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刺客

章五 刺客

「高將軍,你已有了決斷?」

是夜,皓月當空,繁星點點。初春的深夜有著殘冬未褪的涼意。一絲絲細碎風兒從高翼書房木質窗欞的些許縫隙中鑽了進去,如針一般尖利,將屋外那透心的冬寒直戳到了高翼的心裡去,讓他從骨子裡都感到陣陣冰冷。

此刻,高翼闔府上下都已進入了深沉黑甜的夢鄉,王遙也在高翼給他安排的客房中睡了。整個宅子里,只余這書房的如豆一燈,還在順著夜氣,輕輕搖弋著。婆娑的燈影掠過高翼對面那人的面孔,使得他鷹鼻碧目的陰惻五官愈發顯得明暗莫測。這竟是一個色目人。

「不錯!」高翼強自鎮定著心中洶湧激蕩的情緒,右手輕輕捏著自己的眉中,微微垂目:「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就說不殺之恩我高翼至死不忘,只是他所託之事,我高翼身殘心灰,已是無能為力了。」

「高將軍,你今夜喚我來就是這樣答覆的?那你可得想好了。」陰影中的那個色目人的語調沒有絲毫波動,仍是那副淡淡的口氣:「那叛逆阿里不哥可猖狂不了多久,殿下必定會一統北方。之後,吾國鐵騎便會席捲南下。到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勸你,你不為自己,也要為你高家數百口人考慮一二。而若你應承了這次的差使,不論成敗,殿下說了,都保你高家數世富貴。」

高翼輕笑道:「咱家戎馬半生,當年在江陵的時候就該死了,是孟宏孟大帥把我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我這腿,也就是那時瘸的。後來,承蒙孟帥厚愛,仍叫我在軍中效力,這才有了在信陽蒙你家大汗不殺的恩情。這雖說都是活命之恩,可也分了個先後。孟帥忠義一生,我也不能丟他的人,投了你們蒙古人。」

「高將軍,你這便錯了。且不論漢蒙之分,只說如今臨安那趙官家,可及得上殿下之萬一?我一路自北而來,所見處無不是滿目瘡痍,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者,不計其數。可見殿下一統天下只是順應天命,還這神州大地一個太平盛世罷了。以高將軍之能,又何苦食古不化,拘泥於漢夷之分,恩怨之限,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高翼捻須一笑道:「你也不必給我扣大帽子。我高翼是個粗人,雖說這些年做生意置辦了些許薄財,可也沒到憂國憂民那個分兒上。說實在的,你前些日子千里迢迢的來這永昌尋我為你大汗辦事,我也是動了些心思。可今日聽了一個黃口小兒的兩句詩詞,卻仍是變了主意。什麼漢夷之分,什麼恩怨之限,咱家都不懂。咱家只知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為了自家的富貴卻賣了祖宗,我怕我高翼死後,要被後人刨墳鞭屍!」

「高將軍,你這又何必如此執拗?殿下尋你做的也不是什麼大事,對於你來說,不過易如反掌而已。」那色目人輕輕一嘆,再次勸道。

高翼冷哼兩聲道:「確實不是什麼大事兒。不過就是替你們在南邊兒打探消息,充當細作,以防你家主子後路遭殃。我高家的千寶齋做的雖說不是什麼富可敵國的大買賣,可也確實有這個能耐,只是……還是那句話,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饒命之恩我高翼不敢忘,可若想要高家和韃子一起圖謀大宋江山,只要我高翼還沒死,就絕不可能!」

此時夜已深了,薄薄的窗紙擋不住陣陣寒意。那色目漢子聽了高翼的話,默然半晌,然後似乎也覺著身上有些冷了,原本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輕輕一抖,便自然而然的縮到了寬大敞邊的袖口之中,隨即輕聲問道:「高將軍,我再問你一次,你不後悔?」

高翼坐在窗戶邊花梨木書桌旁的高背軟墊靠椅上,半闔著雙目。這一日下來,又是踏青又是縱意毫飲,他不再年輕的身體已經覺得有些倦怠了,聽了色目人的問話,也不睜眼,微微頷首道:「不錯,你這便走罷,回去就這般告訴他。」

色目人聞言輕輕一嘆:「既然如此,那麼,高將軍,對不住了!」話音甫落,只見他那一雙寬袖之中便驟然爆起數點閃著幽幽藍光的寒芒,帶起尖利的破空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書桌旁的高翼射去。

高翼聽聞動靜已是悚然睜目,可似已被驚得呆了,目睹著那點點奪命幽光朝自己射來,卻沒有絲毫反應。

色目人嘴角泛起一絲獰笑,在他眼中,高翼已經是個死人。出來之前,右丞相便已吩咐過,高翼此人,身殘而志堅,相貌粗豪卻實則大智若愚,倘若勸服不成,便即刻狙殺之。然後扶持高家子弟中那些偏向投降北元的子弟登上高家的家主之位,以此,將那遍布南方的千寶齋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替日後殿下南下作好準備。而只要自己將此趟差使辦好,便是大功一件,如后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可就在這色目刺客胸有成竹之時,耳中只聽得「叮叮叮」數聲的清響。愕然抬頭一看,只見自己射出的那幾枚淬毒鐵砂子已被一泓不知何時出現的青鋼長劍擊落在地了。

劍斜指著地面,好似一潭凜冽碧水,閃著幽幽的寒光。持劍的手纖長白皙,猶如大家閨秀。持劍的人,卻是一個青紗蒙面,看不清臉孔的緇衣女尼。

寬大的袈裟遮住了窈窕曼妙的身體,其一雙柔麗的妙目,隱隱蘊著殺伐之氣,漠然的看著自己,其中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色目人大駭之下,急退兩步!

他平日里也自詡是個高手,可如今這屋子不過數丈方圓,剛才不過心神微分,就已是絲毫不知這女尼是何時出現,又是以何等手法將那鐵砂子擊落的!如此迅疾快捷的身手,實是生平未見!

狠一咬牙,深深的一提真氣,一雙浮雲寬袖驟然間便在空中掄了一個正圓,而十數點幽藍的寒光,便在袖雲翻滾之時騰然射出!高低左右,四面八方,呼嘯而去的線路竟都無一相同,就宛若一簇暴風急雨驟然罩向那尼姑的全身!

單憑此手法,這色目刺客已能稱得上是暗器宗師。

可一柄秋泓般的長劍卻更猶若天外飛來!

五指瑩白,劍尖遊動,帶起一溜晶瑩凜冽的寒芒。也不見它如何快捷,只是迎著暗器的迅猛來勢,似在漫不經心的擊鐘彈罄般,閑適自得的在空中舞了一個弧形,便聽得「叮叮叮」一連竄輕盈的脆響連成一片悅耳的清音,那數十枚淺藍色的鐵砂子就好似自個兒湊到那隨手而舞的劍尖上去一樣,無一漏網的被擊落在地。

世上竟有如此劍法,如此武功!

色目人木然半晌,終於頹然一嘆,把雙手從寬袖中重新伸了出來。他知道這個緇衣女尼實是自己平生未見的絕頂高手。自己這次差使算是砸了,命只怕也沒了。也是自己疏忽,沒想這高翼若真如右丞相所說那麼足智多謀,又怎會真的單獨一人於深夜和自己會面而不留後手?

色目刺客悔恨交加,輕嘆道:「殺了我罷。」

高翼聞言,撐著椅背,慢慢悠悠的站了起來,撣了撣衣襟,面容淡定,似乎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緩緩搖頭道:「不殺你,你走吧,記得把我的話轉告你家主子。」

色目人一怔,旋即點點頭,也不再多說,慢慢的走到書房門口,拉開適才女尼閃身進來,還未關上的門扉,身形跳動間,便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

「高施主深明大義,貧尼敬佩莫名。」待得目送那色目刺客消失在了高府的圍牆之外,緇衣女尼便收了手中的長劍,向高翼雙手合十道。與她苗條高挑宛若二八佳人的身材不符的是,她的嗓音沙啞低沉,就好似很久未曾說過話一般生澀晦明。

高翼卻彷彿對這女尼的聲音早已習以為常,搖搖頭,抱拳恭謹一禮道:「神尼言重了,這不過是吾等本分。倒是此番蒙神尼為高某的俗事出手,實是無勝感激,銘感五內。」

緇衣女尼微闔雙目,隱了眸中未散的凌厲殺意,面上青紗無風自動,合十道:「阿彌陀佛。高施主不必多禮。且不說高施主此番是為家國大事引得韃子怨恨,就算看在月兒面上,貧尼也不會袖手旁觀。只是韃子狠毒,此番未中,必定還有下次,未知高施主作何打算?」

高翼撫著頷下的短髯,爽朗一笑道:「韃子雖說勢大,可此時正在狗咬狗,只怕也騰不出手來對付我。等到過些時日,神尼帶月兒回慧見峰之後,我也便搬回臨安高家主宅去住。我還不信那韃子敢在這個時候派人到臨安行兇。何況,就算他敢來,高某也不是任人魚肉之輩!」

「如此甚好。」女尼微微頷首,又一合十。

其音似乎還在耳際裊裊繚繞,可一陣夜風拂過,那一襲筆挺槳直的緇衣袈裟卻在眨眼間只餘下了一個尤在眼帘的殘影,只是聽到門扉開合所發出的輕微的「吱呀」聲之後,才令人恍覺,原來這尼姑只是在這短短一霎中,便已去了。

高翼望著那尚在微微顫動,一開一合的雕花門扉,呆了半晌。

如此高明的武功,在日後應能夠護得月兒周全罷。自己當年放了月兒隨這尼姑去學武,也是希冀她能學個一招半式,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有個安生立命的保障。那尼姑庵里雖說清苦些,但地處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算蒙人韃子日後南下,想必也不會輕易進犯,也能在不短的時日里謀個平安。

高翼輕輕的吁了一口氣,只是自己和高家卻已再無後路了。

他轉過身體,推開了那雙面縷空精雕細刻的紅木窗戶,一股略帶濕意的夜氣撲面而來,鑽進了他的衣襟中,涼意刺骨。高翼卻恍若未覺,只是微昂起頭,越過窗槅,凝目遠眺,只見深藍色的天幕上,那漫天晶瑩的點點星光仍在亘古不變的熒熒閃爍,就像一隻只凝望凡塵的眼睛。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高翼喃喃著,一時不由得痴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轉生仙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轉生仙人
上一章下一章

章五 刺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