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5.第四章

鬆開陛下,我聽從阿爹的呼喚,頂着一臉的灰,一瘸一拐地拾級而上,邁過門檻。

緩緩得見庭院槐樹之下的季雲卿,一如我初見他的那日,襯一襲金銀絲流雲華服,神態之中三分虛弱纖細,眸中光華卻瀲灧,人如玉琢。瞥我一眼后,擺出個很是不走心的笑。

我靜默瞧了他許久,好一陣,才亦朝他咧嘴笑了:「對不住啊季公子,我前兩天心情不濟,喜歡吊嗓子,吵着你了。」

笑到最後,尾音竟不受控制有些輕顫。

陛下適巧從我身邊走過,衣衫似乎蘊著一陣風,那樣輕而易舉又莫名其妙地吹淡了我心底悄然湧上來的酸澀惆悵。

我沒再去看季雲卿,目光只是追隨着陛下的背影,低垂著。

「阿文說今個有人提着食盒來過,便是你么?」

我猜他也只記得食盒,而不記得是個什麼人,為什麼要提着食盒走一趟他們家,「恩,是我。是去登門道歉的。」

季雲卿點點頭,似有遺憾:「登門道歉太客氣,食盒到了就好。」

我:「……」

阿爹眉眼一豎,盯着我:「還有這事?!」那形容,似是當着眾人的面都恨不得上來擰我兩下,「季公子大度,只要小小食盒便願意不計前嫌,實在讓小人不勝惶恐,不若……」

「你且先去書房等我。」陛下經過時,忽而打斷了阿爹的話,淡淡這麼對季雲卿道了一句。

季雲卿前一刻似乎還在豎耳認真聽着阿爹的巴結之語,后一刻便嗯了聲,徑直轉身朝屋子裏去了。

阿爹話卡一半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的尷尬著,好半晌才默默將嘴合上,臉色發青的看了陛下背影一眼,卻到底沒說什麼。隱隱憤然地揮了下衣袖,將手背在身後,輕哼一聲,又腳步匆匆轉去了內院。

我將這段看在眼裏,頓時發覺前世也是太嫩了些,竟從未察覺陛下與阿爹之間隱隱的不對付。正咂舌,憋著氣的阿爹背着手又折回來,指着我的鼻子:「傻看什麼?滾回屋裏收拾東西,下午課再遲了,我打斷你的腿!」

我沒敢頂撞,支吾著應了,夾着尾巴,低着頭一瘸一拐往自個屋子去了。

走到自己閨房關上門,我隨意拉了把椅子坐下,才想起來輕輕鬆了口氣,喝了杯涼水,壓下蠢動的情緒。

……

我是個學不來轟轟烈烈的遲緩性子,最擅長隨遇而安,得過且過。最不擅長的,便是今日這樣的重逢,除了下意識緊張起來粉飾太平,假裝隨意,也再做不來其他。

實則,若非如此溫吞性格使然,我前世也不會白白任由季雲卿離開而未做阻攔,以至於兩年之後聽聞他死訊,才緩緩想起來問自己。

為何不攔着他呢?再不濟,跟上去也是好的。

那一剎失去的痛楚最是現實明晰,才叫我忽而悟透後悔自己做錯了,並可能真的有些喜歡季雲卿。

可早就已經晚了。

我為他做過的最轟轟烈烈的事,也就是頂着阿爹的怒罵,在家裏後山給他做了個衣冠冢。

而現在,一切都重來了,明明是好事一件,再見之後,心裏卻又莫名空落得厲害。

興許是一切推翻得過了頭,讓我有些茫然失措。

譬如季雲卿他不記得我了,這就很讓我無力。他對於不熟稔之人所持之態度,那叫一個涼薄徹骨,架子堪比玉皇大帝親臨,睜着眼都能將人看沒了去。也不知當初究竟是怎麼同他混熟的,果真是不知者不畏啊。

我趴在桌上,長長嘆息一聲,剛剛才醞釀醞釀出起勢的感傷還來不及收場,房間的門便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我原以為是阿爹來檢查我是否在偷懶,頭都沒抬,手已經慌張摸到桌邊的書頁上去,翻開了兩本,作勢要念念有詞的讀起來。眼角卻瞥見地上逆光投射下來的人影,翩翩修長,微微一愣。

「在哭?」聲似流水清潤。

陛下推門進來,一開口這樣狀似溫柔寬慰的語句,讓我還以為他是來治癒我的。殊不知他進門后卻再沒掃我一眼,將藥箱放下,秉承的乃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還……沒有醞釀出來。」我如實回答,也立馬扶著椅背預備起身,打算將我書桌正對的寶座讓給陛下。

「坐着別動。」

他這一句不容置否,我看見他提來的藥箱,心中也明白了些許,默然僵著身子坐下。

復又想起小時候不懂事,總覺兄長呵護之情來得稀罕,每每在他上藥時都要刻意齜牙咧嘴的嘶嘶吸上一陣冷氣才舒坦。如今已是十年未受這樣的恩澤,心裏緊張,訕訕得過了頭,便要岔開話題:「季雲卿不是還在書房等著哥哥么?這樣將他晾在那不大好吧?」

陛下頭都沒抬,顯然不願搭話:「無礙。」

我只得再次閉嘴。

撩開衣袖,才見手肘也擦破了皮,膝蓋更是血流不止,浸濕了衣裳,看得我瞪大了眼。

我有些暈血,尤其暈自己的血,於是場景入目后便引得我一陣頭暈目眩,原本不覺太痛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疼了起來:「這,這不會留疤吧?」

「不會的。」陛下說着,勻了些藥膏在指尖,覆上前先看了我一眼:「算上前世,你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了吧?」

我心說好端端的提什麼年紀,又默然重複一遍二十有五這個數字,微微坐直身子擺出個矜重的姿態來,點點頭:「是。」

陛下亦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指尖微沉,那冰涼的藥膏便覆在了我的傷口之上。

一陣排山倒海的刺痛……

且不論十年之前我會如何,便是十年之後,二十有五的我,原本也是會狠狠吸上兩口冷氣兒的。然則陛下那句莫名的提點在前,我緊繃着、外嫩內老的臉皮抖了抖,愣是沒放下這個包袱去齜上回牙,忍了下來,眼眸肅然而認真地看着地面。

瞧着我驀然肅然莊嚴起來的臉,陛下垂眸之際唇角微抿,竟是悄然化開一個淺淡的笑。

寧笙面容生得冷清,兼之氣度從容清雅,不笑的時候恍似拒人千里之外的涼薄。但其實他的唇角本就生著微翹的弧度,猶若含笑,好看得緊,即便是淺淺笑意點綴,只要落入眼底也便能暖了人的心肝,像是霎時間的春暖花開,灼灼不可方物。

我兀自在這十年難得一見的笑中失神,或又朦朧聽得他道。

「我聽聞……」

說到這,竟頓了頓。

我一斂神,只怕是陛下看出我走神,不想繼續說,便匆忙接嘴:「什麼?」

陛下唇邊的笑意消減,明明眉眼之間未作太多變動,剎那間又作冷清的模樣,指上未停,一陣冰涼緊接覆上。

我一下沒準備,雖沒有發出聲音,臉上卻沒繃住,霎時愁眉苦臉起來。

還以為陛下被我這麼一打斷又一莫名微惱后,是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了,然則與我共同沉默了一會後,他卻又繼續開口,「我聽聞感情一事縹緲,多者為執念在作祟。季雲卿在你十六歲時便走了,情感未能如願,或是讓你存了遺憾與莫名執念,才守了他衣冠冢數年,遲遲不願放下。」

聽到此,我微微一凜,着意沉思。這話,我前世數位閨中密友都同我說過的,只不過絮絮叨叨,沒陛下這麼精鍊直接。

陛下抬頭,清潤如月的眸定定的凝着我:「如今你二者再見,我卻沒見你有太多反應,渾不似我想像中的悲切。不知這一面可讓你有多少舊情復燃?換句話說,你可還愛慕着他?」

這……

我瞪大了眼,在陛下灼灼目光中莫名有些怯弱,「這……這麼複雜的情緒,想來不是我一時半會兒能理清的。」

「你可以好好理一理。」陛下點點頭,語氣之中並不若他眸中情緒來得灼然,冷清而從容。

「可……這點重要麼?」我喜不喜歡季雲卿都不妨礙什麼啊。

陛下噠的將藥箱合上,抿著唇左右是不肯回答了,走之前於門口極淡的看我一眼,降了幾個音調:「你自個兒掂量。」

我一愣,準備將這一課題當做生命第一要務來思索了。

……

下午時分,陛下體諒我身懷殘疾,特地隨着我早一點去學堂,直叫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陛下其實有許多怪癖,挑剔得嚇人。他的東西除了指定的幾個人,旁人沾都沾不得,身子就更是冰清玉潔,容不得人玷污絲毫了。

我沒到上學年齡的那一陣,由於陛下對旁的侍女接受程度不高,基本就是我在給陛下當書童,上學路上跑前跑后,拎拎書包,舉舉傘。回家了,還得嘚吧嘚吧的布著凳子幫他磨墨,如此云云。

畢竟他從前不怎麼搭理我,而我只有這麼才能和他多親近一些。

那一段經歷奠定了我日後始終被陛下吃死的基礎,實在是自小就習以為常了。

而現如今,我一瘸一拐在路上走,不但一手被陛下牽……咳咳,攙扶著,連書包披肩都是陛下幫我拿着的。這待遇規格不可謂不高,我滿面春風走得愈發昂揚。

走着走着,陛下忽而發問:「你理清楚了么?」

我正瞅著路邊一隻蹁躚蝴蝶飛過,扶著陛下歪歪扭扭的走,聞言后眸子一定,腦中剎那空白,「啊?」

這就好比夫子佈置了作業卻沒說好時間,學生下意識的以為至少須得一個合理的周期來完成課題,殊不知剛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課堂,夫子便又忽而問了句:「那個誰,你作業寫完了沒?」

真是又緊張又茫然,徑直把我給問傻了。

可陛下就算無理,他也是說一不二,絕對正確的。我愣愣將他望着,不知能說點什麼才能起死回生。

陛下被我這樣瞧著,巋然偏開頭去了。

以我所見,他怕是意識到自己的心急,微微窘迫了,揉了揉眉心,「唔,你還可以再想幾日。」

我寬了心,大大鬆口氣,面上哈哈乾笑,只恨不能山呼誇他聖明。

頓一頓,「你需要幾日?」

我心中早有了計量,便回,「三日吧。」掰着手指頭,「一日看些話本找些經驗,一日問些旁人尋着心得,再一日總結思忖,便可得出了結果。」

我猶若討論學堂課題規劃起進程,私以為是很理智客觀的了。

然則陛下稍顰眉,「話本經驗虛虛實實,不可確信。你所認識之人如今尚且年幼,未得真實可靠。前兩日皆無用之功,你只需一日思忖,再將結果給我便可。」

我倒抽了口氣,是因為他如此果斷地斬了我循序漸進的課題進程,端著肅然認真的語態:「那要是得出的結果不正確,不可信,該如何是好?」

陛下終於不再同我亂侃,涼颼颼橫我眼:「來勁了么?」

我眸一低,「小的知錯。」

「明天這個時候告訴我。」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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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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