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6.第五章

陛下有關於季雲卿的一問,想是因為他昨天問過我此後要不要跟他走。我應了,道願同他走。若隨他離開之後總記掛着季雲卿,興許還是不妥的。

我前世經歷可說坎坷,也可說空白,卻到底沒多少值得我留戀了。

十七歲那年季雲卿沒了,阿爹見我傷神又怕我繼整理衣冠冢之後再做出點什麼魔怔事來,沒多久便將我嫁了出去。

這女婿的人選他還真是沒怎麼挑的,隨意將我塞給了個土豪山莊的老莊主做妾,可惜我提溜著少得可憐的嫁妝,連同著吹拉彈唱的迎親隊伍還沒進門,老爺子便咽了氣。

對於這事,阿爹比我更加憤恨,他道那芍藥山莊神醫遍地,怎的好端端一個老莊主說死也就死了呢?我這一沒名分二沒兒子的,拿什麼去爭一爭那偌大的家產?

我坐在喜房裏發了一夜的呆,之後聽到阿爹抱怨,不曉為何覺著好笑。

然則人皆有心中所求,十多年相伴我也知曉,阿爹他並非是不疼惜我,實在是財字當頭,我也就退了序位罷了。在他心裏,女兒就是該嫁有錢的,喜歡又不能當飯吃。

阿爹也一直念叨,這名額還是他削尖了腦袋擠出來的,我雖然是嫁了個老頭,卻也足以供我後半生吃穿不愁。

這話不假,我後面的數年都在芍藥山莊,吃穿不愁,避世隱居,過得也算平淡怡然。

老頭前十三位妻妾起初不斷給我下絆子,後來發覺我實在擋不了她們的路,處著處著,倒也能說幾句暖心話了。

人心如此,利字當頭,我怨懟不起旁人,只是午夜夢回會覺恍惚。

若我年輕之時性子再烈些,頂着阿爹斷絕父女情分,以命相抵的厲辭,拒了婚,會怎樣?

如此看來,我身處前世之時並未多想,之後回看卻是悔意相伴,對季雲卿是這樣,對自己的前程未來也是這樣。

我有時候都會想,會不會是老天看不得我這樣溫吞而不利落、縱然悲切也須得一段時間方能緩緩感受出來的性子,才再給了我次機會呢?

那他着實是菩薩心腸了。

……

今個兒是我第一回在下午時分上課,「佼佼者們」風姿氣度叫我深深折服,又有陛下做鄰桌,心情激動之餘反倒是什麼都沒聽見去了。

許是走神走得太厲害,一向對我睜隻眼閉隻眼的夫子以竹棍在我桌面上敲了下,忍無可忍爆發了。

故此,與新同窗見面的第一天,我便被提溜到了得天獨厚、夫子鼻尖底下的位置坐了。

此事後來每每回想,心裏都隱隱作痛。

……

回家的時候陛下似個長輩般恨鐵不成鋼的責問我,「敢情這些年白活了,你是一點沒長進么?」

我後背火辣辣了一下午,情緒本就有點不大穩,頓時也忘記了怯懦,小心反抗道,「我長進了啊。」

「那夫子提的問,你十年前怕都能回答得出來,怎的就傻在那不做聲了?」

「……我沒聽清題。」

陛下暗順了口氣,啟唇涼薄,「回家抄書。」

我詫異一陣,虛無撫了下心,做痛心疾首狀:「哥哥三思啊,夫子罰座,我臉皮不大好受,至今還沒能緩過來。且而我,我今夜還有陛下佈置的課題要做,還要抄書豈不是……」

「那是你的事。」

我一陣目眩,頹唐喃喃,「要死要死要死……」

陛下牽着我的手,將幾乎魂游在外的我扯回了正道上,自顧自的走:「你且以為今個下午只有你一個人臉皮不好受么?」

我一默,幽幽道:「哥哥你以前不是個會在意這些的。」

「……」

藉著幽怨而雄壯起來的狗膽,繼而幽幽道:「莫不是做了皇帝之後,對人言看得重了些?」

暮光絨絨溫和傾灑,青山綠水染上一層暖暖的橘色。

陛下沒有回頭,我便只能瞥見他的側顏,瞧見他天生微翹的唇角似乎輕輕抿了下,不知是不高興還是笑了:「若不是你胡言亂語,我會罰你?」

我心中首先湧上疑惑,我哪有?定神一思,發現下午時我攏共就說了兩句話,「胡言亂語」的根源也就好找了。

一句是夫子提問,我答了句不知道。

第二句是夫子問我何以走神,我答了句,「落座後堂中甚多目光匯聚過來,我怕失了禮數一一回望,卻見大多是落在我兄長身上的,心裏歡喜了陣又憂愁了陣,沒勻過來緣由。又想得深遠了些,擔憂有朝一日兄長給人奪走了,心痛得厲害,便走神了。」畢竟是日後需要緊緊抱住的金大腿,我怎敢有半分怠慢,自然要看緊些。

其實我大可不必這麼回答,按着我現在的性子,多是會訕笑着道一句,「夫子,我知錯了,下會真不敢了。」

然則我尚處十四那年,性格就是這樣有一說一的,為了掩飾年齡,我才刻意說了這麼句。夫子已經是習慣了,想必陛下他同我分別多年,一時還沒緩過來。

我蔫蔫哦了一聲,頓時有種百口莫辯之感。臨進門才想起來道一句:「是我考慮欠周,不曉哥哥會在意這個,雖是不經腦子胡言亂語,但句句屬實,誰讓她們總瞅着你呢,瞅得我心神不寧的。」嘆息一聲,認命,「今晚要抄什麼書,哥哥說個書名,我自個去書房取吧。」

陛下一言不發牽着我走過前院,經過小花園,進到前廳,將我倆的東西往桌子上一擱。

如玉似的面容不曉是不是夕陽映射緣故,微微泛紅,竟是看也沒看我一眼,轉身走了。

聲音及至轉角才慢慢傳來,「算了,不用抄了,好好想你的課題。」

我原地一愣,若不是腿腳不便,真恨不得衝上去親他兩下。

……

當晚,等阿爹他們都睡了,為了避免躺在床上想問題不自覺睡過去,我抱着枕頭披着衣服,搬了個椅子,坐到挨着季府的牆根下頭沉思,做我的「課題」。

其實我覺著陛下的擔憂並沒有必要,我這樣的性子,即便是喜歡了一個人,也不見得就是離不得的。

話本段子裏總將感情之事說得玄幻而誇大,什麼山無陵天地合,什麼至死不渝。曾也讓我猜想,萬一真的沉淪進去了,是不是就是這個境況。

可見陛下他,大抵是沒有喜歡過人的。我喜歡季雲卿,就沒有這麼灼熱到焚燒一切。

僅是深深切切地紮根在心底,忘了不了他存在時給我的那一份感受。此後多年還記着同他說過的話,走過的地方,滋味萬千。

喜歡一個人,能陪着他當然最好,若不能,當也不能怎樣吧。這世間哪得事事如意?

想想,你得喜歡一個同時喜歡着你的人,還需兩者門當戶對,家裏長輩同意親事。八字得合,性格得相容,才能有門稱心如意的親事。

實在是難透了。

我沒那股子執拗的拼勁,只想跟着陛下,逃過未來嫁給老頭的命運,省得繼續在那山莊之內續一段沒心沒肺,孤獨終老的前程。

退一步說,能有陛下作陪,嫁不出去也罷了,原本自小我對於陛下的依賴就遠勝於阿爹的。最重要的,陛下不會為了錢財,將我嫁給一個要咽氣的老頭。重生之後,我可以不怨阿爹,卻絕不想重蹈覆轍。

可要陛下我一個明確的答覆,我雖然覺著沒有必要,但還是須得認真的思索對待了,再回答他的。

抱手想着想着,仰面對着的天空忽而一黯。

我一聲輕咦還沒來得及發出,便有個什麼東西迅捷的在我身邊落了地。

草影微動,月光下,一張蒼白的臉倏爾湊到我跟前,將我嚇得脖子都僵硬了,瞪着眼睛,戳出一根指頭指着他,舌頭直打顫,「你……你……」

「我等了你一天了。」他很嚴肅認真地看着我,質控,「你怎麼能爽約呢?」

我還沒緩過來,那人低頭看了眼我顫巍巍指着他的手,一把壓住了省得礙眼,放低聲音繼而道:「你家阿爹不是說要賠禮么?我也說了食盒到了就行,你這腦子為何就不開竅?」

我終於認清楚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人,他就是今個在我腦子裏折騰來折騰去、因為各種緣由鬧了一天季雲卿,默了下。

且而,由於他這種特殊的出場方式,驚得我現在太陽穴還在突突,叫人生不起半點感時傷春的風月情懷,剎那時也唯有就事論事,「你,你是要我把食盒丟過去啊?」

季雲卿點點頭:「這麼不是甚簡便么?」

我思忖了會,覺著是可以,只是……

「那你要不要先把食盒的錢給我一下,丟來丟去的兩次砸壞了就要換個新的,我家阿爹是絕然不會出這個錢的,你說是吧?」

季雲卿可能覺得這生意還挺划算的,麻溜的解下身上的錢袋,遞給我的同時也環顧一眼我家,像是有點意外。認真道:「原來是我考慮不周了。」

我收了錢,鼓囊囊的一袋,摟進懷中感覺整個人瞬間都從容了許多,理了理衣服再度坐好:「那你明天中午的時候在這扇牆下面等著,我給你丟過去。」

季雲卿默了會:「那現在呢?」

我聽出他現在就想要找點東西墊著的潛台詞,可實在抽不開身不是,我這都在熬夜想課題了。

「現在不行,我在想事情。」

「想什麼?很重要麼?」

陛下吩咐的,當然重要,我誠懇而莊嚴地點點頭。

季雲卿支吾一聲,靜了。

我原本也沒想要接着說什麼,兩人不約而同歪在那裏陷入一段莫名其妙的發獃。

「你不走?」我歪頭看他一眼。

季雲卿是直接坐在地上的,比坐在凳子上的我矮了一截,從我這裏看去,他總似是合不緊的交領處露出一截兒精緻若瓷的脖頸,墨發垂散,隨風輕輕在上拂過,實在是……不大妥當。

「一會就走,我剛才崴着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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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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