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夜宴·壹

第38章 夜宴·壹

李星闌走出議事廳正門,雲淡風輕,步伐沉穩,進入垂滿海棠花的曲折幽徑。

一陣風起,萬千垂絲海棠花枝亂顫,光影與花枝交纏舞動。

他卻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毫無徵兆,伏在欄杆上劇烈地喘息,額角、手背青筋暴起,衣襟被自己抓得變了形。然而花香融化了血腥氣味,黑紗遮面,誰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不知過了多久,李星闌終於緩了過來,摘下一片綠葉將嘴角的血跡擦乾。繼而將那被血染得黑紅的葉片仍在地上,踩入泥土裡。

那從容離去的模樣,背脊挺得筆直,彷彿一切不曾發生。

陳鉻與韓樘偷窺被發現,一溜煙跑得沒影。然而孩子畢竟是孩子,轉眼便將這事忘了。

李星闌回到暫住的小院中,看到的便是兩人趴在地上玩泥巴的情景。

陳鉻發現李星闌站在院子門口,抬起頭笑著與他打招呼,一張臉被抹得花貓似的。不料李星闌見狀,竟然笑了起來,朝他遙遙招手。

陳鉻看人多半只看表面,只要見到別人笑,自己就會覺得很開心。他忽然一下看見不常笑的李星闌竟有這樣的好心情,根本沒工夫去琢磨他的脾氣為何這樣陰晴不定?瞬間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快樂,搖著尾巴跑到他跟前。

然而數日相處發生的尷尬實在不少,陳鉻也沒有得意忘形,習慣性地在距李星闌半米處停了下來,保持一個安全距離。他知道,由於自己的性向問題,李星闌不大喜歡與自己隔得太近。

陳鉻也不說話,就這樣站在原地,張開沾滿泥巴的雙手,沒頭沒腦地對著李星闌笑。

倒是李星闌一反常態,跨步上前,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至不足一尺,低頭側臉,問:「在房頂上,都聽清了?」

剛剛吐了血,李星闌的聲音有些乾澀,說四個字,咳一聲清嗓,再說四個字,咳一聲,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這才恢復了富有磁性的溫柔嗓音。

陳鉻哪會注意這些細節,笑道:「都是韓樘,我說了『不聽不聽我不聽』,他瓦片都揭開了。」

陽光破雲而出,一片金黃灑在小院里,萬事萬物都變成了金白色,如入夢境。

此時此刻,陳鉻沐浴在陽光下,白衣,烏髮,海棠花枝落下的陰影交錯。

也不知道兩人是怎麼玩的,他雖然手和臉上都是泥,衣服卻一塵不染,估摸著是因為太窮買不起其他衣服,所以格外珍惜。他一張臉花不溜秋,活像做了個海底泥面膜,在斑駁的污泥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皮膚蒼白如玉。一雙小狗眼微微下垂,眼神清澈明亮,笑意如同春風。

少年的氣息,像是帶著露珠的鮮紅野果,令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忍不住跟著他一起心情飛揚。

與前幾次相似,李星闌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向著陳鉻的方向伸出手,忽而懸在半空。只是這一次,兩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他幾乎是一停下來,食指指腹就碰到了陳鉻的臉頰。

手指微微顫抖,李星闌在對方臉上刮下一塊已風乾的泥,問:「你接下來,想怎麼做?」說四個字,又咳了一聲,只是這回聲音正常,語氣卻……不大自然。

陳鉻的腦迴路異於常人,根本沒注意對方問什麼,而是大吃一驚,猶猶豫豫,說:「那個……我們,我們在玩……泥。」

李星闌看了看地上,陳鉻和韓樘捏出數個小泥人。泥人們的頭腦和肚子俱是圓滾滾的,小泥團摞在大泥團上面,再插上樹枝作手腳,照著議事廳里的座位擺放。

他瞬間哭笑不得,道:「小孩兒都喜歡玩泥巴。」

陳鉻撓撓頭,不好意思,道:「玩尿泥。」

李星闌:「……」

見他表情僵硬,一隻手滯在空中,陳鉻露出得逞的笑,道:「騙你的,讓你老是把我當小孩,我都十七啦。」

李星闌無奈:「還差一天,所以你永遠十六歲。行了去洗洗,睡個午覺,今天『議員』老闆請客殺羊,睡醒起來喝羊湯。」

陳鉻聞言歡呼雀躍,聽話地跑走了。

李星闌瞬間肅容,轉頭對韓樘道:「樘兒也去打水洗乾淨,到我房裡來,與你說說練兵的事。」

韓樘領命,喃喃自語:「總覺得李先生對陳鉻,格外不同。」

李星闌聞言一怔,道:「都將你們當作小弟看待,只是他大哥於我有恩,陳鉻心性又不比你這般強韌,多照顧一些罷了。」

韓樘走遠了,只有聲音傳來:「就說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兒,哼。」

身長一百六十九公分的小孩——陳鉻,平躺在榻上,百無聊賴,雙手交叉墊在腦後,伸出一條腿在榻邊晃悠。

褲腿摟了起來,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小腿。

陽光穿過窗戶,灑出一地光斑,空氣中零星飄飛的塵埃,在這光芒中竟也讓人覺得乾淨舒適。

風起風停,海棠花枝隨之搖曳,香風陣陣,陽光流動如水,陰影遊動如魚。

陳鉻閉著雙眼,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在卧蠶上落下兩道陰影。

他的面部線條流暢,眉毛濃黑,鼻樑挺秀,繼承了母親的精緻。正處在十六七的年紀,輪廓將顯未顯,手腳修長,該有肌肉的地方一處不少,很有一些遺傳自父親的英氣。

只不過他那一對眼睛既圓又大,雙頰略有些嬰兒肥,長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偏小,睡著的時候更顯柔和,帶著些中性美感。人的臉要顯得好看,多半是各部配合得當,符合自然。因此陳鉻這模樣並不會顯得「娘氣」,反倒很有親和力。

想著晚上有羊湯喝,這時他哪還睡得著,整個人精神得不得了。當然更令他高興的是,李星闌竟然真的說服了眾人,還能親自練兵。

要知道,李星闌是三團團長,一名陸軍上校!也就是說,他從前至少管理著四至五個營,帶著一千五百名左右的陸軍士兵,在非洲的叢林中進行對殘餘喪屍的殲滅戰。

他不僅有辦法,而且一定經驗豐富。實在難以想象,一個人能憑自己的努力在二十七歲就晉陞至上校,或許跟他大哥一樣,也是個「官二代」?

想到這裡,陳鉻又耷拉起腦袋,感到一陣深深的愧疚。都是因為自己,大家來到這麼個地方,幾乎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親人。

他一瞬間就下定了兩個決心:第一,以後不管李星闌多不喜歡自己,自己都一定要好好照顧他。第二,今天過後就要開始努力訓練,儘力幫忙,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於是,照顧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比如……聽牆角?

他集中起注意力,李星闌與韓樘的說話聲如在耳畔。

李星闌:「有關喪屍的事,陳鉻都向你說清楚了?」

韓樘:「是,令人難以置信。」

李星闌:「那我簡單說說。對付喪屍最難的其實是心理,人類對於死亡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對戰喪失時,更是如此。這十分正常,你必須接受並克服你的恐懼。」

韓樘:「我是妖,怪力亂神之事,我並不恐懼。」

李星闌:「你做得很好,樘兒。人要活下去、要變強,首先必須認識和接受自己,而後才能獲得改變。關於如何與喪屍對戰,你可去請教陳鉻,我就不一一說明了。」

韓樘:「我記下了,但是他……靠得住?」

李星闌:「陳鉻出生在軍人家庭,他還沒有手裡的刀高,就被姜大哥趕上戰場進行實戰訓練。須知這世上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切莫以貌取人。」

韓樘:「哦,他功夫確實不錯,只是腦袋不大好使。」

李星闌不再與他糾結於此,道:「兩天集結編隊,三天整肅隊伍。至多五日,要令他們掌握基本的戰鬥技能。再五日,學習兩軍對陣的技巧以及陣型。我們的目的是守城,訓練只能是白天,晚上必須去調整城防。時間太緊張,你協助我要做好吃苦的準備。」

韓樘內心敏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問:「你們要離開?」

李星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們必須去尋根溯源,有些事不做,我與陳鉻都不能安心。但離開前定會保證你們有足夠的能力對敵喪屍,至於對付人類的軍隊,我們幫不上什麼忙。」

韓樘:「你為何總是考慮他的感受?那樣一個沒心沒肺的人。」

李星闌:「樘兒。」

韓樘:「明白,是我的錯。那……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說罷跪在地上,行了一個拜師大禮。

李星闌上前阻止,韓樘卻十分堅決,道:「從小父親教我讀書,但我因為身體異於常人,且身份特殊,一直不願與人交往過密,自幼便沒有朋友。太奶奶去世后,族人陸陸續續逃往國都,只有父親固執地守在此處,從無其他長輩能教導我。雖然與你相識日短,但我打心底里佩服你,你對我很好,願意教導我,我是真心把你當做師父。」

李星闌嘆了口氣,將他扶起,說:「你是個好孩子,然而我這人沒什麼本事,怕誤人子弟,拜師之類的話不必再說。但你可將我當做兄長,無論何事都可說與我聽,我必定全力相助。」

韓樘被發了好人卡,也懂事地沒有再糾纏,只是咬咬牙,點頭。

李星闌:「你常年跟著汴陽君,政事應當十分熟悉,徵兵的事今夜回去后想想,明日便要開始。我也會再擬一個詳細的計劃,現在去休息。」

韓樘告辭,推門的聲音,腳步聲漸遠。

陳鉻忙不迭爬到窗戶旁,扒拉著窗戶偷偷望向李星闌的小屋,恰巧撞見李星闌伸手合上窗戶。

兩人視線相交,陳鉻連忙向下倒在床榻上,後腦勺被撞出個大包來。

是夜,汴陽君府。

開會後吃飯的套路,從古至今基本不變。

這天里,汴陽君府熱鬧非凡,參與議事的二十餘人各自帶了薄禮,乳豬、肥羊、母雞、野兔、各類河魚。

幫工們從中午開始,忙著宰殺牲畜,做飯。

一鍋羊湯,須剔羊骨、切羊肉,青銅大鼎盛入甘甜的井水燒沸,先煮羊骨,再煮羊肉,撒入地髓、莧菜、黃芪為香料,佐以食鹽,湯熬至濃白,則去渣留肉,盛入小鼎,撒上蔥花,香氣四溢。

一隻烤乳豬,首先將小豬剖腹去內臟,填入蓼菜去腥,先以蘆葦包裹,將苦苣菜與泥混合塗抹與蘆葦之外,燒猛火炙烤,剝凈去泥,撫平表面的皺皮,浸油再烤,據說這還只是簡易做法。

蟻醬、蚌蛤醬、兔肉醬、芥菜醬、魚子醬等配料整整齊齊近十碟,山珍、果品形制精美。幫工們忙活一下午,做好數十道罕見的美食,分好器具,放滿每張案幾。

到了夜裡,宴會才準備妥當。

廳堂的四角各放一盞近一米高的樹形青銅燈,燈身色□□亮,鏤刻蟠螭飛虎,又有游龍、鳴鳳及各類飛禽走獸,精美絕倫。每張案几上又各放一盞青玉矮燈,各人面前一支小鼎,數十杯盞,鐘鳴鼎食,其樂融融。

燭火璀璨,照得整個廳堂亮如白晝,人影搖曳,歡聲笑語,絲毫不見大難臨頭的模樣。

陳鉻躲在後排,也不與人說話,埋頭苦吃,這實在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后吃得最豐盛的一頓。一小碗魚子醬根本不夠塞牙縫,陳鉻留戀地添唇一周,便見到一盞滿滿的魚子醬放在桌上。

一回頭,李星闌便在身後,背著光看不清面目,輕輕拍了拍陳鉻的肩膀,而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陳鉻酒足飯飽,早早溜了,但肚子吃得滾圓,又實在睡不著。

他站在海棠盛開的小院中,來回踱步,院中一片銀白,恍惚是另一個世界。忽然想起「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抬頭一看,天空中果然掛著一輪圓月。

一輪圓月,陳鉻這才意識到:北辰去哪兒了?

似乎早上起床的時候,剛好看見北辰扒拉著圍牆跳了出去,結果一天都沒再見到他,他會去哪?他會不辭而別?轉念一想,即使他就這麼走了,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北辰本來也沒什麼理由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兩人機緣巧合之下相識,一人一妖。雖然僅僅半月時間,但他們一同經歷生死,彷彿已經認識了很久。北辰從瘋癲失憶中恢復正常,殺死自己的父親,報了殺母之仇。再到遇見過去的英雄,撿回了自己的責任,簡直有些過於戲劇性。

陳鉻回到房內,將那把古刀取了出來,由於這把刀過長,他沒事的時候並不會隨身佩戴。

將刀拿在手中端詳,只見其材質非常奇怪,非金非石,通體烏黑。刀長五尺有餘,極其沉重,如果不是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一定沒辦法拿起它。

月明如水,涼風徐徐,陳鉻將脖子上掛著的口琴取下,從靴子里掏出李弘的弩機,一併放在廊下的欄杆上。轉身站在庭院中央,纏刀的布條被解開落地,他輕撫冰冷的刀身,難以抑制地想起了家人。

「刀是百兵之膽,簡單易用,適合實戰。當然,尤其適合你這種智商。」

「如果你連這都學不會,以後怎麼追女孩子,撒嬌嗎?」

「什麼名字?沒有名字,實戰里練出來的,能用就行。那麼多廢話拖時間是吧,你得加練十分鐘。」

「還要在地上賴多久?陳鉻,不要以為你打滾賣萌就不用練了,起來!」

「哭也不行!別哭……好吧,減半分鐘……一分鐘,不能再多了。哥求你,收了神通吧!」

練刀的時候,大哥總是像個老媽子,喋喋不休。

陳鉻拉開一個右弓步,氣勁內斂,渾身如同一張逐漸拉開的巨弓。

他右手反握刀柄,舉過頭頂,擺了一個起手式,閉眼不動,聽清風拂面。

倏然睜眼,改雙手共持,自下向上斜砍一刀,同時右腳進步,疾行走如電,使出一招刀法中最霸道的撩刀勢。

刀招沉猛,大開大闔。

原本撩刀這一招,對他來說實在雞肋,因為力氣不夠導致運刀時間過長,無論是提刀后撩、劈、刺,對方都已經改換了防禦方式。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順風勢成掃秋葉,橫掃千鈞敵難逃。

跨步挑撩似雷奔,連環提柳下斜削。

刀法沒有劍法多變花俏,說到底不過八中手法:掃、劈、撥、削、掠、奈、斬、突,然而這其中又有千變萬化。陳鉻一面舞刀,一面回想從前所學,記憶經過沉澱,再次被喚醒時彷彿已經與每一塊肌肉融為一體,過去無法使出的刀法,現在卻是輕而易舉。

一襲白衣,月下狂舞,當真是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挽花收刀,風停。

陳鉻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地舞刀,不知不覺,已是月在中天。

他抬頭一看,不知何時,北辰已經蹲在房頂上,豎著兩個尖耳朵,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看。

陳鉻長舒一口氣,喊道:「辰哥你去哪兒啦?」

北辰不語,沖他比了個拇指。

這大妖怪的肯定實在是千年難見,陳鉻十分高興,也伸出手掌,拇指與食指指尖交錯,笑著比了一個「愛心」。

北辰失笑,翻身落地,大搖大擺朝廊下走去。

陳鉻循著他的方向望去,見廊下的陰影中還有兩人,卻正是宴飲歸來的李星闌與韓樘。他們一坐一站,都看著陳鉻。

於是他也走到廊下,將刀隨意放在身側。

四個人形狀各異。

李星闌無論何時都坐得筆直,背脊與後勁幾乎呈一條直線。他雖然瘦,背上卻仍有突出的肌肉,此時肌肉緊繃,就顯出了漂亮的弧線。雙腳打開,雙手分別按在一側膝上。

韓樘半坐在欄杆上,靠著一根樑柱,微微躬身,一雙滾圓的眼睛骨碌碌轉悠,眸中時有微弱的金光閃過,像貓一樣時刻注意周圍的動靜。

北辰也一屁股坐在欄杆上,陳鉻有種錯覺,總覺得那欄杆被他壓彎了,但汴陽君家的走廊所用木材都是上好的料子,很是經得住折騰。北辰被他看得煩了,撩起衣袍,一條長腿隨意地搭在欄杆上,衣襟大敞,坐得毫無姿態可言。

陳鉻走近了,隔著一段距離,坐在李星闌身側。微微佝僂著背脊,跟個普通的初中生沒什麼兩樣。

月朗星稀,眾人彷彿沐浴在一個水下世界。

魚兒遊動,水草輕舞,原來是海棠花落下的疏影橫斜。

北辰最先開口,說:「幾日前,十五名紫衣使者從咸陽出發,分至函谷關、武關,戍邊的秦軍也被召回關口集結。他們手上用來傳信的是一種妖獸,原名為金玉火鳥的,名字太長,我們大都稱作金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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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嬴政豢養喪屍事件處理情況的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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