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67.第 67 章

冬日艷陽下的荒村有一種詭異的空寂,人走過去,彷彿不是走進了什麼村子,而是走進了什麼恢弘的陵墓。

往昔之景、阡陌交通在這空無一人的寂靜里虛無地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彷彿那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被一場大水衝散成了須彌。

風漠然吹冷了僅有幾個活人汗濕的衣襟,讓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種由內而外的如墜冰窟之寒。

藍采皺著眉頭隨秦風一起踏過那塊破門板,赫然發現,原來此地就是王家那圈地三百里的氣派大宅。

只不過,再氣派的宅子被水衝過,最多只能改成洗澡堂子,里裡外外如同滾了泥的鳳凰,已然落魄到不如草、雞。

王家原本里三層外三層的宅院被這一群衣冠楚楚之人映襯,顯得破敗不堪——幾處屋檐都被衝垮了,隨著破爛的磚瓦和傾倒的柱子深淺不一地泡在泥里。

與外面那隱約埋著死人的泥潭不同,這府院裡面地勢高,腳下皆是成塊的青石,像那歲月一樣留不住洪水也根本掩不住死人,卻意外地被那洶湧而過的一場大水洗刷的無比乾淨,連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都不見。

秦風像是看懂了藍採在想什麼,可秦九爺就是秦九爺,在如此瘮人的地方竟然也笑的出來:「都衝到下游去了,我的人去下游看過。」

原來漢水下游江流的拐彎處有個劉沙灘,江水流經那裡的時候會被山崖擋住,速度會慢很多,因此水流緩慢而泥沙降沉,江陵城外大水之後,那個流沙灘下堆了不少屍體,都是劉家村的村民。

藍采愕然:「都堆在那裡?大災之後必發瘟疫,若是屍體腐爛……」

「不會的。」秦風優雅卻利落的一腳踢開腳下一塊兒擋路的破爛木板,「已經都燒光了。」

藍采一愣,愣過之後,卻無端升起一股悲涼之感。

這樣或慘或悲之事,藍采原本見過更多,因此那悲涼之感升起的時候,藍采只覺得自己悲涼的沒有道理。

這些人活著的時候是百姓是黎民,趕上天災人禍,一命嗚呼之後也不過是具屍首,還是被江水泡得發脹的那種,不一把火燒乾凈,留著等瘟疫蔓延不成?

江南今年的光景已經夠糟了,天寒本就致死,若是再發瘟疫,千里江南不知多少人要成餓殍白骨。

如果那死裡逃生的王家小廝沒有說謊,這王七爺怕是聚集親朋好友老弱病殘作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死,喜事變喪事不說,身後親朋子嗣一概死絕,身後連個操持喪事兒的人都沒有。

已經不會再有人記得劉家村中人那一夜經歷的大喜大悲了——活著的那唯一一個不僅對王七爺心存怨憤,更兼嚇破了膽,怕是記得也會假裝自己忘了。

人最怕假裝,裝著裝著就容易當了真。

依舊是尋常巷陌,普通人家。

一生也不過這麼匆忙短暫。

藍采多愁善感悲天憫人地把目光從那一半兒被浸泡成深色,一半兒又被暴晒至淺白的倒塌屋樑上移開,轉眼去瞧秦風,卻發現秦風的臉上不僅沒有與他相近的悲憫之色,甚至無一絲動容。

冬日的晴光下,秦九爺臉上被日光照耀出微微明暗光影。風在他身側倏忽而去,帶起他未挽的一縷髮絲。

他腳下的衣擺被泥水濺上了污泥,卻到底污濁不到他一身風約秀婉的清然寒碧,他前行兩步,吩咐跟來的影衛四下搜尋,自己卻慵懶一笑,笑盡了淚灑江南的紅塵瑤瑟。

藍采覺得自己跟秦風比起來簡直就是菩薩心腸,此人面善心冷,也不知究竟什麼樣的慘景才能真正被他看進心裡。

秦風能對很多所見所聞無動於衷,哪怕這滅門絕戶、了斷宗祠的慘絕之禍。

在他眼裡,這些都好像是理所當然的稀鬆平常。

被秦風支使去幹活的影衛們手腳麻利動作迅速,不一會兒,就在坍塌破敗到七零八落的王宅里騰出了一塊兒被淤泥浸泡地看不出模樣的檯子。這檯子的後面原本有一面牆,如今整個兒都倒了。糯米水澆築的青磚牆塌地磚塊兒分明,不知道從窗戶還是從門板上衝垮掉落的木條子、爛板子雜亂無章地散在周圍。

藍采覺得這地界兒有點兒眼熟,卻左右看也想不起這原本是個做什麼的。

一個影衛無聲立在了秦風眼前,簡短道:「九爺,就是這兒。」

秦風點了點頭,笑著走到了那檯子前,接過影衛遞來的一條破布胡亂擦了擦台柱上的木雕,等到那花紋上雙頭鹿角、身帶捲雲花紋的奇獸雕刻露出全貌,秦風才笑著站起身,將那破布隨手丟了,笑道:「對了,挖吧。」

藍采沒料到他說出口的居然是這兩個字,愣了愣有些茫然地退後打眼瞧了幾分,這才後知後覺的啞然發現,此物居然是個戲檯子。

唱戲的最忌諱拆台,拆台等於砸飯碗,這勾當簡直像是自掘墳墓。

藍老闆和秦風雖然都是憑藉這伶人的身份當幌子,可當真見到秦風這麼做,卻又覺得異樣。

被摧殘得七零八落的雜物終於徹底清理,那原本有著精緻雕刻卻在淤泥里被泡的有幾分腐朽的木檯子終於被影衛手下利落地掀開。

戲台之下有一小部分是中空的,如今因為洪水浸泡和雜物沉壓導致有些坍塌,上面的遮擋去除后,就露出了一個漆黑的空洞。

影衛以陳安為首,紛紛拿了不知從哪翻出來的鐵鏟順著那孔洞往下挖,那孔洞越來越大,挖到最後,竟赫然露出了一塊兒巨大的石板,這石板比原本的戲檯子還要寬闊上三分,竟然被這戲檯子壓在了底下,平白做了地基。

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著字,橫縱交錯十分齊整,只是遠遠看去根本看不清晰。

藍采全然沒想到此事居然會翻出這樣的洞天,一時有些愕異。

這是什麼?武林高人流落民間的不傳秘籍嗎?

藍采倒是還有心情玩笑,潛意識中卻不知為何心下有些慌,彷彿是一件不該重見天光的東西被發現了一樣。

沒等影衛將這塊刻字的巨石清理出來,藍采已經越過秦風,徑直蹲在了那巨石邊就著日光挨個兒辨認巨石上的文字,卻更加愕然的發現,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居然都是人名。

藍采瞧了幾個,渾身一震,飛快的朝上面看去,越看越心驚,直到看到最上面的那個名早就該淹沒在汗青中的名諱,才終於冷汗淋漓的意識到這是個什麼東西。

這居然是刻印下來的家譜兒!

而擁有這家譜的氏族,赫然是早已滅亡的前朝。

冰寒的江風終年吹倦,而如今,這江陵寒涼的冷意終於從藍採的身上蔓延到了心裡。

有傳說,前朝皇帝發跡於江陵,在江陵某處藏有稀世寶藏,以備國祚不保之時。

而那畢竟只是個傳言,但傳著傳著,居然有人當成了真。

無論誰把傳言當真都不可怕,頂多是尋覓不得枉徒勞,給人世間多增一個瘋子與一處笑柄。

然而原本腦筋清楚的人,最怕自己騙自己。

藍采想起師父的含糊籠統閃爍其詞,想起烏雲夫人喪心病狂的咄咄相逼……

藍采猛然打了個寒顫。

秦風笑意邈邈,挑眉勾唇之間的意味已是萬水千山,他的眼神里終於露出了一點兒與這荒瑟蕭條滿目愴然之景相符的悲憫,然而這悲憫卻不是給這村子的,也不是給這滿碑作古之名的,甚至於不是給藍採的。

「這才是你那好師父想守住又想毀掉的東西。」秦風慵懶一笑,側目看向藍采道,「你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麼你師父沒有答應那個女人與她所求……因為她所求的東西根本就不曾存在過,而該由她所堅守的東西,也早就盛斂埋葬在這江畔荒村之中了,她一氣之下炸了這江陵河堤,不過是為了泄那一時之憤罷了。」

藍采愣了愣,到底沒說出話來。

秦風也不介意一將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前朝舊事掰扯到底:「你不必對她一手造就這無數亡魂愁腸百結的太過,因果輪迴報應不爽,他們也算是自食其果。」

藍采皺了皺眉:「什麼?」

秦風看著他笑笑:「可還記得那被糊塗皇帝封錯了告老之地的王大人?」

藍采想了想,才終於明白他說的是這劉家村大戶之祖。

可沒等藍采松下那一直提著的一口氣,他就陡然明白了秦風話裡有話的意圖,仔細想了想,立刻醍醐灌頂,卻再也找不出言語來陳說他無與倫比的震驚,只呆愣在了原地。

晉朝皇帝多蓄養影衛,耳目遍天下,突然有一天,影衛來報,在江陵城外一村莊,居然發現了前朝餘孽的後代。

幾日過去,皇帝從坐立難安變成了胸有成竹。

帝王心術不過就是冠冕堂皇的裝糊塗,哪那有什麼不敢言說的謬誤?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給天下人看熱鬧,實際暗度陳倉。

告老還鄉的王大人根本就是來此奉旨清洗前朝餘孽,料理後事罷了!

藍采周身一頓,立刻去看那剛剛被秦風胡亂擦拭過,此時卻被丟到了一邊的那雙頭鹿角的怪物雕刻,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什麼吉祥如意的圖樣,竟然是鎮墓獸。

自然是有墓才會有鎮墓獸,而這石碑上面,有名有姓的人,確實都死了……

藍采可以想象,這群前朝遺族原本世代隱居在這江陵城外的村子里,卻突然有一天,天降禍患,生活無以為繼,族人被無聲無息的坑殺,他們無從得見天光,只能毫無反抗之力的消失在滾滾塵世里。

懷璧其罪。

怪不得這王姓官吏要蓋這恢弘到無用的寬窄大院,說到底不過掩人耳目。

這巨大的石板原本是被供在祠堂里的,徹底的屠殺過後,空置的祠堂再無用處,而這記載了子孫百代姓名的石碑亦再無立錐之地。

石碑巨大,處置起來太過費力,這官員突發奇想,乾脆把他壓在了宅中新建戲台之底。

前朝以伶人為賤籍,民諺亦說「好漢不在台上走」,而這姓王的官吏也夠狠,偏偏壓了一座戲台在這前朝氏族家譜之上,分明在詛咒他們比戲子還低人一等!

藍采不經意間有幾分恍然,一時居然想不透,那之前鬧鬼的傳言,到底是人為還是真鬼作祟。

鬼從來不在世間,而冥冥之中在人心。

藍采不由自主地有些失聲:「……那你翻出這些來做什麼?」

秦風聽出他心裡的驚濤駭浪,一挑眉,乾脆引他走到石碑的尾端,指著上面最末的兩個名字,各自輕點了一指。

那兩個名字帶著歲月無聲而斑駁的痕迹,藍采看進眼裡,卻像平地一聲雷般驚散了迷惘不明。

藍采一愣,終於知道他這般不死不休的興師動眾是做什麼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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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戲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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