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吃過午飯，像「送溫神」一樣，楊帆「握手話別客套套」，把市調查隊一行三人送上了車，各回各家。

俗話說，「客走主人安」。可楊帆心裏一直不安。他感慨著、自問著：數字裏有火呀，報表這張紙是包不住的!不知高強、肖平兩個組啥情況?或許會好些?

楊帆是希望工業與固定資產投資的數字經得起檢查的，實際上，照樣令人堪憂。

高強帶着梁敬業、小高第一站去的是沙角鎮。這個鎮是個工業強鎮，僅次於V鎮，規模以上工業就有十一家。

縣局下去摸底調查不像上面下基層興師動眾，鄉鎮對待縣局也不那麼重視，有人支應就行。不過，也分哪個局、調查啥。關係鄉鎮「國計民生」、「生死命運」的，從鄉鎮書記到鄉鎮長會重視的，會親自陪同。一般的檢查，他們就很少出面，讓分管副職「對口接待」。

統計局下去的是個副局長，沙角鎮陪同的自然是分管工業的副鎮長。在鎮政府大院碰過頭之後，副鎮長、工辦主任、鎮統計帶着路直接下了企業。

沙角鎮十一家企業，有造紙、製藥、化工、水泥、汽車配件、玻璃等。企業改制以後，都賣給了個人。如果不是鎮里人領着，縣裏人一般是進不了企業的。縣裏為了優化企業發展環境，對重點企業進行了掛牌保護，出台了企業二十天安靜日規定，凡安靜日內，任何單位任何人都不得打擾。特殊情況的，要與縣企業發展服務局打招呼，也要經縣優化辦同意。來前，高強進行了結合，都開了綠燈。

第一家去的汽車配件鑄造公司。這是個明星企業，產品以出口為主。這個廠佔地百餘畝，天藍色的標準化廠房散發着現代企業的氣味。忙碌著的工人身着廠服，有條不紊地干著自己手中的活兒，有的在操作著電腦，有的在檢驗質量。一派欣欣向榮、紅紅火火的景象。

公司經理領着高強他們，先看了產品展示廳。這裏擺放着企業生產的各種型號的產品，產品下標著出口國家、獲獎證書。展廳有介紹企業歷史與發展規劃的「前言」，牆上的玻璃框內鑲著省市縣領導以及外國客商視察企業的照片。這裏有專門的講解員。

高強看着，聽着，有一種心潮澎湃、肅然起敬的感覺。火紅的勞動場面、一件件令人振奮的展品，無不昭示著企業景氣、興旺發達。無需問，這樣牛的企業，鎮里是高看一眼的。因此，在報表上不敢做手腳的。

看完這個企業，個個歡歡喜喜。小高說：「咱們江南如果多幾個這樣的企業，早工業強縣了，經濟也真的會騰飛起來。」

沙角鎮副鎮長滿面春風地說：「是啊，無農不穩，無商不活，無工不富嗎!工業也是我們沙角鎮經濟『一體兩翼』中的『體』呀，主體壯大了，也會帶動農業、第三產業這兩個翅膀的。」

這時，他們已上了車，向下站開去。下站鎮定的是去玻璃廠。副鎮長坐在高強的車上。高強坐的這輛長安之星，還有肖平坐的昌河麵包，都是楊帆向外單位借的。

高強聽着副鎮長的介紹，沉思著。待副鎮長喘氣之機，高強問道：「你們鎮的工業報表是由工辦負責統計嗎?」

「是的。」副鎮長回答，說罷，看了看高強沉思的臉，馬上又補充說：「工業統計和工辦合署辦公。一起做報表。數字是一致的。」

高強沒再問。車快到玻璃廠了，高強看了看手中的企業花名冊，忽然說：「不去玻璃廠了，去藥廠。」

高強知道，玻璃廠也是縣裏有名的重點企業，肯定形勢不錯。這樣的企業家底在那兒擺着，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不如看看那些不知名的、沒去過的企業。

一聽高強改變路線，副鎮長顯出為難的樣子，說：「都給企業打過招呼了，他們在企業里等咱們呢!」

「玻璃廠我去過好幾回了，情況我清楚。」高強說，「為了節約時間，看其他的吧。給玻璃廠說一聲，就說有其他事，去不了了。」

「高局長，藥廠路不好走，聽說壞了，在修。」副鎮長說，「我不騙你。」

越是這樣，高強越想去。堅定地說：「不遠，我去過。司機，調下頭，去藥廠。」

看高強執意要去，副鎮長只好無奈地掏出手機給玻璃廠聯繫，說縣統計局的領導不去了，讓他們別等了。

高強不是哄副鎮長，高強的確去過藥廠，而且不止一次。他小姨子在藥廠上班。前些年藥廠經濟好，效益好，工人工資高。這兩年，受煤炭價格、原材料、資金的影響，一直處在停產半停產中。廠里的工人輪流着上班。去年廠里欠高強他小姨子工資，高強認識廠里一個副廠長，就跑來說情，替他小姨子要工資。聽小姨子說，今年廠里形勢也不咋樣。

因為是臨時決定來的，沒有接待。車到門口了，把門的不讓進。副鎮長下車對把門的保安說：「鎮里的，陪縣統計局領導來搞調研。

「廠里領導不在，工人也大都放假了。」保安說，「再不給我們開資，我們也要捲鋪蓋走人。」

副鎮長經常來，一看臉兒熟，保安牢騷完，就給兩個車放行。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廠里冷冷清清的，有一種蕭條之感。高強站在辦公樓前，給他熟悉的那個副廠長打電話，鎮里工辦的同志慌忙去樓內找人。

高強撥了半天，一直是「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高強索性不打了，嘴裏嘟噥著：「這小子去哪兒了，又出國呢?」

工辦的同志一路小跑從辦公樓里出來，對副鎮長和高強說：「領導一個不在。」

高強沉思片刻，說：「那吧，也別驚動別人了。咱們走一圈，簡單看看。你們把情況簡明扼要介紹一下。」

這時，鎮統計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副鎮長，說：「藥廠的報表，數字都在上面。」

副鎮長接過報表，低頭看了幾眼，然後，在前邊帶路，邊走邊說：「截止九月份，藥廠完成工業增加值一點八億，同比增長36%，實現利稅……」

高強聽着，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藥廠面積不大，車間不多。因為是製藥，一般人是不讓進的。也因為大部分工人放假，有些車間停了。他們只繞着廠走了一圈。

「高局長，下一個看哪兒?」出了藥廠，副鎮長問高強。他不敢定路線了，怕高強臨時改變。

高強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冊，又看了看小高、梁敬業，然後說：「去化工廠吧，聽說形勢不錯。」

沙角鎮有幾家小化工，為了形勢規模效益，鎮里統一規劃了化工小區，讓化工企業逐步搬進小區。

化工廠很快到了。高強看了看已成規模的化工小區，先驚嘆一句：「後起之秀啊!」然後，對副鎮長說：「去AA化工看看去。」

這回讓高強沒想到的是碰了個門鼻子。不是鐵將軍把門，而是企業不讓進。副鎮長對門崗說：「我是鎮里的，陪縣局領導看看情況，讓我們進去。」

對不起，不是我們不讓進，是老闆不讓進。」門崗怯怯地說。

副鎮長沒再同門崗理論，氣哼哼地摁着手機號碼，嘴裏說：「不就是發了點財嗎，牛逼啥牛逼!」

電話通了，副鎮長粗聲大氣地說：「你**玩的不瓤，門把恁死弄啥?搞走私、生產海絡因呀?開開門。」

鄉鎮幹部就是這樣，直接面對各色人等，接觸多的還是那些沒有多少文化、俗理俗氣的人。在鄉鎮干工作，如果書生樣兒，是幹不成的。

「火氣咋恁大，你老婆跟別人睡了?」手機里的聲音很響，站在旁邊的人都聽到了，「不是不讓進，我不在家，對不起了，鎮長大人。」

說罷，把手機關了，任副鎮長打破了手機就是不開機。副鎮長罵了一句：「媽的!」

一看這種情況，高強也不好說什麼，說：「算了，改其他企業吧。」然後，把鎮統計叫到跟前問：「平時也不讓進嗎?」

鎮統計是個女的，小嘴一撅，滿腹牢騷，說：「可不是嗎?這些私人老闆!鎮里根本管不住他們。」

「報表配合嗎?」小高插話問。

「每個月都要求爺爺告奶奶，嘴磨薄、好話說盡，就這也不願報。」統計說，「報了也不讓改數，明知道是瞎報的。效益挺好，可不是報虧損就是報減產。」

「所以，數字你們給它進行了評估，是吧?」小高接着問。

「不評估，能用嗎?」鎮統計答。

高強聽着，心裏感嘆：虛報瞞報拒報都存在呀!目的不同，各取所需吧!

「在你們一畝三分地上，不買你們帳?不想混了!」梁敬業在一旁說。

副鎮長走到高強跟前，接梁敬業話說：「強龍也壓地頭蛇呀!世道變了，貓不也怕鼠了嗎?」

「不買帳?!我們要是羅書記楊縣長，保證他屁顛屁顛地迎到門口。中午還叫你好好喝一壺。咱對人家沒用，只能找人家的麻煩。讓誰誰也討厭。」工辦的同志說。

「高局長，咱下午再去吧?鎮西新開了一家酒店，挺有特色的。」一提到吃飯喝酒，副鎮長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一看快十二點了，就對高強說。

高強猶豫了片刻，說：「好吧。不過飯不吃了。我們回城，下午重來。」

「這是何苦呢，跑來跑去的。咋了，高局長，生氣了，還是沙角鎮的飯不能吃?」鎮統計將高強的軍說。

高強心裏清楚，時間已到點了，如果不在這裏吃飯，隨行的人會有意見。跟你下鄉連頓飯就混不上?鄉里人也會有意見，會認為你對他們的工作不滿意。於是，就說：「不是這個意思，麻煩你們一上午了。」

「咋叫麻煩?這就是工作。」副鎮長說，「走，上我的車。」說罷，拉着高強上了他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