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從楊縣長辦公室里出來，金常務感到有點迷茫，原先確定的心中路線似乎不那麼明確了。他邊回屋邊想，坐在了老闆椅上還在想。

金常務腦子裏打着架，一會兒是羅書記，一會兒是楊縣長，一會兒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一會兒是那跳動的阿拉伯數字。如果是電影在腦海里放映的話，雜亂的畫面與鏡頭會讓他痛斥導演的水平太差，還有就是寫劇本的人文筆太臭。

金常務不想再想下去，可思緒像一匹脫韁的馬，故意與他作對。一會兒在心裏說，羅書記一定不遺餘力、不惜代價去撲副地級，這是他仕途「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最關鍵機遇。換作別人也照樣「一搏」的，「人生難得幾回搏」呀！一會兒有一個反對的聲音說，羅書記是縣委書記，他能那樣小人而不君子嗎？也把老牛看扁了。老羅是沒檔次、沒品位、沒修養的人嗎？另一個聲音馬上反駁說，咋啦？書記也是人，也有血有肉，也食人間煙火，也有七情六慾。別把人都看得那麼偉大、高尚。道貌岸然、衣冠禽獸、披着羊皮的狼不是沒有，自私的人性讓人難以脫俗。

羅書記身影剛剛消失，楊縣長的音容笑貌馬上出現了。一個聲音又出現了，老楊在玩政治手腕、撈取政治資本呀！你嘩寵取眾，是想在大家面前賣好，爭取人心、口碑與票數，等羅書記拍拍屁股爬走後，好讓大家投你的信任票，自己爬上書記的寶座。另一個聲音壓倒了前一個聲音，可你也太不識時務了！難道你不懂雙贏嗎？你在數字上支持一把羅書記，他弄上了副地，他難道說你的壞嗎？他得感激你呢！傻呀，你，老楊。這時又跳出一個聲音，你只會說老楊，你呢？你老金呢？如果你支持羅書記一把，助他一臂之力，老羅會虧待你嗎？識時務者為俊傑呀！又跳出一個聲音，老楊這裏也不能得罪呀，如果得罪了他，他當了書記有你好果子吃嗎？老羅老楊都是靠山、資源、保護傘呀！得學會走平衡木、十指彈琴！不是有人說「該進時寸步難行也得進，該退時一落千丈也得退，該取時歷盡艱辛也得取，該舍時依依不捨也得舍」嗎？

「唉，真他媽的煩人！整天乾的啥事兒？」金常務腦海中的野馬把他踢騰得頭疼，他拍了一下頭髮稀疏的大腦袋，長長嘆了一聲，如釋重負，又像上刑場一般。

他想着，隨手翻閱著文件夾里的文件。「今日事今日畢」，兩天的文件他沒批閱了，不能再拖了。他閱過還得往下運轉，需要其他副縣長看的，需要有關局委辦理的，得給人家時間，不能在他這裏延誤，也不能在他這裏把文件「截留」、「貪污」。《江南縣政府文件運轉規定》裏寫得清清楚楚，楊縣長也多次反覆強調。

金常務翻了一下，不經意翻到江河省統計局一個紅頭文件。因為數字的問題，讓「統計」二字特別醒目與扎眼。金常務本想隨手翻過，想了想，還是抽了出來，認真地看了起來。

這是省局下發的「關於鄉鎮機構改革中加強鄉鎮統計工作的意見」的文件。為了減輕農民負擔，今年，省政府搞了一項合併鄉鎮的機構改革，撤消小鄉鎮，合併成大鄉鎮。省局要求，在鄉鎮機構改革中，不能弱化統計工作，合理安排統計人員，確保基層統計工作不散、不亂、不斷。

金常務看完了，發着感嘆：「各部門都說各部門重要呀！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部門利益、地方保護主義呀！」

這是誰都清楚不過的事兒。一些地方的機構改革越改越多，好多是換湯不換藥。人員沒精簡，只是進行了另一種形式的分流。至於牌子，胡亂一掛，應付檢查。各部門都站在部門的立場上，出文件，找借口，結果造成各行其是，「各拿各的號，各吹各的調」，造成推諉扯皮、文件打架。這就是所謂的政府權力部門化吧！

金常務感嘆之後，又認真地反思了一下統計工作。統計數字不像稅務、財政數字那樣「真金白銀」，卻也不可小視。在數字出領導的今天，不關注數字等於不關注自己的政治前途，不看重自己的政治生命。為何羅書記會在會上大發雷霆？還不是因為數字？從某種角度看，統計數字的含金量不亞於財政稅收。不少地方為了幾個數字，不是花錢請客送禮嗎？「真金白銀」有時也得為虛假的統計數字埋單呀！

金常務一番思考後，覺得統計數字無奈又可愛，也覺得自己過去並沒有真正的重視統計數字，所謂的重視，之不過說在嘴上、急在用時。沒有「台上三分鐘，台下十年功」的準備與放長線釣大魚的胸懷與謀略。在自責中，也覺得羅書記罵之有理有利有節了。

一想到楊縣長對數字如此認真的態度，金常務又感到左右為難。不管出於何種目的，楊縣長堅持一個「實」，你說的再天花亂墜、玩的再高明，楊縣長就認準真實可靠。

一個跟形勢走、隨大流的「虛」，一個固守原則的「實」，就像兩面牆向金常務壓來。何去何從，他無法選擇。只能在虛虛實實、左左右右的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驢屎蛋兩面光」，誰也不得罪。這才是他金常務的高明所在、智慧所在。

「痛定思痛」之後，金常務給楊帆打了個電話。以後數字還得靠統計局統計、提供，今後的路怎樣走，他想聽聽楊帆的想法，也好對症下藥，給楊帆一個指導性意見。

楊帆也正在反思自己。他本來想找出充足的理由，以洗自己的「罪責」，沒想到話趕話讓他「書獃子」起來，說了些在外行人聽起來很外行的話來。統計是什麼？學過統計學基本原理，或者說，有統計實踐的人都知道，它不僅僅是幾個數字的加加減減。數字有邏輯關係、內在聯繫，它會說話。深入其中的，定知道其中的樂趣。正像數學家陣景潤證明「１＋１＝２」一樣，並不是乾燥無味的。然而，又有多少人解其中味呢？

自己之所以在會上說那些話，一是想為統計正名，還統計數字一個清白，二是在那個特殊的場合，話被逼到非說不可的地步。從職業道德上講，從守土有責的角度講，楊帆是沒有錯的。錯就錯在他把數字搞砸了，數字不合羅書記心思。

思來想去，作為提供「數字」產品的統計服務者，統計局兩頭作難。唯實唯虛都舉步維艱。舉步維艱也得舉。當然，楊帆的出發點，不是「走一步退兩步」，也不是走一步看一步，而是一步一個腳印。

拿定主意后，他就同高強商量，下一步還是從一個實字入手。基礎工作規範化要夯實，基礎數字要摸實，工作作風要紮實。他準備近期分三個組，到下面分別對工業、投資、農業方面的數字作一個摸家底式的調查。

剛剛安排完，接到市調查隊通知，要對畜牧業特別是生豬、牛存欄情況進行檢查。一個時期來，豬肉的價格飛漲，老百姓有意見。屠宰部門又無生豬可殺，而統計報表上反映的每月存欄出欄數字大得驚人。為此，省調查隊開展了畜牧監測工作。

接到通知，楊帆對工作進行了調整，農業方面的摸底改為對生豬與牛存欄的檢查。這個時候，又接到了金常務的電話。

電話中，金常務的態度一反常態，顯得和氣有餘地說：「喂，楊帆嗎？在忙啥呀，有空沒有？」

受此待遇，楊帆受寵若驚，話也變了味：「是我，不忙，不忙，有空，只要你招呼，我拿啥扔啥。」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好嗎？」金常務溫和地說，「工作上的事兒想同你商量商量。」

楊帆被「溫柔一刀」差點陰陽不合，語速很快地說；「領導你指示，你讓我上南我不敢上北。」

楊帆說這些話不是違心的，一方面有點激動。上任這麼長時間了，金常務第一次給如此好臉。楊帆有一種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悠然感覺。一方面，反思自己的言行后，也覺得禍從口出、言多必失是人生的格言。所以說話有點注意分寸了。

楊帆拿着筆記本，從四樓下到二樓，小心翼翼地敲開了金常務辦公室的門。金常務正在打電腦遊戲，看楊帆進來了，趕緊一點滑鼠把電腦關了。然後，熱情地說：「坐吧，喝水啵？」說罷，起身給楊帆倒水。

「我來我來，不麻煩領導了。」楊帆客氣著。

等楊帆在飲水機上接了水，端著水坐下，金常務熱情有加地說：「這次數字下滑，我也是有責任的。態度不好，批評你兩句，你不要介意。人嗎，都是有脾氣的。尤其是我，一急，就有點不管不顧。」

楊帆真沒想到金常務會如此高姿態，有點感動了，也態度友好地說：「金縣長，其實我應該向你解釋清楚，也應該提前向你彙報的。經濟形勢分析會上我也沒有好好向羅書記說明。是我不對。」

「你也別批評和自我批評了。已經過去了，我們吸取教訓就是了。」金常務說，「會後，我進行了反思，也覺得統計工作很重要，改變了過去對統計的老看法。我記得朱鎔基曾說過，說，統計工作最重要的任務是準確、及時地提供統計數據。統計數據尤其要準確、真實、可靠，不能失真，不能有水分。我記錯沒記錯？」

「沒錯沒錯。」楊帆沒想到金常務對統計並不陌生，還能說出領導的指示，高興地說。

「真實是對統計數字的最根本的要求。如果數字不真實，弄些假數，有意義嗎？」金常務說，「如果真是那樣，統計局就成了造假局，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金縣長說得對，統計是得打假的，統計系統也需要王海式的人物。」楊帆說。

「楊帆，你說一下，統計數字能做到真實可靠嗎？」金常務問。

這一下把楊帆問住了。統計本身遵循的是大數法則，允許存在統計誤差的。就是人口普查也很難做到一人不漏。而且在目前的大形勢下，人為干擾數字，更難弄真實。正因為存在不真實，才強調要真實。這樣一想，楊帆只得說：「難，但是真實是目標、努力方向。」

「對呀，真實也是個漸進的過程。而且還有一個對真實，也就是實事求是的認識問題。」金常務說，「羅書記不是說了嗎，你實事求是人家不實事求是就不叫實事求是。你學過哲吧？」金常務望了望楊帆，看楊帆點了點頭，接着說，「哲學上不是說，真理是相對的、發展的嗎。如果套一下，數字真實也是相對的。反過來說，數字虛假是對的。現在不是強調要解放思想嗎，在數字上也要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再拿老眼光、翻老黃曆，就不適用了。」

這一番話說得楊帆糊裏糊塗，無言以對。

「楊縣長的話沒錯，羅書記的話也沒錯。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羅書記有惡意嗎？」金常務說，「如果數字弄上去了，進入『十八羅漢』了，不僅可以得到兩千萬，你想想，兩千萬是啥概念？幾個企業上交稅能交兩千萬？這且不說，就是羅書記高升了，對江南有壞處？他畢竟是從江南走出去的幹部呀！要我說，這的確是全縣的大局。」

楊帆真的糊塗了，想了想，覺得金常務是詭辯，繞來繞去，無非讓按領導意圖報數字。覺得，楊縣長的話能擺上桌面。於是，就說：「統計報表制度可以改進，統計方法可以改革，但是，數字真實性是不能改的，再說數字是有依託的，得有東西支撐數字。我想，關鍵是要把經濟發展好。」

「言之有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憑空捏造、無中生有也不對，關鍵是要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金常務說，「羅書記不是問，統計二字怎樣理解嗎？我理解，『統』，絞絲旁，加個充字，就是充分的比較。『計』就是用十字數字說話。充分比較就是羅書記說的，『瞻前顧後、左顧右盼』。瞻前顧後是縱向比、跟自己比，左顧右盼是橫向比、跟別人比。你說，這是不是統計工作所要堅持的原則？」

讀了那麼多統計理論書籍的楊帆第一次聽說如此理解統計，感覺有點不可思議。但又無話可說。也許這就是實用的、現實的統計理論吧。楊帆感嘆道：「說得天花亂墜，反正得找米下鍋！」

「楊帆呀，你得學呀，生活是一本大書，無字書最耐學。統計知識不光在書本上呀，拘泥書本會成書獃子的。」金常務說，「咱江南要在江河市八縣（市）五區中定位，統計部門也要定位喲。能不能保位進位，可拿統計數字說話呀，也跟你楊帆說話。」

在金常務面前，楊帆感到自己的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