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7.第六章

為了紀念他第一次跳牆還崴了腳,如此勇氣可嘉,我最終是去了趟廚房。見櫥櫃里還有些剩下的雞湯,便下了兩碗雞湯麵。

兩個人蹲在院子里沒敢挑燈,對著月光,將面碗端著小心翼翼移動。吃東西的時候都自覺地縮著動作,留神四周,一大碗夜宵下肚,倒也相安無事,沒生出別的幺蛾子來。

酒足飯飽之後,我帶著季雲卿去廚房刷碗。

前世也經常這樣,我對下廚做些吃食還算喜歡,但就是不喜歡刷碗,便同他分了工。

堂堂貴家的小少爺,不多年後朝中如日中天的天師大人,他半俯身在水池邊,挽起金銀絲流雲紋袖,一臉認真地繞著井繩。看似纖細無力,膚白勝雪的手臂極為違和的提溜著個老舊的水桶,倒也生生單手提起來了。

而後一扭頭問我,「水要放哪兒?」

我撐著頭懶散蹲在一邊,悠悠伸手往旁邊一指。見他晃悠提著水桶去了,抿了口茶水漱口,老神在在的:「你腳還好嗎?」

「崴得輕,不礙事。」季雲卿想是養尊處優慣了,這勞作的活第一次做竟還有點興緻,任勞任怨的。

月下中庭,竹影三兩如虛。季雲卿華貴的袍子在這樣黯淡的光影下亦灼眼得很,回望我時眸子尤其的亮,恍似隱匿在雲霧迷茫后的月,幽亮而靡麗。

這就是我喜歡了十年的人了。

我忽而重新意識到這點,精神頓時一震,渾身的懶散不覺收斂,默默將茶盞擱了,著手臂抱住膝蓋,規規矩矩蹲好,好不容易想起端起我的矜持來。

方才還醞釀在嘴邊教導他幹活的話語,頓時忘得乾淨。想要再換個話題開口時,又覺陌生隔閡剎那千丈,茫然無從下嘴,一時間只得瞅著他發獃。

也不知方才是怎麼突然忘了那隔膜拘謹,原形畢露了那般久……

季雲卿收拾完東西,心滿意足的放著衣袖朝我走來,唇角含著淺笑,一副馬到功成,春風得意的模樣:「我便先回府了,明日午時,千萬記著莫要忘了。」

我哦了一聲,明白過來他這是要走了。

可憐我剛進入風月狀態,他便就要走了。

隨之起身,蔫蔫望了眼天邊圓月,摸上那使我從容的錢袋:「嗯呢,忘不了的。」頓了會,又仰起頭,「可我覺著一個人蹲在牆角吃獨食有點那什麼,你要是覺著尷尬了,其實我可以陪你一起吃。」

「我可以站著或者坐著,作甚一定要蹲著?」季雲卿已經走到我面前,理了理身前的綬帶,猶豫一會,也俯身倒了杯茶水,「不過你過來也行,你阿爹不罵你?」

我忙喜,「我翻牆過去,他不知道。」

他沉思一會,肅然,「你還會翻牆?」

我生怕他思維跳脫想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正要補充這其實是一門健康向上的技術,為了填飽肚子以及好奇心不得不學的。他又來了一句,「這倒是個門好手藝,我同你請教一下么?」

我笑了,謙遜地擺擺手,「好說好說,明天去你家我教你,到時候你多練習練習就好。」

他朝我一躬身:「那學生就在這先行拜謝了。」

我雙手不自覺在身後負著,嗯了一聲,腰桿也直挺了些:「你去吧。」

季雲卿腳崴了不方便,便從後門走了。我保持著負手在後的姿態將他送走之後,肅然面容,慢悠悠踱步到我放置在牆角的椅邊,繼續沉思。

許是酒足飯飽想睡覺,說是沉思,其實發獃多了些,想著想著就偏了,空茫一陣,我這是在幹什麼來著?

哦,陛下問我還喜不喜歡季雲卿。

他能體貼來問我心中的小九九,周全考慮,怕我以後不開心,可見心地倒是變軟許多了。

心地變好了,模樣還是一樣的好看的。我前世在芍藥山莊見過那麼多世家公子,愣還是沒挑出個比他更好看的,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叫我這個做妹妹的又是驕傲又是開懷。凡是遇著人,總忍不住將他比上一比,再得出還是我哥最好的結論,連著幾天都能有個好心情。

我撐著一隻手枕在靠椅上久了不覺,手臂有些發麻。正慢悠悠側了身子準備換隻手枕的時候,倏爾移眸,咋見面前飄飄一襲白衣幽然,有人居高臨下,就那般斂眸澹澹將我望著……

我一口氣沒勻順,身子猛退,後腦咚地一聲撞上牆,差些沒咬著自己的舌頭,卻到底一瞬將他認出:「陛,陛下?」

怎的今天一個兩個都出現得嚇死個人?!

逆著月光,我瞧不清陛下的神情,只是聽到他語氣偏淡嗯了聲,襯著幽幽的涼風,這個不怎麼熱切的單音便格外的耐人尋味了。

我還以為他只是順道出來散個心,要開口問問,下巴卻倏爾被兩根微涼的手指捏住,力道不輕不重地將我臉往上一抬。

這一下來得突然,我眸光失措跌入雙深幽若寒潭的眸,心臟微縮,腦子忽而片刻空白,傻愣愣順應他的指尖力度抬頭將他望著。

陛下傾身斂眸看著我時,濃密的睫羽垂下來,遮擋了眸中的光,只餘一片幽靜的暗光,有種說不清楚的輕慢,叫人心悸得很。呼吸相觸,一派寂靜,唯有我被嚇之後心跳若擂鼓,咚咚咚地在耳膜上敲。

就那般看著我的唇有一會兒,陛下才撒了手,似笑非笑:「方才睡覺的時候聽到滋溜滋溜的聲音響個沒完,還以為是遭了耗子,沒想到是我聽岔了。」

我聽他一提點,心臟漏跳一拍,慌張提了帕子來拭嘴,望著其上少得幾乎沒有但確然存在的油漬,訕笑訕笑:「我,我以為我已經很小心了。」

「小心什麼了?跟唱歌似的,此起彼伏,都有韻律了。」

我長長的呃了聲,覷眼陛下,見他面色不大好,站起身束手垂頭站好,便沒敢繼續辯解。

良久,「季雲卿走了?」

我抬頭看了看迷濛的月,又瞧了牆根簇擁的雜草,捏著袖子:「他……」

陛下看我一會,沒等到下文,笑了聲:「沒什麼可遮掩的,左右感情又丟不掉,你說不出否來,不就是可的意思么?」

一句話猶若醍醐灌頂,我感動得顫了顫:「哥哥聖明。」

我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喜歡季雲卿的,只不過後來陛下「執著」勝過「感情」一說,又的確讓我動容:他在我心中說話分量一向都是極重的。

一份後知後覺的感情,若是放了八年還是原來的模樣,那才是真奇怪了。可喜歡久了,淡了,變質了,也不能說是不喜歡了。

我就處於這個階段,兩方艱難,不知如何作答。

為陛下提點才曉,只要我依舊掛心與季雲卿,無論是否變質純粹,總歸感情還是在的。

復又細思了一陣,壓著嗓子輕聲道:「雖然我如今……如今還是心繫著他的,卻不見得放不下,我跟著哥哥離開這裡的心思不會改變。」

他聽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微微斂起眉:「你適才說什麼?」

我心裡有些詫異,他總不能是真沒聽清我說什麼才是,卻仍是捏著袖子把話重複了一遍。

「你這樣的想法……」陛下微頓了下,微揚的眼角似乎蘊著不定的光澤,「倒是讓我沒有想到的。」

「有何不可么?」我反問。

「人生少有機會能重來,你既然知曉自己的心思,如今一切未定又何必要放棄得這樣早。」陛下抿了抿唇,想必又覺得不妥,接著道,「唔,我說這話並不是教唆你同他私奔,不過勸你好好想想,省得日後傷心,想起後悔了又晚了。」

這個……

我想同季雲卿在一起不假,但首先想到的,也更願意留在的則是陛下跟前。

一來是多年的依賴使然,二來……大概是我這裡單方面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沒有消散,覺著只要他隨意往我身邊一站,我便什麼都不用怕了,便連重生這樣詭異的事都沒叫我多加憂慮幾分。

也不擔心自己的未來會同前世一般死於非命,心底從來沒有這般安穩過。

我搖搖頭,「那是旁的女子的想法。」將披在肩頭的外衣拉緊了些,「我覺得感情這種事太過奢求,有沒有其實都沒什麼大的關係。」又怕陛下覺得我冷清,復嘆息一聲,「季雲卿那個性子,怕是沒人能管得住他。你看,我要是束縛不住他,就只得我來遷就他。等聽他的去了上京……之後的事,哥哥在京城自然都知道,我實在沒有把握去撼動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局面。我膽子小,也沒什麼見識,我想盼著所有人好,更盼著自己好。趁著現下感情還算淺早點放棄了,也好過一頭扎進去之後要死要活。」

陛下沉思片刻后,眯了眯眼,「這幾年你性子倒是變了不少。」

我訕笑,「是消極了,沒活力了罷。」

笑著笑著,頭也低下去了些。

前世陛下一封詔書下達,愣是讓我在芍藥山莊小熱了一把,像是突然被人從灰塵里抖落出來,拎到了光芒下,一時間免不得不適應。

我在芍藥山莊七年,即便是進門的那一日也沒有這樣的待遇。權利是個奇妙的東西,只因我多年安居一隅悠閑度日,恨不得點滴不沾,避得慣了,反而畏懼起來。

不喜與人爭,不喜與人斗,若狗腿一些便能安居,也算求到想要的了。

可這樣的性子,怎麼能算討喜?如此怯弱不堪。

正想著,頭頂上方忽而輕輕覆上一隻微涼的手掌,彷彿不經意般將我的頭稍稍壓低了些,埋下我面上想來也不大好的神色。

「二十五了還要活力成什麼樣子?你這樣就可了,知點進退,到時候去了京城,我也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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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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