,「不了,我不餓。你把飯菜倒進鍋里,什麼時候想吃我自己熱。」

「行。」王嬌不和他對抗,彷彿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那樣。「這個禮拜農活忙,我周末再來看你。」轉身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過頭去,發現容川依舊像雕塑一樣看著墓碑,頭頂樹葉翻動,陽光始終躲在烏雲后。

走出樹林,王嬌看到了紀北平。不知他等了多久,頭髮已經被風吹亂了。

「他怎麼樣?好點了嗎?」

王嬌搖搖頭。無助與委屈忽然在這一刻一併襲來。她不明白世界怎麼突然就就變了模樣,從溫柔可愛變成面目可憎。說實話,直到現在她都覺寶良去世是一個夢,假的。

北平說:「別哭了。」

****

這個秋天似乎格外蕭索陰沉。大雨一場接一場,割下的麥子無法晾曬,像垃圾一樣堆放在倉庫里。洋灰地已經開始返潮,老鼠也伺機而動,指導員望著窗外大雨悶悶抽一口煙,「老齊,我咋覺得咱們七連還有倒霉事沒來。」

「別瞎說。你的感覺是封建迷信。」老齊不客氣地反駁。大概是太鬱悶了,剛卷好的煙掉在了地上。撿起來,煙捲上已經染了一層黃泥土。他捨不得扔掉,抹著那些臟巴巴的泥土對指導員說:「要說階級敵人,我看著北大荒變幻莫測的天氣絕對算一個!想想看,自從68年這些孩子到這兒,哪一年讓他們好過了?」

指導員笑了,「把北大荒的天氣擬人化,你這也是封建迷信。」

老齊揮揮手,對於自掉井坑的行為有些無奈。

「老齊,容川怎麼樣了?」

煙點了三次才燃,老齊幾乎是咬著煙嘴說:「還那樣。這孩子心太重。其實那場車禍意外的成分更多,誰能想到路中間忽然橫出一棵樹榦?我想,要不讓容川回北京休息一段時間。有媽媽和妹妹的陪伴,估計他能恢復的快一些。我現在只擔心……」

「擔心什麼?話不要總說一半嘛。」指導員催促。

老齊搖搖頭:「我怕這場車禍會成為影響他一生幸福的陰影。」

***

又一個周末,王嬌去白樺林看容川。

隨著時間的推移,好友離去的陰霾似乎正漸漸遠離。上次去那兒,容川還和王嬌開了一個小玩笑,那一瞬間,彷彿時間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從前。儘管快樂的時間很短暫,不久后,容川就又陷入到抑鬱情緒中。一個人坐在床邊,望著窗外蕭瑟的天空,長久地發獃。但王嬌仍舊感激那一刻。

她明白,心裡創傷癒合很慢,但無論道路有多難,她一定陪容川走下去。

走到門口時,王嬌聽到木屋裡容川正有氣無力地對一個人說:「……天色不早,一會兒下山晚了林子里不安全,你趕緊走吧。」

「不!我不走!容川,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對你說!」是李紅霞。高亢的嗓門像一面鑼。

容川煩躁地說:「我累了,困了,什麼也不想聽!求求你,趕緊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紅霞很激動,「容川,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是有些話你一定要聽!作為革/命接班人,你……」王嬌沒等她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就推門走了進去,「李紅霞,你閉嘴!」如果可以,王嬌真想一巴掌扇倒李紅霞。容川現在脆弱又敏感,這個蠢女人無論說什麼,都只會讓他加重心理負擔。

「原來是你。」看見王嬌,李紅霞輕蔑地眯起眼睛,「我正跟容川說話,請你迴避一下。」

理直氣壯的口吻把王嬌氣笑了,「我看該迴避的是你。我和容川要說幾句悄悄話,你一個外人還是趕緊回連隊吧。」

李紅霞挺直腰板,臉上正義十足,「王阿嬌,你那些都是兒女情長,是**庸俗的東西。我要和容川說的不知比你要說要高尚多少倍。你若有眼力價,有自知自明,想著為容川好,現在就應該離開這裡!」

「你說誰庸俗?」王嬌眯起眼睛。

「你!」李紅霞往前一步,她比王嬌高出半個頭,身材也魁梧。再加上新剪了短髮,五官剛毅,看起來就像一個男人,「王阿嬌,你到底哪兒好呢?整天在女生宿舍搞一些不入流的小活動,還組織大家學英文。你這是公開與共/產/主義作對。知不知道連隊里多少人對你有意見?以前回到宿舍,大家都聚在一起學習語錄,想著如何把祖國建設的更加美好,是你把全連的風氣搞壞了!」

「李紅霞,你不要血口噴人!」王嬌毫不示弱地揚起頭。她的眼睛又圓又亮,瞪起來時就像一隻發怒的小豹子,「學英文怎麼了?以後改革開放后,我們與外國交流都需要英文做媒介。你說中文,老外能聽得懂嗎?還有,知道聯合國不?它的官方語言就是英文!列寧說過,知識就是力量!我們現在努力學習,用文化武裝自己,也是為祖國做貢獻!」

一通話說完,王嬌因為缺氧而頭暈。待平復激動的心情后,她才注意到容川和李紅霞正用奇怪地目光望著她。

「王阿嬌,你剛才說什麼?改革開放?」李紅霞一臉警覺。一雙大大的鹿眼中似乎醞釀著什麼。容川注意到了,忙一個側身擋在王嬌面前,兩臂向後,彷彿母雞保護小雞那樣,將王嬌緊緊護在身後。

他說:「紅霞,時間不早,眼看太陽下山,你趕緊回連隊吧。」

紅霞揚起下巴:「我不走,除非王阿嬌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王嬌感到容川的手緊緊捏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掌心冰涼,全是潮濕的汗水。她剛才說了幾個足以在這個時代定罪的奇怪名詞,李紅霞聽出來了,容川也聽出來了。握著他微微發抖的手,王嬌暗罵自己一吵架智商怎麼就變成了零。

李紅霞忽然洋洋得意起來,「怎麼樣,王阿嬌,敢不敢走?」

王嬌明白,李紅霞有話要與自己單獨說。正好容川累了一天,晚飯後還要去巡山,她們離開,總歸能讓他靜一靜。至於李紅霞要和她說什麼,王嬌心裡有數,也知道如何應對。「走唄!」她才不怕,離開容川的保護,轉身出了屋。

「阿嬌!」容川急得追出來。

王嬌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然後挑釁地看著李紅霞:「咱倆並排一起走!」

李紅霞陰陽怪氣地說道:「確實應該並排走。像你這樣的奇怪分子如果走在我後面,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奇怪分子?王嬌就知道這個腦袋裡充滿狂熱思想的女人一定會拿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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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獻給七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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