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無端畫扇

20.無端畫扇

??慕容瓚這個人,平日里總好端著。架子拿捏得極漂亮,舉手投足間透著從容不迫,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有一絲慌亂。

可方才聽話音兒,倒是真有那麼點焦急關切。樓襄想起他對家人每每都很在意,心裡登時就有點不落忍。又見他站在檻外,隔著門給侍女們遞過藥膏來,不造次也不越「雷池」半步,確鑿也是一副知禮守禮的君子做派。

親妹子病著,滿腹憂慮還要被阻隔在外頭,皆是因為她在場的緣故。說出去實在不近人情,思忖一道,她還是站起身,挪著步子走到了門邊。

他就站在廊下,一身水色廣袖襕袍,雖然肅著面孔,卻不像穿公服或是曳撒時那麼有勁道。月光流淌下來,清凌凌的灑在他身上。那些銳意鋒芒好像突然間變得朦朧起來,鉛華褪盡,露出一抹安逸柔軟的溫暖。

她微微側過身子,嘴角的笑牽扯出幾分鼓勵的味道,「進來看看罷。」

他怔忡了一下,大概沒想到她會請他進去。躑躅片刻,還是毫不遲疑的抬腿邁步,跨過了那道門檻。

借著相對錯身的空檔,他朝她點了點頭,低聲道了句,「多謝。」

拔步床上的帳幔垂了下來,侍女們正在裡頭忙著給慕容瑜去衣擦藥。他雖是兄長,卻也還得顧忌男女之別。人進不去,只能徘徊在帷簾外頭,隔著一片天地,再仔仔細細問著內中人的情形。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侍女撩開帷幔一角,走出來欠身回道,「郡主眼下好多了,並沒再起新的疹子,連之前的也下去好些。幸而這會子睡得實,也不知道抓癢,等到明兒早上再塗一次葯,應該就無礙了。」

他負手聽著,審慎的看了一眼說話的人,開口便是詰問,「她從前就有這個毛病?」

侍女在灼灼目光逼視下,噤若寒蟬般的抖了一抖,垂首嚅囁道,「是,還是四五年前,犯了那麼一回,後來再沒有過的。」

他眉鋒驟聚,「既然知道,怎麼不攔著她,還讓她喝那麼多酒?」

聲調清冷,如同金石一樣剛硬,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陣勢。

侍女不由地畏懼起來,愈發低垂了頭,絞著帕子不知該怎麼回答。

樓襄在外間聽著,覺得不妙,乾脆踅身走到裡頭解圍道,「是我不好,見瑜姐姐難得高興,就勸她多喝了兩杯。都怪我,還嫌人多礙眼,把她們都遠遠的打發了出去。我們在裡頭自顧自說話兒,沒人瞧得見,自然也就攔不住。其實早前我是見過瑜姐姐出疹子的,只是當時沒留意,過後也早就忘了。如今出了岔子,確是該怨我。我且在這廂,先給王爺賠個不是罷。」

說著就要斂衽,打算認認真真對他行下一記致歉禮。

他原本擰著眉毛在聽,這會兒猛地一拂袖,轉身避開了她的禮。瞧這架勢,顯然對她的大包大攬很是不滿。

根本不理會她,他目光清冽,帶著森森涼意,沖侍女寒聲道,「等明日郡主醒了再行責罰。今夜好生照看著,再要橫生枝節,一個都不饒過。」

侍女們諾諾稱是,哪裡還敢怠慢,連忙分派人手,趕著去照料慕容瑜了。

他這頭髮完一通威,轉過身淡淡瞥了樓襄一眼,徑自便往外間走。待她跟出來,卻見他坐在圈椅上,眼望地下,怔怔地在出神。

有點欲說還休,又有點悵然若失,她沒見過他這幅模樣,一時之間也好像失語了似的,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

「是我疏忽了,竟不知道她有這個癥候。」良久他低聲說,因為垂著眼,愈發像是自言自語,「做人家哥哥,連妹妹該忌諱些什麼都不清楚,簡直一塌糊塗。」

非要這麼自責么?眉宇間陰雲密布的,臉上寫滿了歉疚。一瞬間,樓襄又想起慕容瑜對她講述的往事,不禁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個低著頭,不斷說著對不起的小小孩童。再看看眼前人,兩個形象便漸漸地重疊在了一處。

這個人也太喜歡往自己身上兜攬責任了,其實怎麼能怪他呢?別說這不過是個小意外,連慕容瑜身邊的人尚且措手不及,遑論他們兄妹久不在一起生活,又怎麼會知道這些細枝末節,再加倍留心規避呢?

她看不過眼,緊著出聲安慰,「沒什麼要緊,明日定然就會好的。什麼都不影響,所以千萬別覺著是自己的錯。」低著眉,說不上是局促,還是不好意思,她停了一下,又輕聲道,「我說了,是我大意,還總勸她多喝兩杯,真是對不住。」

她是刻意替人周旋,他心知肚明。可為什麼要這麼做?不外乎因為察覺出,他是個嚴苛的人,生怕他一怒之下,從重懲處那群侍女。在她心目中,他大概和一個無情冷血,動輒要人性命的夜叉沒什麼分別罷。

微微一哂,他自嘲的低聲笑起來,笑罷忽然問,「你很怕我么?」

話說完,他幾乎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耐人尋味起來,於滿室燈火映照下纖毫畢現,那每一點變化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先是錯愕,接著輕輕吸氣,之後眉尖若蹙,像是在思量,又像是在斟酌該怎麼掩飾。她的確是怕他的!或者說,她在不知不覺間,已對他存了忌憚和防範之心。

不過那一皺眉的風致,倒是讓人無法忽視。她有最明媚的五官,說得俗氣點,以花來比擬的話,就好像是艷冠群芳的牡丹。可惜性情不夠雍麗,神情又總是杳杳的,昂首低眉間帶了一點縹緲遊離的味道,不算太多,卻足以消弭她身上端雅繁華的氣象。

所以即便是牡丹,她終究還是做不了最富麗的那一朵,大約可堪比做一株綠玉,青澀柔嫩,生機盎然,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脆弱的倔強。

樓襄不曉得他正轉著這樣迂迴婉轉的心思,卻只絞盡腦汁地在想,究竟該怎樣回答他的問題。半晌微微抬眼,恰好對上他深邃明亮的雙眸,心上一顫,急忙掩飾道,「怎麼會呢?王爺是瑜姐姐的兄長,咱們數度碰面,你還對我有救命恩澤,當然談不上怕了。」

慕容瓚側著頭沉吟,好似在品咂她的話。可半天過去未置一詞,臉上也不曾呈現任何錶情,猶是更加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思量些什麼。

氣氛漸生尷尬,樓襄揣度他一時半會沒有離開的意思,又不好貿貿然地攆人走,只能在暗地裡想辦法。靈光倏地一現,覺著不如來一盞送客茶給他。倘或他知趣,見了那茶,自然就該懂得遵循進退之道。

施施然站起身,她半含笑道,「我煮些茶給你罷。」

「你還沒喝夠?」他乜著她,皺了皺眉,眼風掃過桌上的殘酒,「想不到你酒量倒還不錯。」

她跟著他的目光,順勢看了一圈,暗忖他怎麼不按常理出牌,不免訕訕道,「我又不是酒鬼,本就喝的就不算多嘛。」說完又小聲嘟囔起來,「再說喝茶不是喝酒,茶明明是解酒的才對。」

乾脆不搭理他了,自顧自去一旁煮水烹茶。餘光見他還是穩坐泰山一動不動,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在這兒耗一會子了。或許還是在惦念慕容瑜,所以才想多盤亘一刻。那便由他罷,她盡量不去關注他,專心致志的侍弄起手裡的上用貢茶龍園勝雪。

茶是好茶,可惜美中不足,終究還是人家府上的東西。她借花獻佛,底氣便不怎麼足實。好在點完水,須臾之間,屋子裡飄散起清雅的馨香,讓人聞著可以暫時忘卻俗念。

捧起茶盞,擺在他身邊的几案上,他微微頷首算是謝過。細長纖白的手指拂過杯子,比牙色的白瓷還要清潤剔透。她越看越覺得疑惑,這樣一雙手,當真能彎弓射箭、上陣殺敵么?別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罷。

她邊想著,邊凝目看他。他已抿過一口茶,臉上疏無表情,吝嗇得連句誇讚的話都懶得說。姿態倒是極溫雅的,放下杯子,方才淡淡道,「天色不早了。」

可不是嘛,已入夜了罷,按說他們這麼相對坐著,到底於禮不甚相合。所幸跟前都是他的人,不用擔心今夜的事會傳將出去。這會子他發了話,接下來就該各自安置了,她沉默的注視他,只等他告辭離開,等得幾乎快要按捺不住,先行起身相送了。

誰知他只是說說,結果全不見動彈,還不咸不淡的跟了一句,「今天月色不錯。」撂下這話,他站起來走到窗欞下,推開一扇格子。深吸一口晚間夾著花香的氣息,回眸道,「想不想去看看月亮,還有今夜的歲星,很亮。」

回首顧盼間,目光漫視過她的臉,白日里的清冽冷峭統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纏綿飄逸的靈動風流。

樓襄正端著杯盞喝下一口茶,霎時間,只覺得一道洶湧的熱流從喉嚨筆直的流淌而下,一顆心在那熱浪里滾了幾滾,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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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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