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白雲出岫

19.白雲出岫

??短暫的沉默過後,慕容瓚轉過身來,長長的劍眉糾結著,「這話以後不必再說了,就算父王當真有這個打算,我也絕不會應允。」

他垂眸,濃密的睫毛往下一蓋,遮住眼裡的三分苦澀,七分黯然,「御哥,你清楚我的為人。倘若我真有心要那個位子,就算爭不過,也一定會努力搏一回。只是我一直以為,我能說的、做的都已經夠清楚了,父王又何必非要這麼試探。」

蕭御搖頭,柔聲道,「王爺千萬別誤會,老主子是真心的,臣瞧得出來。他說過,王爺一定會拒絕,可那是您的心意,他也只不過是要說出他自己的心意。至於將來如何,老主子絕不會勉強您。其實王爺大可放心,換個角度想想,老主子何嘗不是最懂您的那個人呢?」

這話倒是半點不虛,父慈子愛、兄友弟恭,是慕容氏代代相傳、賴以存世的根本,可說是堅如磐石。無須猜忌,更無須多餘的試煉,於他這個原本該是外姓人的養子亦如是。他的心並不蒙昧,回頭想想這十九年間,父王是何等優待他,從不吝給予他最好的一切,這當中包括權勢,包括關愛,也包括無條件的信賴。

當中的一點一滴,歷歷在目,他都能感知得到。

何況蕭御是最了解他們父子的人,他一路見證,有時候比當局者看得更清楚,理解得更透徹。睿智的人幾句提點,可以恰到好處的撥雲散霧。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值當懷疑的?他更該感念父王的理解和信任才對。

慕容瓚抿唇微笑,抬起頭,眸中流轉的光華璀璨奪目。

「不說這些了,御哥趕路辛苦,我特意留出今兒晚上,專為給你接風。」他笑起來,一陣風清月朗,「有陣子沒跟你喝酒了,擇日不如撞日,乾脆就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蕭御是斯文作派,什麼時候都輕言軟語,從容柔和,擺擺手,他笑問,「聽說大姑娘回來了?臣該過去問個安。還有二爺,月余沒見,不知道他又長高了沒,是不是還像在家時那樣,淘氣得讓人頭疼。」

提起幼弟,慕容瓚不覺莞爾,「還是那副頑皮相兒,如今住在這裡,在我跟前愈發沒了顧忌,想怎麼折騰都成。他這會兒估摸和瑜兒在一起,晚上她們姐倆一道用飯,咱們不必摻合。倒是瑜兒的事,一直以來怪我考慮不周。」搖搖頭,他澀然輕嘆,「應該早些接她出來的,拖延到快要上花嫁,還是在旁人提醒之下才想起來,我這個哥哥,做的實在是不稱職。」

蕭御倒不以為然,「這種事也得瞅準時機,籌謀得太早反而容易引人猜忌。王爺在京里看似閑暇,實則要應對的事不少,臣心裡都清楚。」微微一笑,他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容瓚,「王爺方才說經人提醒,這個人,是不是目下正在府里做客的南平郡主?」

點了點頭,慕容瓚說是,「她和瑜兒交好,倒是真心實意替瑜兒著想。」

「這麼看來,王爺今夜更適合去盡一番地主之誼。」蕭御笑容柔緩,站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這樣的機會以後不多了,能碰上一個肯為旁人著想的人,應該加意珍惜。」

一語雙關,話里話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驀地想起樓襄看他的眼神,柔弱中透出淡然的倔強。心頭微微一漾,思忖良久卻未置可否,不過應以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蕭御的話。

房內安靜下來,凝神諦聽,彷彿能聽見風中飄送過來的,一陣陣清越活潑的笑音。

然而他知道,並沒有這個可能。外書房距離綠竹齋相去甚遠,所謂笑音,也不過是存在他心頭,一點朦朧的情生意動。

綠竹齋這廂,此刻已然酒過兩巡了。慕容瑜推杯換盞之際,幾乎把小時候和樓襄一起做過的玩笑事,悉數盤點了一遍。

好容易話頭子停下來,樓襄逮住機會,先搶下她的酒杯,「少喝些罷,那一壺不夠,又生生打發人再去要了一壺。回頭等我走了,你們家的下人可有的編排,一準兒說我是個女酒鬼。」

「怕什麼的,你在意么?」慕容瑜醉眼迷離,卻又輕輕巧巧奪過酒杯,「女孩子,只有在喜歡的人面前,才會留心自己的形象夠不夠好,莫非你在我家裡,有意中人不成?」

一口酒含在嗓子眼,險些嗆著她,樓襄嗔看慕容瑜,直疑心她是裝醉,半晌才訕笑著打岔,「說真的,你很喜歡茹姐夫,是不是?」

慕容瑜大喇喇的笑起來,「喜歡,他長得好,待我又有禮貌,做什麼不喜歡?」

樓襄眨眨眼,「這就叫喜歡吶?也太簡單些了罷。」

「簡單么?這種事還要多複雜。」慕容瑜幽幽一笑,「其實我哪兒知道呢?打小又沒見識過,丈夫喜歡妻子,妻子喜歡丈夫到底該是什麼模樣。總不能照著萬歲爺對皇後娘娘的態度想象罷,那陣勢我可真瞧不出喜歡呢。」

樓襄哂笑,「也是,我算是問道於盲了。不過聽說遼王夫婦感情極好的,說起來,你想不想回家瞧瞧?」

聒噪了一晚上的人忽然沉默起來,良久淡笑著搖頭,「再說罷。遼東怪冷的,我怕不適應那裡的氣候。」

託詞罷了,遼王府又不是尋常人家,再冷,寢閣里還不是溫暖如春。可嘆離別的年頭太久,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磨得所剩無幾,就像俗話說的,生恩不如養恩大。十幾年下來,她早就被養的成了別人家的女孩,只是養育她的人對她再親,也絕無可能將她視為賀蘭氏宗女來看待。

樓襄在心底喟嘆,忍不住問,「說真的,你心裡恨不恨?」

「恨,怎麼不恨。」慕容瑜斜睨著她,承認的痛快酣暢,「那時節父王接了旨,告訴我說,要我上京去,我根本就反應不過來。還是嬤嬤說給我聽是怎麼回事。知道要離開家,我又急又怕,跑去找母妃,劈頭就問憑什麼不讓大哥去?他還比我大兩歲呢!我對母妃大喊不公平,想想也好笑,那會兒還真以為是他們不在乎女孩子,這才選的我呢。」

她笑出聲,低低的,囈語一般,「後來我知道了緣故,結果卻更恨了。當著一堆人的面兒質問大哥,為什麼你不是父王的孩子,既然不是,怎麼還好意思賴在我家?眼睜睜看著我去給人家當質子!」

心口莫名一疼,樓襄惻然追問,「那他呢,那會兒有什麼反應?」

「他說對不起,來來回回就只有這三個字。然後一直低著頭,半天也不說話。」慕容瑜回憶著,眼裡漸漸蓄積起一片水霧,「我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我記得他抬起頭,眼圈紅紅的。當時嚇了我一跳,因為沒見過他那樣,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從來都不會哭的。」

長長一嘆,她又笑起來,只是那記笑並不比哭好看多少,「之後他又偷偷和我解釋,他自以為的,那些對不起我的地方。他說他很想冒充是父王的親生子,可是朝廷不答應。他求過父王,父王也沒有法子。畢竟母妃帶著他改嫁時,他已經兩歲多了,想要瞞天過海,實在太難了。」

真是個讓人唏噓的故事,其實不提也罷,可往事呢,有時候就像隔著層層帳幔的七寶拔步床,讓人忍不住想要尋覓,想要一探究竟,想要待在那上頭浮現聯翩。

樓襄架不住好奇,沉吟半天兒,輕聲道,「我記得你說過,王爺待他是真好,視如己出,甚至比親生兒子還要好。」

慕容瑜頷首,「父王對他,算是寄予厚望,說視如己出確實不為過。我聽家裡人私下說過,他生身父親原是父王的一名愛將,不過並不是咱們鮮卑人,好像是個烏桓人。因征戰時受了傷才亡故的。為這個,早前時常有人非議他的血統,說他是雜種。後來被父王聽見,打的打殺的殺,就再沒人敢提了。我打小就常聽父王念叨,大哥是他的長子,是他的第一子。他很疼大哥,待他也極好。偏巧大哥也極懂事,父王那麼個火爆的脾氣,可在我記憶里,竟連大聲斥責他都沒有過。」

「這麼乖巧?」樓襄覺得不可思議,「難道說,他這人從小就少年老成?」

慕容瑜笑著瞥她一眼,「那倒不是,他本就討人喜歡。你也瞧見了,生得那麼標緻,有誰見了會不喜歡呢?何況還絕頂聰明,學什麼都快一點就通。性子雖倔些,卻從不忤逆父王,他那個人很知道承情兒,就是人們常說的知恩圖報。父王對他好,他自然全身心回報。不過具體的事兒,我也說不清了,那麼多年沒在一起,他們父子之間如何相處,終究不過是道聽途說。」

撲哧一笑,她轉頭看著樓襄,「倒是你,問了這麼多,是想打聽什麼呢?既然這麼關心,要不幹脆叫來一起喝酒,自己問他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樓襄眉心一陣狂跳,咬著唇推她,「你瘋了不成,我瞧你是真有些醉了。」

「怕什麼的!我的這點子年少歲月,過去了,可就再也沒有了,還不讓醉一回么?」慕容瑜憨笑起來,眼前的人和物變得越來越模糊,卻不知道是因為中酒,還是因為眼中漸漸凝聚了淚花,「人生不該盡興些?我和旁人一樣,有父母兄弟,有閨中姐妹。如今他們就在我身邊,如此快意,可不是正該及時行樂才對。」

說是高興,淚水偏又成行的滾落下來,拋珠碾玉一般,一邊笑著,一邊哭得止不住。壓抑太久,難得釋放出來,在姐妹面前,在自家的床榻上,笑笑哭哭,哭哭笑笑,終於折騰得疲累不堪,臉上掛著難以言喻的一抹釋然,倒在引枕上睡過去了。

樓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很難說得清到底是什麼滋味。她扶慕容瑜躺下,替她掖好被子,再細細地去看她的如畫眉目,嬌美面龐。心裡一陣感傷,這也不過是個錦衣玉食下的可憐人兒,飽食終日,卻活得像個失怙失恃的人。

她下床,對著一桌子殘羹,也懶得叫人來收拾。執起酒壺,自斟自飲,神思漸飄漸遠,原來慕容瓚的生身父親是烏桓人,認真說,該算是和鮮卑人完全不同的異族。

怪不得呢,她想起從前聽老嬤嬤說起過,越是血統混雜,人就越容易生得漂亮,想想慕容瓚那張堪稱妖孽的臉,愈發印證了這個說法不虛。

許是喝多了罷,居然這樣私底下編排起人家來。她摸摸臉,很是羞慚的發覺,雙頰熱得簡直像是才裝了炭的小袖爐。

「不好了,郡主起疹子了。」

一聲驚呼,讓她徹底醒過神來。回首一顧,是慕容瑜的侍女不放心,前來探看主子的情形,誰知看過之後,方才驚覺出了岔子。

她含糊起來,「從前有這毛病么?我怎麼不記得了。」

「有過一回的。」侍女滿心焦急,「那回也是喝了酒,又吃了些河鮮,因就生過那一次疹子,郡主到了也沒當真,只以為是趕巧兒罷了。」

她也忙不迭去看,果然慕容瑜從頸子到後背密密麻麻起了一片紅疹,心裡一驚,急忙吩咐道,「還不快去取葯來,這個耽擱不得,後日可還要上花轎的。」

侍女早忙成了一團,可誰都沒有準備,祛疹子的葯還得叫人去外頭找。出了這麼大事,不多會功夫,就鬧到藩王府主人,慕容瓚跟前去了。

半柱香過後,他匆匆趕來,卻只站在廊下,隔著軟煙羅的緋色窗紙,低聲問道,「這會兒如何了,疹子起得厲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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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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