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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鍾夫人刻意交待讓姬瑤和鍾盈交好,她硬著頭皮打算試一試,好幾回都是熱臉貼在冷屁股上,鍾盈顯然還沒忘記以前的事,看見姬瑤咬牙切齒的恨意不改。

幾次過後,姬瑤也冷了下來,她也是姬家嫡女、宋氏外孫女,沒必要自甘下賤拿自己不當回事,再說一時半會看不透鍾夫人用意,不如先退小半步靜觀其變。

就說今日臨近除夕,鍾夫人發話讓她們四個畫幾幅應景的畫,過年好拿出來給人當回禮。

天也冷,墨色乾澀暈染不開,下得十分功也未必能畫出五分的畫作,姬瑤呵手暖指半日功夫才快要得成一幅歲寒三友圖,冷不丁旁邊濺來一滴濃墨正好滴在畫作留白處,正當顯眼的位置畫兒眼看要做廢,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何人的手筆。

「我不作了」,鍾盈擲下筆坐到暖榻上發脾氣。

姬瑤忍著氣尋出細毫,把濺墨改成一隻盤旋覓食的蒼鷹,放遠了看,畫作意境不改算是能交差。

屋裡四個人,二娘子偷懶在遠處喂鳥,梁恆麗最識大體不想把事情攪大,再者鍾盈把使性子當成吃飯,她也懶得去管,偷偷扯一下姬瑤的衣袖,兩人坐到椅上喝茶吃梅餅。

等蕭述捧著棋盒進屋時,房裡明明四個女郎,卻只有一隻禿毛瞎眼缺翅膀瘸腿的畫眉嘰嘰在叫,他看向桌上的歲寒三友圖,注意到憑空多出一隻蒼鷹,看筆力和意境不像是鍾盈之作。

「好,功力不凡。」他仍誇讚道,說完笑著看向窗前的鐘盈,見她恨恨瞪一眼,不由好笑,明明是親戚家同根的四個女孩,卻像是生死仇家,如此他更確定畫是何人所作。

那又如何,他的目光只定在鍾盈身上,掠過桌前徑直走到鍾盈對面,擺上棋盤,修長手指已夾著黑子落盤,笑道:「讓了阿盈好幾日,今天我先走。」

窗前一對男女,鍾盈美而且傲,光芒四射,輕揚下巴不認輸。蕭述溫潤含蓄,內斂深沉,目光雖然鎖住鍾盈卻是清澈無比。

姬瑤通曉點男女之間的情意,瞧出蕭述不是有多傾慕鍾盈,只不過他是勢在必得。蕭氏要的是鍾大將軍手中的權.柄,鍾盈再丑再刁蠻也沒關係。換句話講,鍾家若潰敗如喪家之犬,鍾盈再是天仙美女也換不來蕭述一記真心回眸。

二娘子早瞧不過蕭述對鍾盈獻殷情,阿娘成日在耳邊聒噪說阿盈將來能得一個如何如何好的夫君,蕭家又是如何如何的富貴耀眼,聽得人好生厭煩。她就是氣不過,梁家表兄比蕭家公子強上百倍,阿娘才是有眼無珠。

順手抄起鳥籠,二娘子拉起姬瑤回屋,梁恆麗也想溜,可沒來得及。

「梁家阿姐,你過來幫我盯著棋局,我是再不能輸了。」鍾盈不抬頭,雙眼定在棋盤上出聲留人。

梁恆麗氣得輕跺腳,暗罵兩個沒良心的小蹄子,明明約好一起溜,事到臨頭撇下她一個在這裡活受罪。留在屋裡閑著也是閑著,她給自己找點事做打發時間,給熏爐里添過香餅,又親自到外面化雪水煮茶。

若有若無,一抹淡色衣衫在鍾盈和蕭述眼前來回晃悠。

鍾盈心無旁騖,托腮專註在棋盤之上,淺艾高腰宮裙襯得她膚白勝雪,吹彈可破的麵皮下竟能看出細如髮絲的血脈流動,動時有夏花之燦,靜時也有秋草之幽,所謂真美人也不過如此,世上寥寥數人爾。

蕭述也盯著棋局,暗中留心觀察鍾盈神情變化,一股忽遠忽近的幽香讓他分神給屋裡的另外一個人,梁恆麗奉茶的當頭他道多謝。

梁恆麗垂目算是回應,姨母知道她心有所屬才允許陪在鍾盈身邊,和蕭述相處她比誰都明白該怎麼把握尺度。雖說都是世族大家出來的人,行事極有分寸,梁恆麗仍是謹慎小心不想讓姨母挑出錯處,她亦有自己的圖謀。

棋局過半,蕭述落子,鍾盈忙攔著說要悔棋。她怕蕭述不肯,扳起他的手,撿回剛才兩人最後走的一步。白子黑子各自擲回棋盒,鍾盈才鬆開蕭述,雙手托腮再次陷入沉思中。

蕭述盯著抬起又落下的手笑了,偏頭瞧向梁恆麗坐的方向,她目光中透著清冷與疏離,別過頭不與他對視。

像是被人看穿,蕭述訕訕的收回目光。

鎮日這樣廝混,府里都在流傳蕭家公子內定為鍾盈的夫婿,等到了長安就會擇日子訂婚過六禮。

梁恆麗拍手道:「他們趕緊的,我是再陪不下去嘍!呆在那屋裡不能躺不能笑,走路不能發出聲響,還要裝木頭樁子少說話,彆扭死了。」

「今天除歲,少說死了活了的話,不吉利。」姬瑤提醒一聲。

「你也說了。」梁恆麗學得貧嘴。

二娘子搖頭晃腦在旁在打岔,讓梁恆麗感嘆時過境遷,以前只她們三人時還嫌二娘子不合拍,和鍾盈一比,二娘子簡直良善得像雪地里的小野兔,偶爾撕回野也無傷大雅,可見人都是被慣壞的。

嘻嘻笑笑三個人結伴去正廳,老遠笑聲隨風傳來,鍾盈聽見拉臉不高興,大家都忙著賀歲除舊,沒人顧得上她此時耍的小脾氣。

蕭述也是,隔著半個花廳他看見鍾盈的不樂意,沒有像往常走過去哄她高興,而是立在打開的軒窗前眺望三個俏麗的女孩慢慢走近,清麗淡雅各有風姿。

姬瑤三人對蕭述也保持著距離,見面點頭為止各自找桌子坐下。

廳中花燈燃起,鍾夫人帶著梁夫人和小梁氏坐在上首,蕭述是客居左手第一,鍾盈在旁邊做陪,右路鍾家長媳打頭,梁恆麗、姬瑤和二娘子依次坐下,鍾家次媳稱病不出有些日子,今天沒在大家也都不在意。

酒宴首巡,先飲屠蘇,鍾盈最小,大家先敬她,說些靜淑安好、工容俱佳的順耳吉利話,姬瑤三人聽的賀詞也類同大概。

輪到敬鍾家長媳,鍾盈端著酒杯恭賀:「大嫂,來年我可一定要個白白胖胖的小侄兒,阿娘也盼了許久,你莫要讓大家失望。」

鍾家長媳羞澀低下頭,她不是不想要孩子,只不過剛嫁進夫家,家裡就有老人去世,公婆又對夫君管教得嚴,夫妻兩人分房睡,好不容易熬出孝期,夫君卻被派去平剿叛軍,多半年才得一見,三五日團聚哪能有那麼好的運氣懷上孩子。

鍾夫人語氣平平:「是啊,來年我也只盼著這一件事。只不過有了孫兒,我怕是更老得沒法看,都不敢出去見人。想的慌,卻也怕的慌。」她撫臉笑語。

梁夫人打趣:「阿姐,你把我們都比成外面的枯樹皮,還要說自個老,那我們成什麼了?跺了劈柴都沒地兒可燒。」

眾人哄堂大笑,難得有這麼融洽的時候大家索性放下心事敞開了玩樂,二娘子不小心喝的有點多,抓著誰都說她頭暈噁心。

姬瑤出面說帶二娘子回屋,小梁氏罕見地溫和,大年下的,她也能想開一些事,阿瑤真沒礙著她什麼,她沒理由對著一個小孤女撒氣。

「去吧,替我在房裡陪著你妹妹,我略坐一會兒就回去。」小梁氏替姬瑤整理狐裘風際口,送她們出正廳。

梁恆麗酒意懵懂反應慢半拍,回過神發現又只剩她一人,姬家雙姝沒一個好東西,她輕罵道。

「我也要回去。」梁恆麗鬧著也要回,她打算回屋后再和姬瑤守歲說私房話。

梁夫人要送女兒出來,被梁恆麗攔下,她撫著額頭帶著婢女們才剛出院子,可巧迎面碰上蕭述。

裡頭一幫女眷喝酒飲樂,蕭述不方便一直呆著,借口更衣出來透氣,在院里轉過兩三圈后與梁恆麗碰面也是湊巧,謙讓要送梁恆麗回屋。

「不用」,梁恆麗擺手,她吃得半醉中,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見蕭述橫臂在前,以為他要攙扶自己,順手推出去一把握住蕭述的手臂,呢喃道:「你快回去陪著阿盈,她也喝多了。」

蕭述喉節滾動,他的手臂橫在當空被梁恆麗握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女子吃得半醉別有一番動人之處,梁恆麗臉上泛著紅霞,眉梢輕挑,醉眼惺忪乜斜著眼看人,面露嘲笑卻又像是嘻笑。不同於她往常大方得體,嫵媚俏麗,踉踉蹌蹌推開蕭述,酒氣脂粉幽香充盈在他鼻間,直到她走出老遠。

蕭述看一眼梁恆麗遠去的方向,再看向宴客的花廳,握拳輕咳抬腳去照看鐘盈。一隻雀兒從他頭頂枝頭飛過,掃下浮雪落在他的眉眼上,干雪粒打得他眨眼,沒來由一陣心煩,自忖不在祖父身邊盡孝,跑來鍾家地盤上對著一個小女郎放下身段大獻殷情,大丈夫所圖之事難道只限於此。

*****

過了上元燈節,也該到啟程去長安的日子,姬瑤忙著整理行李,不看不知道,下手理過半日自己也被嚇到。她剛到南陽時隻身一人,這才小住沒幾日,房裡衣物首飾雜七雜八兩大箱也裝不下。

挑好的帶走,略微有瑕疵瞧著不順眼的她全送人,即使如此,還是歸置出一大箱等著裝車。

鵲兒跟前跟後忙亂萬分,因為姬瑤向鍾夫人舉薦帶上她一起去長安城,她把姬瑤奉成神明,腿跑得勤,嘴巴也順溜,包打聽府里上下的動向。

「聽說,二少夫人病得不輕,快要不行了,不跟著咱們去長安。」鵲兒出去一圈后伏在姬瑤耳邊悄聲道。

「哦」,姬瑤應一聲,說實話鍾家二少夫人病得蹊蹺,看著挺康健一個人說躺就躺下,對外推說怕病氣過給別人也攔著一直不見客,養在屋裡一個多月病情不見好轉,反而變壞?

她隱隱約約窺到一絲蛛絲馬跡,卻還是看不透。

「鵲兒,你留在長安想做什麼?」姬瑤拋開雜念,偏過頭和鵲兒說笑。她能把鵲兒帶到長安,可沒打算把人再帶回姬家。

鵲兒也不願意離開鍾家,誰傻里吧嘰放著鍾家這棵大樹不攀,跑去姬家的淺檐下混生活。

扭捏了一小會兒,鵲兒半吐半露:「長安府大,各房裡缺人手,夫人那邊我入不得她的法眼,女郎也多半瞧不上我服侍過你,大少夫人說缺幾個管衣裳料子的下人,說不定她能挑我過去。」

大少夫人身後是鍾家大郎,鍾家大郎正值英年,品貌雙全前途不可估量,難怪鵲兒會動心。

人往高處走,世上動這種心思的人不在少數,鍾家不僅鍾盈搶手,兩個已成婚的郎君也會有人爭著送姬妾。

念頭轉過,姬瑤心頭的疑惑就快破殼而出,她半捂著胸口壓著狂跳不已的心室,難道說……

鍾家的少夫人更有人搶著想當吧!前提是得有人騰出位子。

鍾家兩個兒媳脾氣溫順容貌清麗,差就差在前些年鍾大將軍韜光養晦扮良臣,兩個兒媳出身不高,一個是從五品文官家的女兒,另一個則是上六品武將家的嫡女。如此出身配之前鍾家郎君都算高攀,但現在鍾家如日中天,鍾夫人會甘心讓將來的孫兒外家不盛?

她心中泛起一股潮意,噁心得不行。長媳的位子只要鍾家一句話,無數個華族女郎任他們挑揀,可次媳可以隨意許多,用來籠絡幾家必要的世族,比如說宋氏和宋氏背後暗藏的勢力。

姬瑤外祖家清貴之名不是浪得虛名,門生滿天下,從天子、將軍再到各地小吏,憑著宋氏招牌便可狐假虎威。

宋氏只剩下宋十一郎一人,教坊司里兩個小侄女不知是否還活著,既使仍在人世總歸是有了污點,今後擇婿要大打折扣。只有姬瑤外祖是太傅,父親也是太傅,出身鎮國公府,百年姬氏威名響亮,做鍾家次子的續弦綽綽有餘。

她們打得好主意,姬瑤冷笑,這一夜心事想透睡得踏實無比,天亮啟程剛出南陽城毫不驚奇鍾家下人追來報喪:二少夫人今早歿了。

今早!怕是昨夜人已死透。

鍾夫人以黃道吉日行程已定不好更改為由,留下不緊要的兩個管事料理喪事,其餘人停頓一燭香功夫后又啟程上路。

「二嫂死也不挑個日子,真晦氣!」鍾盈報怨一句,又想去騎馬。

「不行!」鍾夫人斷然拒絕。

「我讓蕭家郎君陪著,他就在一旁跟車又閑著無事。」鍾盈理所應到想到蕭述。

「什麼叫跟車?那是蕭氏嫡長孫,往常見太子也只行半禮,被你當成家奴呼來呵去像什麼話。」鍾夫人把說過一遍又一遍的話又再說,鍾盈左耳進右耳出哼一聲不當回事。

鍾夫人撫額倍感頭疼,她怎麼生出這麼個不懂事的小冤家,驕縱也要有個度,眼看著鍾盈快要成脫韁的野馬,那可不行。她養的是驕驕女,可不是一個禍害。

「阿盈,你阿爹聽著風光說一不二,可背後不知有多少人想著給他下絆子使壞。他要夾著尾巴收斂鋒芒四處籠絡人心,蕭氏肯鼎力幫他咱們要知趣給人家臉面。若是你這樣對待蕭述傳到外頭,試想蕭家人該如何應對,這些世族大家最講究面子,他們咽不下氣倒戈相向,讓你阿爹又該怎麼辦?」鍾夫人苦口婆心,繞著彎子勸鍾盈。

聽到和父親有關,鍾盈閉口不再頂嘴,她又不是真傻得不知俗務,想了想開口道:「那我以後離他遠點,我別使喚他,他也別來湊趣,落個兩下清靜。」

鍾夫人半張著口,這孩子傻得沒邊,眼看著要及笄的人半點情竅也不開,廝混了近一個月她真沒瞧出來蕭述的用意。說到用意,鍾夫人又聯想到平日觀察,蕭述也對鍾盈情意平平,沒見太過上心。

也好磨磨他,最終鍾夫人對女兒的寵溺之心勝過理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鐘盈變著法子折騰蕭述。

打情罵俏,鍾夫人覺得女兒總能慢慢開竅,她見過的少年郎裡頭,比家世比相貌比人品和本事,能賽過蕭述的暫時還沒有。阿盈也是眼高過頂,總有一天能把蕭述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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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車外馬蹄聲響過,二娘子氣得掀開車簾,又用力甩下來,拿起車上軟墊堵著耳朵,氣罵:「最數她愛出風頭,成天騎馬在路上招搖。聽聽那些人都是怎麼誇她的,第一美人,阿姐你該出去亮個相,讓那幫專拍馬屁的人瞧清楚第一美人長什麼樣,肯定不是阿盈歪瓜裂棗的一張臉。」

「你也知道第一美人是拍馬屁之人傳出的話,我當你不知呢。」姬瑤輕描淡寫不當回事,她也被風傳過第一美女兼才女,可笑的是當時十三歲不到,是宋氏和廢太子的勢力把她推上去,鍾盈亦是,沒什麼可羨慕。

從南陽到長安城,十天的路程走了二十餘天也沒到,這一路上奉承的人太多,鍾夫人又是來者不拒,行三五十里便要歇腳住宿。鍾盈也出盡了風頭,脖子昂得老高,氣得二娘子吃不下睡不著,四處找著泄怒。

姬瑤探頭看車外的天氣,若是加快腳力趕城門下鎖前能趕到長安城,可看樣子鍾夫人是要早早歇下,明天趕午時進城,她要擺足大司空夫人的排場。

難道說夫君得勢,女人就該像鍾夫人受奉承得好處擺場面,卻不見行正事?

姬瑤提著裙擺下車時,見前幾日便來接應的鐘家二郎正扶著鍾夫人走在幾步前,她垂眸停下腳步,讓他們先行一步。

長安風大,早春二月春寒陡峭,姬瑤裹著披風迎風打出兩個噴嚏,暗念不該把狐裘早早收箱,長安城迎接她的不僅是難以預料的天氣,還有前途莫明的來路。

梁恆麗在前面笑吟吟等著姬瑤,不等也沒法子,鍾夫人母子三人被迎接的官員團團圍住,一燭香功夫只向前挪動三五步,梁恆麗也不想湊到跟前去,索性拉著姬瑤站在遠處等待。

*****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京城方向疾馳而出,捲起煙塵無數,漫天黃土中根本瞧不清來者何人。

「說不定是阿兄。」梁恆麗滿心期待著。

姬瑤伸長脖子也在張望,會是宋家阿兄嗎?

馬隊經過她們身邊沒有停下繼續向前,梁恆麗輕聲嘆息,姬瑤的心也慢慢沉下。

領頭的馬行出兩里路又折返回來,高頭大馬鎧甲鋥亮,馬上的人欣喜喊一聲阿瑤,清音擲地人也躍馬而下輕輕落在姬瑤面前,來人高大且瘦,頭臉蒙塵,肩頭沐風,惟有眼睛如寶石般明亮閃著光芒。

姬瑤半捂著嘴,看灰頭土臉的韓七突然冒出來,本來打算今後見面不再理他,可她忍不住嘴角微彎笑了。

「宋大哥沒說你在這兩日回京城。」韓七取下頭上盔甲氣急敗壞道,從年前起他追剿叛軍出去一個多月,回來只顧得上睡個飽覺,便被宋十一郎和鍾大將軍又打發出去。

是想著阿瑤也該到長安城,大家都不提,韓七摸不準時間,沒想到在路上能碰到她,多虧他眼力好,阿瑤也生得出眾,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再是目無他人。

姬瑤假裝沒聽見,只小聲問韓七:「大當家嘴裡的宋大哥真是我阿兄?他真的在長安城?還好嗎?」

自己撒的謊怎麼也要在人前編圓,姬瑤不能讓別人覺察到她和宋十一郎及韓七很久以前暗中見過面,梁恆麗跟在一旁,鍾夫人也在遠處緊盯著,她不能出差錯。

韓七愕然,石大哥改回宋姓,怎麼還要演戲,阿瑤到底聽沒聽見他說話?

「大當家的,咱們該動身了,軍期延誤不得。」馬隊中有人催促。

韓七煩燥瞪目喊一聲知道了,直娘賊的,他身上領著緊要軍務,出去沒十天半個月回不來,真想說去他娘的,脫下這身軍皮,領著兄弟們回淮北繼續干老本行,想來也餓不死。

姬瑤趕緊借勢下坡為自己解圍,側身行個禮,「既然如此,不敢耽誤大當家的正事。」

韓七恨恨的,下死眼盯姬瑤兩下,甩頭轉身便走,利落躍上馬背,勒緊韁繩再回首看向姬瑤,目如利劍想看透她的心。

姬瑤雖沒轉身,心中有絲不落忍,她想到韓七救過宋十一郎,也救過她,赤子心腸說話做事不會繞彎,對比之下她過於冷血只顧著自己。

聽到馬蹄聲再次響起,揚起浮塵迷了她的雙眼,姬瑤方才轉頭喊道:「大當家一路多保重。」也不知馬上的人是否聽見,她眼前霧蒙蒙一片看不清,只當是自己盡了心意。

目送韓七等人離去,梁恆麗對著姬瑤咬耳朵,聲音里滿是挪揄:「真是個有情有意的人,我怎麼先前沒瞧出來韓小郎的心思,錯過一場好戲。」

姬瑤以不變應萬變,一笑了之,目光看向韓七遠去的方向,那裡空空如也,她便也跟著眾人進驛館。

晚間有人向她問起韓七,一個是蕭述光明正大當眾問起,姬瑤略去頭尾簡單回答。

蕭述笑道:「約好找機會兩人比試一番,上次他行程匆忙沒顧得上,這次又擦肩而過真是可惜。」

「販夫走卒,也值得可惜?」鍾盈出聲嘲笑。

蕭述面不改色,爭辯道:「韓小郎自有過人之處,不能當成尋常市儈對待。」

蕭述還是頭回在人前折鍾盈的面子,而且是因為她最不喜歡的人,她氣得小臉發白,從牙縫裡擠出話:「翻牆入戶,盜了我的珠子殺了我的人,便是過人之處?拿出去讓天下人評說也沒這個理,蕭家郎君的眼力又丟在何處?只聽宋十一郎舉薦他,你們個個被蒙了雙眼把無賴當成英才,笑掉人大牙。」

「阿盈莫燥」,蕭述氣定神閑打算結束這場口舌之爭,和一個不講理的人談道理根本講不通,算了不說了,這話亦在勸自己。

鍾盈勁頭上來也不聽勸,兩步衝到姬瑤面前質問:「你說清楚,私下與那韓小賊勾搭做下多少虧心事?在京城饒過你一回,今天不會再放著一個家賊在身邊。」

無妄之火燒到姬瑤頭上,不過歸根結底她也不算是無辜受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在場的人當中,姬瑤不怕的恰恰是鍾盈。

「其一,我以前並不認得韓大當家,勾搭兩字談不上,阿盈請慎言。其二,韓大當家是好是壞我不知,可我知道他救過我的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個理該要記著。其三,我阿兄來信說大當家能信得過,我便也信得過,信親不信疏,我先信阿兄再信別人。」姬瑤緩緩道出,隨著話音才落,她把手中牙箸扣在漆面上發出輕微發響。

鍾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不能否認韓七也救過自己的命,可也忘不掉洛陽鍾府內一地鮮血,牆上九個大字『殺人盜珠者淮北韓七』如鬼符般刻在她的心底,夜夜不能安眠。

一屋子裝聾作啞,二娘子捂嘴偷笑,就差拍手叫好,阿姐簡直是阿盈的剋星,該!讓她目中無人心眼小如針孔。

食不語,寢不言,瞧瞧一幫世家兒郎失禮的模樣。

「好了!」鍾夫人這才發話阻止,使個眼色旁邊的人勸回鍾盈,姬瑤端起湯碗淺抿一口,今晚不是她輕狂強出頭,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要試探她的底線,她便亮給人看。

姬氏沒落了,宋十一郎是她的底線,宋氏是場無形的招牌護著她,在場的人除去一兩個有真本領的,其餘的人離開家族庇護、舍掉世家的虛名,憑著自身又有幾人能如現在風光顯耀,姬瑤也不覺得自己在虛張聲勢。

姬瑤站到高處過,也跌下谷底,能有機會立足平地她不怯場。那怕她打腫臉充胖子得罪鍾盈,又有什麼。依鍾盈自負自大眥睚必報的性情,姬瑤跪在她面前伏地稱臣也是無用。

晚上不歡而散,鍾盈回屋后拿著馬鞭發泄怒氣,動靜極大,整個驛館子時前不能入眠,第二天清晨起來,有多半人頂著烏青的眼圈,相視一笑后啟程上路。

臨近長安城,連姬瑤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人坐在馬車裡,心早飛出去,親臨長安巍峨雄壯的城牆塔樓之下,馬車行過護城河上的石板橋,進到狹窄黑暗的城門下,亮點愈來愈大,直到豁然開朗,一個全新的城池展現在她面前。

行過朱雀大街,從胡市酒坊旁經過,拐過幾個路口,再行出半個時辰,馬車停在司空府門前。

鍾夫人進府先問管事,鍾大將軍不在府中,她美目變長笑意冷了冷。

「阿娘,阿爹此時在宮中議事,朝中大局離不開他。」鍾家二郎勸道。

他家大郎也有公幹外出,鍾家長媳朱氏顧不得自己勞累,帶著管事領眾人回屋休息,又去張羅熱水,到廚房去查看飲食,馬不停蹄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做人兒媳有多不易一看便知。

姬家和梁家在長安城也有舊宅,來鍾家只是暫時歇腳,等著各家的宅子打掃出來再搬過去。

小梁氏已經急不可耐扳著指頭數鎮國公府在長安的產業、田產商鋪和宅院,她被燒光了多半身家心底空落落的,急於想抓住點什麼,不免有點焦慮過頭:「田產文書都存在家裡,被一把火燒掉,咱們空口無憑怕被刁奴欺瞞。」邊說她用手揪著鬢角的髮絲神情焦燥。

二娘子毛燥沒覺察母親的異樣,姬瑤卻是看見小梁氏好幾回都急燎燎揪頭髮或者朝空處抓一把,她緩語安慰:「官府有存底,平常人不敢亂來。眼下不怕底下那幫刁奴,怕的是有豪門大家以勢壓人趁機霸佔產業,可試問有敢欺到嬸娘頭上。」

姬瑤點到為止,小梁氏也能明白,她的夫君不成器,可哥哥姐姐都不弱,有人想占她的便宜,得要先掂量靖義侯府和鍾府答不答應。

想到這裡,小梁氏又沖著姬瑤埋怨:「大娘子明白事理,就不該處處和阿盈做對,你惹惱她又能得什麼好處?人在屋檐下,能忍則忍,咱們求人的次數多了去,再莫讓我下回見到阿姐難開口。」

「阿娘,哪是阿姐和阿盈做對,純屬阿盈挑釁尋事,不還回去真咽不下這口氣。」二娘子氣忿不過辨解幾句。

「爭得一口氣又有什麼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你若是真想和阿盈一比高低,就該上進點尋個像蕭家郎君那樣的夫婿回來,阿娘才叫臉上有光。」小梁氏老生常談,長指甲急急扣著裙上玉扣。

金龜婿,金龜婿,除了這個再沒別的可說,二娘子一怒之下出屋去透氣,晚飯前才磨磨蹭蹭回來,端著飯碗幾下扒到嘴裡,找借口先回屋睡覺。

姬瑤倚門等待,一整天了,鍾大將軍沒回府,也不見宋十一郎露面,梁恆麗那邊也說等不到父兄,事不尋常,能把這幫人全困住只有宮裡。

從傍晚等到掌燈,直到宵禁,五更敲過,還是不見人,她實在撐不住和衣躺下,天亮時分依不見人影,心裡胡思亂想,猜測京城會出什麼大事讓司空大人徹夜不歸家?

******

這府里徹夜相待的人不止姬瑤一個,長安敲梆聲聲響,鍾夫人亦在正屋披髮等待,屋中燃著牛油小盞,燈火微暗,她一次又一次聽次子進來報信,直到聽說夫君脫不開身不能回來。

鍾夫人怒極擲出一個茶碗,質問身邊的次子:「夜宿宮中,這就是你們眼中的好阿爹,我在家裡苦守著擔驚受怕,他倒好消遙自在把髮妻拋到腦後忘個一乾二淨。」

邊說鍾夫人用錦帕拭眼角的淚水,她爭強好勝人前逞強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和幾個孩子。都說夫君寵她入骨,視別的女人為糞土白骨,前二十多年鍾夫人也這樣認為,可現在她不太確信。

「阿娘別動怒,阿爹真是走不開,聽傳信的心腹說聖上今早貪玩落水,形勢不妙,這當頭阿爹怎麼能離開宮中。那宋家、魏家還有舅舅,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軍中也有不服氣阿爹的人,咱們都要提防。」鍾家鍾益勸道,他長相更像鍾夫人多些,相貌英俊偏柔美,本領也略輸兄長一籌。

「魏家?他家老公爺去世舉家守著孝,怎麼能在京城裡攪局。」鍾夫人拭凈淚水問道。

「魏家只是守孝,還會再起複,舅舅為聖上傳授武業,別忘了,他家和魏家有婚約。」鍾益說起朝中事頭頭是道。

鍾夫人神情放緩,她好在識大局,短暫發過小性兒后恢復平靜,她清楚夫妻一體,榮辱與共。

鍾益見勸說奏效,腆著臉皮湊到母親身邊打渾:「阿娘,你見了兒子也不心疼心疼我,都不問我在外面打仗有沒有受傷,光想著阿爹和阿兄,讓兒子好生委屈。」

鍾夫人輕笑,伸出手指戳次子的額頭:「你呀,比你大哥要花哨,愛玩虛招對阿娘不說實話。哪及得上你大哥實在忠孝,相比之下,我當然要更疼他。」

鍾益眼光微閃,嘻皮笑臉道:「哪能,兒子對阿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真要有瞞著你的地方也是怕阿娘聽了臟耳朵,咱不聽也罷。」

鍾夫人哼一聲:「你對阿娘隔心隔肚皮,可阿娘給你挑了個頂好的新媳婦,牙長嘴利專治你的毛病,就看你能不能降得住。」

鍾益垂眸淡淡道:「慧娘才去,提這些做什麼,又不急於一時。」

「總有一天,你會急著求我討她進門。」鍾夫人語中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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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夫君是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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