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回到了辦公室，楊帆和高強心裏都不是很痛快。高強是副職，壓力相對小些。楊帆不一樣，他是一把手，是統計工作的第一責任人，有啥問題首先向他問責，責任追究首先追的也是他。

楊帆心裏不快，倒不是怕丟了烏紗帽。一個縣令不過是個「七品芝麻官」，他個小局長連品都不算，有啥金貴的？再說官帽又不是誰家的祖業，終要走馬燈似的這個戴了那個戴。鐵打的官場流水的官！在官本位思想嚴重的中國，不少人跑官、要官、買官，頭尖如竹籤，往官場上擠，往官位上爬，以求飛黃騰達、步步高升、陞官發財、官運亨通、仕途通達。情場上的人求的是「日月同輝」、「眾星捧月」。生意場上的人求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官場上的人求的是「官官相護」、「左右逢源、八面玲瓏」。身在官場，雖身不由己，但楊帆的官帽思想僅僅是把官看着施展才能的一個平台。淡化官念，就會輕鬆上陣。

楊帆不快的是，領導的不理解與對現實的無奈。在其位謀其政，這是對官的最起碼要求。現實中，最關鍵的是謀什麼政，為誰謀政。《憲法》上寫着，人民當家作主。《黨章》上也規定，情為民所系、權為民所用、為人民辦實事辦好事。現實中「最大的法是領導的想法、說法」，「政府權力部門化，部門權力個人化」。一個地方一把手就是一個地方的「一號」與太陽，一切都得圍着太陽轉。這正如「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端人飯碗，為人賣命」一樣，「一號」手下的人都得唯「一號」是從。否則，就是步調不一致、有不同的聲音，就是政治敏銳性不強。

楊帆在心裏感嘆一番官場的無奈后，對高強說：「挨批咱不怕，關鍵得有理由說服領導。」

「理由是充足的，指標的計算也不複雜。」高強說，「這不是定量的問題，是定性的問題。對與錯，有時是沒有標準的，看站在誰的立場。」

「站誰的立場？如果都能真正站在老百姓的立場，都能站在黨的立場，好多事就不複雜了，好辦得多。都是個人私慾在作怪！」楊帆大發感嘆。

「為官不自在，自在不為官。」高強說，「你說的有道理，關鍵是我們要把工作做細、做深、做紮實，不能讓領導踩住辮子、抓住把柄。我們有了漏洞，出了紕漏、差錯、失誤，責任就在我們，領導拿咱是問也不冤枉咱。」

「是呀，我們工作得站住腳。」楊帆說，「挨批評是大勢所趨，咱得有這個思想準備。咱們現在要做的是，找出理由，讓領導接受數字下滑的現實。這樣吧，我找找楊縣長，向他解釋一下，你再搞個數字對比分析，看看數字下滑對全縣ＧＤＰ往下拉動多少，心裏好有個數。」

楊帆交待罷高強，拿着報表就下到二樓找楊縣長去了。楊帆一再要求局裏的同志，工作出了問題、有了失誤，要多找主觀原因，少找借口。他也組織機關人員學過《沒有任何借口》那本勵志管理書。他內心裏也清楚，出了錯，越找理由，領導越煩，越不會放過你。如果你表現出低頭認罪、一副可憐憐的小綿羊的樣子，說不定領導就同情你，就會網開一面、你放一碼。

這次數字下滑，領導認為是統計局沒把握好，是工作上的失誤。可在楊帆看來，不是什麼錯不錯的問題，是不合領導心思問題。如果說錯，領導定的調子就是錯的。「總量進位次、人均居前列、速度爭第一」，這作為口號、鼓大家的勁可以，如果把這當結果、當標尺、當準繩來評價部門工作，就有點官僚主義。

楊帆不是消極、也不是不拉高工作標桿，而是在分析其中的「理兒」。因為，不認為自己有多大錯，頂多沒有事前向領導彙報，屬於目無領導，所以，楊帆還想據理力爭，以求給統計局一個好的台階下。從上次的談話中，他感到楊縣長是比較務實的。所以，他就直接找了楊縣長。

在楊縣長辦公室，楊帆把報表遞給楊縣長，態度誠懇地說：「楊縣長，先給你承認個錯兒，是我不懂規矩，造成工作有了失誤。」

楊縣長拿着報表正在看，聽楊帆一說，愣了一下，問：「咋回事？」

「由於Ｖ鎮壓工業基數，這月基本上沒報啥數字，導致全縣前三季度整個數字下滑……」楊帆一五一十地向楊縣長作了彙報。

楊帆彙報了數字，看楊縣長沒說什麼，索性把鄉鎮統計力量薄弱的現狀以及自己的擔憂也向楊縣長作了彙報，最後把話題轉到加強統計基礎工作建設上。

楊縣長邊聽邊插話說：「數字是有點低，給人第一印象是，前三季度江南縣抓工作不力。人家其他幾個縣（市）增長速度那麼快，咱這麼低，一比，就看出差距來了。」楊縣長望了一眼楊帆，接着說：「當然，不唯數字論。可統計指標是經濟發展的晴雨表呀，一切都表現在數字上呀。」

楊帆覺得楊縣長說的在理，現實就是如此，領導看的就是表面的數字。這是不是官僚主義、形式主義，楊帆不太敢下結論。他只好說：「實際上，咱們江南發展也不慢，從平時掌握的情況看，形勢還是喜人的。數字低不等於咱沒有工作呀？」

「基數問題是歷史問題，我想只能慢慢消化，如果一步到位，把基數壓到實際水平，恐怕要帶來好多負面影響。」楊縣長憂慮著說，「不能說你們出發點不對，也不能說你們錯了，其他因素我們也得考慮。」

「我考慮的不細緻、不周全，以後吸取教訓。」聽楊縣長一分析，楊帆也覺得自己辦的不太妥當，承認錯誤似地說。

「實事求是要堅持，這個啥時不能動搖。但是有些易產生負面影響的東西，我們也得關注。」楊縣長說，「目前的大形勢讓人們對數字高看一眼、厚愛一層。越是這樣，數字越不好把握。你們搞統計的，要多動動腦子，時刻要保持清醒，應對複雜的問題。既要保持統計部門的清醒與超然，又要跟上形勢，也算隨大流吧！」

楊帆越聽越感到，當一個稱職的領導是那麼不容易，除了要有好的工作思路、工作方法外，還得把自己置身在整個大環境中。如果忽視事物的相互聯繫，沒有歷史的、發展的觀點，許多事情是辦不好的。楊帆越聽越佩服楊縣長了，他點頭應着：「是的是的，以後注意以後注意。」

楊縣長停了停又說：「關於加強鄉鎮統計工作問題，很有必要。你們拿出個具體思路，再研究。局裏補充人員問題，也可以考慮。回頭我跟羅書記商量商量。」

從楊縣長辦公室出來，楊帆有一種輕鬆之感，心裏也亮堂了許多。但他還不放心的是下一關：「經濟形勢分析會」。到時能否如此僥倖，還在兩可。金常務的態度是強硬的，「訓你沒商量」。楊縣長的態度不溫不火。那麼，羅書記呢？要知道，羅書記還指望「數字出官」、再上個台階呢！

江河省已召開了縣域經濟發展大會，確定「十八羅漢鬧江河」的推進縣域經濟發展的目標，制定了給各縣（市）綜合實力排序的指標體系，兩年排一次。並且出台了優惠激勵政策，規定凡進入「十八羅漢」行列的，獎每個「羅漢」兩千萬元，而且給該縣（市）書記官升一級。因為有了加官晉爵的誘惑，羅書記特別關注排序指標。排序由省統計局牽頭，而且二十項排序指標中，統計部門直接承擔的就有十三項。

雖說明年是排序年，但今年的數字是基礎，也非常的關鍵。前三季度出現下滑，羅書記能饒統計部門嗎？楊帆心裏給打鼓似的，能否過下一關，一點數都沒有。

擔憂了兩天之後，經濟分析會如期召開。參加會議的縣五大班子領導，各鄉鎮黨委書記鄉鎮長，縣直主要經濟部門。統計局雖不在經濟第一線，卻是服務經濟的，是當然的參會單位。

按照慣例開法，各鄉鎮、主要的經濟部門，如企業局、招商局、土地局、城建委，要彙報經濟運行情況、主要工作推進情況。五大班子領導要對工作進行點評，分析存在的問題，找出產生問題的原因，提出下步改進意見。當然，不是人人都發言。一般情況下，誰主管誰發言。其他陪會的人都是「沒有啥」、「沒意見」、「同意」之類的「程序話」。

今天的會議氣氛有點特別。羅書記一進會場就一臉的不高興，掃了一眼提前到會已坐在會議室等候的人員，一屁股坐在會議桌的「一號位」。這是他的特定位置，正如酒席上的「上崗子」。如果誰不明智坐在「一號位」上就有爭位之嫌。官場上的人最忌諱這一點。會議主席台上的座次牌、文件中的名字排位，不論按職務排，還是按姓氏筆劃，是很有講究的。

會議由楊縣長主持。羅書記一坐下，楊縣長示意一下羅書記，意識說人齊了，開會吧？羅書記用眼睛肢體語言看了看楊縣長，然後緊跟是點了一下頭。

會議沒有什麼特別的，各鄉鎮、主要經濟部門依次彙報，彙報的也是「形勢一派大好」報喜不報憂式的「會八股」。Ｖ鎮Ｖ書記的彙報也是讓人振奮，什麼上半年投資了兩個多億，上了五個項目；什麼前三季度經濟運行良好，速度與效益同步提高。精明，或者說高明的Ｖ書記只說情況，盡量迴避着數字。不得不提的數字，一筆帶過。

各鄉鎮、縣直主要經濟部門、分管的副縣長、聯繫經濟工作的五大班子成員都彙報完了，楊縣長說：「聽了大家的彙報，讓人振奮。大家緊緊抓住經濟這個牛鼻子，上項目、搞招商，推進了經濟穩步、協調、快速發展。」然後，楊縣長從農業、工業、第三產業等各方面對經濟運行情況進行了評述，對統計指標下滑也作了解釋。

經濟指標數字一公佈，會場響起了一片議論聲。楊帆低頭坐在那裏，心裏翻上倒下。「關鍵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想，「醜媳婦也得見公婆」，怕是沒用的。在人們的議論聲中，楊帆坐直了身子，望了一眼羅書記、金常務，像「挨斗」般等著人們的「口誅筆伐」。

「小Ｖ啊，剛才你彙報了，你們鎮發展勢頭很猛，可你的數字體現是低的。」這時，羅書記說話了，他看着Ｖ書記說：「成績都從數字上反映出來。你說你再辛苦，成績再大，可你的數字落在後邊，如何解釋？」

Ｖ書記站了起來，說：「羅書記，基數不往下調，Ｖ鎮的數字就難統計上來。整天為個數字牽着鼻子、影響精力，是得不償失的。」

「你調可以，可你們一個鎮調影響全縣。就說調，為啥事先不打招呼？」羅書記聲音高了起來。

「我已彙報了多次，都怕擔責任，不讓調。」Ｖ書記說，「不調，我們怎麼辦？」他也有點激動，又說：「整天玩虛的有啥意思！各鄉鎮誰不受數字的苦害？！問問在坐的各位鄉鎮書記鄉鎮長，他們也是一肚子苦水，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他的話音一落，會場的議論聲更大了，連縣領導們也交頭接耳了，有的還竊竊的笑。楊帆的心跳得更厲害了。羅書記拿Ｖ書記開刀，而Ｖ書記驢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地發起了牢騷。

羅書記臉一紅，好像下不來台似的，有點坐卧不寧，說：「恁大個中國沒問題現實嗎？有問題也不像你說的這麼嚴重。有問題，都是發展中的問題，要靠發展去解決。你數字這麼低，能表明你是發展的嗎？」

「我談點看法。目前虛假浮誇的現象是存在的，一些幹部弄虛作假，作風不實，也是客觀存在的，而且還是一種普遍現象，這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楊縣長看羅書記生氣了，就插話說，「我們黨提倡的是實事求是，老百姓要求我們的也是務實，不希望我們玩數字遊戲、做數字文章。」

「統計局，你說說，你們的指標是怎麼把握的。讓你壓基數你就壓基數？」羅書記不想聽楊縣長講「大道理」，打斷楊縣長的話，對着楊帆說。

「楊帆，你站起來，給領導們解釋解釋！早就告訴你不要捅簍子，還自以為是！」金常務用手指了指後排的楊帆，大聲地說。

楊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咂了下嘴說：「真實是統計的生命。德國統計學家施羅茲說過，歷史是動態的統計，統計是靜態的歷史。說穿了，統計是『事後諸葛亮』，是事後統計。因此，講究的實打實。**總理曾說，要完善統計制度與方法，提高統計數據的準確性、及時性、科學性和權威性。」

「楊帆，是讓你解釋呀還是講課？哪壺不熱拎哪壺。」金常務瞪了楊帆一眼，生氣地說。

「讓楊帆繼續說，我看給大家上上統計課也有好處。現在的統計，或者說真正的統計，並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樣。」楊縣長插話說。

「楊帆，你也不要解釋了。我問你，同樣是統計部門，人家其他縣（市）是如何把握的？」羅書記把統計報表抖得嘩嘩作響，「難道人家就不懂統計業務，不知道《統計法》，不明白數字的真實性嗎？關鍵是個大局意識！大局意識就是能不能與縣委保持一致。」

楊帆吞吞吐吐說：「難道**讓搞弄虛作假嗎？」

這時，人大石主任插話說：「人民群眾對虛假的東西是深惡痛絕的。我們也應該反思一下我們的工作作風問題。」

「什麼叫弄虛作假？什麼叫實事求是？你實事求是人家不實事求是這叫不實事求是，人家實事求是你不實事求是這也叫不實事求是。現在是形勢逼人，人家往前跑多遠了，你還抱着數字問真實不真實呀，這叫會工作嗎？」羅書記說。

「羅書記呀，也不能這樣看。」楊縣長插話說，「如果人人都這樣認為，都這種態度，恐怕要重蹈『五八』『浮誇風』覆轍。咱們為官一任，要真正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心上，不要搞短期行為，不要讓政績觀扭曲。現在的風氣是不太好，可我們也不能一味跟風跑。」

「楊縣長，我不能說你說的沒道理。可我們要面對現實。上任把江南交到我們手裏，經濟指標都遙遙領先，現在讓我們來擠水分，這不是跟過去的領導過不去，揭老領導的短嗎？」羅書記針鋒相對地說，「歷史的東西我們要歷史的看。如果在我們這一任手裏，把數字壓下來，看起來我們怪務實，其實是對歷史的不負責任。我們不能做歷史的罪人。」

「是不是歷史罪人只能讓歷史來評說，讓老百姓來評說。不是有句話叫金碑銀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誇講嗎？」楊縣長說，「如果真正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還是實事求是好。」

「實事求是也應該與時俱進。就說統計數字，在把握上也應該『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吧，不縱向比不橫向比行嗎？我們要時刻把眼光盯着周邊縣（市）。」羅書記說，「楊帆，你說說統計二字怎樣理解？」

羅書記楊縣長兩人在會上公開的爭論還是第一次，那些政治敏感的人就看出了端倪。他們會認為兩人觀點不同，就是兩人不和，就是兩人不團結、搞「窩裏斗」。與會的人都不敢吭聲，不敢插話，也不敢勸說。

楊帆如坐針氈一樣，不知如何是好。引發了一場牛楊之「口舌之爭」也許都是統計數字惹的禍，是他楊帆惹的麻煩。他正自責著，聽羅書記叫，忙站起來回答：「列寧說過，社會經濟統計是社會認識的最有力的武器之一。英國《大不列顛辭典》上指出，統計是關於數據的科學，統計是用部分推斷總體的一門科學。」

「馬克思、恩格斯說過沒有，**，鄧小平說過沒有？」羅書記不耐煩地說。

「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沒有調查就更沒有決策權……」楊帆說。

「書獃子！散會！」一聽楊帆來真格里了，羅書記氣得不得了，呼一下站了起來，打斷了楊帆的話。說罷，匆匆地走出了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