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前傳:風波惡

121.前傳:風波惡

王子騰兵敗了!

當元春證實這個消息時,心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她當年剛被徵選入宮時一樣。

她感覺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忍不住把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緊一些。

抱琴看出了她的惶恐不安,柔聲勸道:「娘娘不必憂心!都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舅老爺一向頗得聖寵,便是一時失意,終究無礙的!」

說話的時候,她垂眸看了看元春的肚子——那裡,正有一位小皇子或小公主在孕育!

「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千萬要放寬心,多多保重身子!若能得個小皇子,將來也可有個依靠!」抱琴這樣勸元春。她深知,自家主子肚子里的這個孩子,不僅是主子的依靠,也是自己的依靠、賈家的依靠。

元春微微垂首,看著自己的肚子,將雙手掌心貼在衣服上輕輕摩挲,似乎在隔著衣服和肚皮,撫摸肚子里那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

三個月的胎兒,有多大了呢?有拳頭大了嗎?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迷你版小嬰兒的樣子,忍不住微笑。

她也希望自己能生個兒子!

若能有個兒子,等兒子長大了,出宮開了府,她就還有走出宮牆的那一天。到時候,她就可以再見到娘家的親人,可以不再受宮規約束,可以骨肉團聚,可以得享天倫之樂。

「我明白的,抱琴!」元春微微苦笑,「只是在這宮裡呆久了,很多事會忍不住去想,去琢磨!尤其是……」

尤其是被皇后抬舉著,成了後宮妃嬪中的一員之後!

初入宮時,她心中惶恐,立意守拙,斂盡渾身鋒芒。雖有被人一再稱讚的花容月貌,也只在鳳藻宮的藏書樓里,做著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史。那時候的生活,是在宮裡的這些年月里,最為清靜安閑的。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竟被皇後娘娘看中。隨後就被皇後步步簡拔,引為臂助。

她不喜紛爭,也知道皇后抬舉她是為了分吳貴妃的寵。然而在這宮裡,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她既已被皇后看中,就不能不識抬舉,否則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更加難以在宮中立足。她也不能犯錯,以免累己累人,所以她時時在意,步步小心,免不了就會多思多想,夜裡常常難以安眠。

她敏感地覺得:自從她有孕,皇後娘娘對她的態度就有些難以琢磨。而在太醫宣布她有孕之後,皇上竟一次也沒有來過鳳藻宮,只叫內務府送了例行的賞賜過來。

她知道這不是好兆頭,卻無計可施!

掌燈時分,太監突然來報:皇上駕到了!

元春匆忙收拾了一下,扶著抱琴的手,到門口迎接。宮燈昏暗的光線下,延嘉皇帝的儀仗停在了鳳藻宮外。

「臣妾恭迎聖駕!」元春依照宮規,低頭垂眸,恭順地行禮迎駕。

肩輿上的延嘉皇帝,並沒有像往常來時那樣,語氣溫和地說一聲「愛妃免禮」,而是異樣地沉默著。

元春不明就裡,不敢抬頭,也不敢起身。只能任由這難堪的沉默,折磨著自己那顆戰戰兢兢的心。她的掌心,又開始冒汗;手裡的帕子,幾乎要被她扯破了。

不知過了多久,延嘉皇帝從肩輿上下來,大步走進了鳳藻宮中。路過元春的時候,他既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作絲毫停留,彷彿元春不存在一般。

元春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自己身邊掠過。似乎他衣角的綉紋中,也挾帶著一股冰涼的、壓抑的怒火!

她心中狂跳,跪在原地,不知所措,腦子裡嗡嗡作響。

發生了什麼事了?怎麼辦?

「賢德妃娘娘,皇上叫你進去!」之前跟著延嘉皇帝進了鳳藻宮的大明宮總管戴權,又折了回來,聲音淡淡地傳了這句話。

「是!多謝戴公公!」元春扶著抱琴的手,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她的手,和抱琴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她努力想微笑。可心中的惶恐,卻讓她笑得極不自然,似乎臉上的皮和肉,都已經不知道要怎樣組合才是笑了。她只好放棄了想微笑的努力,心中無比凄然。在這宮裡呆久了,連怎麼笑似乎都忘了!

她的寢殿之中,紅燭高照,光線比外面好太多了。

元春偷眼看了看延嘉皇帝,見他面沉如水地注視著她,眼神冷得像冰。她從未見過皇帝的這副神色,被他神情中的冷意凍得渾身都顫抖起來。

「『賢德妃』留下,其他人滾出去!」

這一回,他並沒有再用沉默折磨她,而是痛快地發了話。但他那語氣,他吐出「賢德妃」這三個字時那咬牙切齒的冷意,卻讓元春如墜冰窖。

她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皇帝面前:「皇……上?」由於驚嚇,由於恐懼,她的聲音都帶著顫音。

戴權帶著眾人退出,抱琴儘管擔心元春,卻哪有說個「不」字的資格?!

寢殿之中,只剩下了皇帝和元春。

皇帝微微傾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元春,嘴角突然勾起一點淺笑,笑得諷刺,笑得陰森:「朕的『賢德妃』,你知不知道,你家裡的人都做過些什麼缺德事?」

元春失神地看著皇帝。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無比可怕的人,就是那個曾經對她輕憐蜜`愛的人!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有些木木地想:我家裡人,都做過些什麼?!

「你父親賈政和你舅舅王子騰保薦的那個賈化,貪贓枉法,魚肉百姓,其罪罄竹難書!你們賈家和你們家那些親戚,利用這個賈化辦了多少缺德事?朕聽說賈化為了給你大伯弄幾把扇子,污人拖欠官銀,把好好的一家良民,害得家破人亡。你表弟薛蟠打死了人,這個賈化竟能弄出個乩仙判案的荒唐事,縱放兇犯,藐視王法!」

「你的堂兄賈璉,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停妻再娶。苦主的狀紙遞到都察院,你們家卻有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似這等結黨營私、視法度如無物的事,你們家還做過多少?!」

「還有你們賈家的族長、你那個族兄賈珍,竟在國孝父喪期間,日夜召人聚飲聚賭,聚眾狎玩孌童。真真是好孝順的兒子!他怎不到他親爹的墳頭上去找樂子?他那個兒媳婦秦氏,你知道是怎麼死的嗎?秦氏跟賈珍亂`倫通`奸,被人撞破,便被你那個族兄逼死了!這等醜事被人撞破,你那個好族兄,竟然還能沒事人兒一樣,恬不知恥地在家裡大做道場,還用了一副鐵網山檣木做的、親王規制的棺材殮葬那個淫`婦!」

他陰陰地笑了一下:「你們家就沒人提醒他一下:逾制了嗎?!」

他心裡被壓抑著的怒火,突然間猛烈地暴發出來,隨手一掃,便將茶几上的茶壺、茶盅之類,盡數砸在了地上,發出一片碎裂的嘩啦聲。

「當年,朕的親姐姐薨了,用的就是這種壽木!朕一想到一個淫`婦居然膽敢跟朕的親姐姐用同樣的壽木,朕就想扒了那個淫`婦的墳、扒了賈珍的皮!而你,『賢德妃』……」

延嘉皇帝額際青筋暴露,裹挾著怒火的聲音,似乎是從齒縫裡鑽出來的,帶著絲絲的寒意:「朕一想到你家裡那些污糟事,就覺得『賢德妃』這三個字無比的諷刺、無比的噁心!朕原以為,你不爭不妒,貞靜平和,是這宮裡難得的乾淨人,所以對你恩寵有加,對你父親委以重任,可你們是怎麼回報朕的?拿朕當傻子玩嗎?!」

元春聽著他一條條地數落著賈家的罪狀,眼睛越睜越大,身上寒一陣熱一陣,漸漸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她的視野里,似乎只剩下了延嘉皇帝那兩片一張一合的薄唇。她的耳朵里,延嘉皇帝的聲音似乎是從夢境中傳來,無比的飄渺,帶著一聲聲的迴響……

延嘉皇帝歪著頭看了看她,神情漠然而決絕:「朕也懶得再去查你是否背著朕做過什麼好事,省得更噁心。但從今以後,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說完之後,站起身來,大步向殿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頭看元春一眼!

元春終於支撐不住,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等她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娘娘,你感覺如何?口渴不渴?」守在床邊的抱琴問她。抱琴的眼睛有些紅腫,臉上還有些淚痕,笑容十分勉強和僵硬。

元春搖了搖頭:「抱琴,我剛才做噩夢了!」她喃喃地對抱琴說,「我夢到皇上駕臨鳳藻宮,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數落了賈家的許多罪狀,然後說……再也不見我了!」

本來還在勉強笑著的抱琴,眼淚立刻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她想安慰元春,卻只能發出哽咽的聲音了!

元春失神地看著抱琴,心裡木木的,帶著一種深深的絕望:「那不是夢,對嗎?皇上真的來過了……他真的……來過了……」他真的數落了一大堆賈家的罪名!他真的說過……再也不想見她了!

她從未如此刻這般,希望皇上從來不曾來過!

「抱琴,你告訴我:我暈過去后,還發生了什麼?」元春沒什麼情緒地問。

抱琴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皇上……皇上叫人封了鳳藻宮……上下一應人等……聽候處置……」

「聽候……處置……」這幾個字在元春心裡翻滾,漸漸地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般,在她的心裡燙出了一片焦土。

「娘娘……您還懷著皇上的親骨肉呢!皇上……會不會……」抱琴抽抽噎噎地問,卻不敢問出她最大的憂慮。

「親骨肉」三個字,再次灼痛了元春的心靈。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將掌心輕輕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才發現小腹正在隱隱作痛!從被皇帝數落就一直不曾落下的淚水,終於如決堤的江水一般,奔涌而出!

孩子!事到如今,這個孩子怕是沒有機會見天日了!

她的掌心,在腹部輕輕摩挲,想象著自己正在撫摸腹中孩子那小小的頭顱。

她多想把這個孩子平安生下來!她多想看看這個孩子的樣子!可如今,她怕是沒有機會了!

淚水,浸濕了她的臉龐。

她萬念俱灰地想:如果這個孩子不能生下來,那麼,就讓我帶著他一起死吧!就讓他永遠呆在母親的肚子里,永遠與母親心血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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