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後背原本是火辣辣的疼,貼在楊不愁冰涼的鎧甲上好像肉煎鍋,澆上人油照樣滋滋冒煙。忍不住呵呵嗷的叫起來。

「怎麼了?」楊不愁推開我一點低下頭問。

撕拉,我的內心聽見自己的後背發出超級殘忍的剝皮聲!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本要掉的眼淚被鑽心的疼痛烤的乾乾淨淨。提起來的胳膊再也轉不到後面,也放不下去。只能指著前方呵呵呵。

楊不愁一把把我摁回去:「知道了,國主他們關住王宮大門,估計要負隅頑抗了。你坐好,不能讓他們有時間喘息!」

振臂高呼:「殺啊!」周圍群起響應,如山呼海嘯撲了過去。

我的大腦慢慢的凝固。方才推開,凍在鎧甲上肉皮和血被生生扯下去,他動作快,我也就是麻了。摁回,原本扯下的皮肉又貼上身體,黏黏呼呼還滑溜溜的。我聽見他說「坐好」二字時,只有一個念頭:他是救我的,還是殺我的?

勉強睜開眼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一個睜着眼的人頭從我眼前飛過,向我眨眨;一隻五指叉開的斷臂落在馬鞍上,被我扔了出去;腳上被什麼東西抓住,低頭一看不知道哪裏飛來的刀光,只有一個斷腕掛在腳上。抖了抖,就掉了。

慢慢的林風和紀青月各自騎馬圍在楊不愁身邊,花布刺打馬過來,大聲說:「我已把王宮圍住,裏面火勢很烈,不用衝進去了!」

楊不愁指著向南北兩邊街道蔓延的火勢說:「南北有沒有隔離出來?不能再蔓延了!」

林風答道:「那兩邊都控制了,已經派人處理!」

花布刺大笑着說:「奶奶的,真是老天爺也不饒這小子,在這個時候起天火!滅了他!天不饒他!」他的聲音很大,身邊很多人都聽到了,跟着高揚起武器呼喝。

我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花,腦子似乎有些不夠用。耳邊有人說:「是不是你做的?宮裏的和城門的,都是你對吧?」

我想點頭,可是沒力氣,想說話,才發現張不開嘴。從鼻孔里哼哼兩聲,算是回答了。

花布刺仰天大笑,哈哈的聲音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胸中氣血翻滾,身後好像破了一個大洞,不斷的釋放着所有的熱量和能量,堵也堵不住。

紀青月突然驚叫:「楊大哥,你受傷了!」

低頭一看,在我和楊不愁之間,通明的火把映照出一大灘鮮紅濃艷的血色,鋪在他和我,還有胯下那匹白馬的身上。我知道,那不是楊不愁的。我也知道,人若是流了這麼多血,有個專有名詞,叫失血過多。剛想明白,脊柱就像被抽走了一般,再也無力支撐身子。所有的景象,鮮血,人肉,擔心,嫉妒,大火,刀光,都慢慢的扭曲成紅黑交錯的抽象畫,然後美術館熄燈,抽象畫隱藏在黑暗裏。

往日見喇嘛時我看不到自己的身體,或者只能見到一部分。這一次我卻看見了完整的自己,身上煙雲繚繞,似乎穿着一層白白的紗衣,又似乎什麼也沒穿。

身子很輕,心情很愉快。翻翻手腕,那串佛珠還在手上。站在原地,腳下是溫暖的柔軟的白色地毯。一種篤定在心中蔓延,我靜靜的等著。

煙霧漸漸散去,年輕喇嘛出現在我面前。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感覺,我輕輕打了聲招呼:「嘿,好久不見。」

「嘿!」他點點頭,指指地,便盤腿坐下。

我隨着他的樣子做好,彷彿置身一處白色的房間,左右手各有兩堵白牆,扭頭齊平的高度各有一個漂亮的大窗戶,外面是兩個世界的精彩。

右手:一個女人躺在白色的醫療床上,身上插滿管子或者夾着探測針。先進的儀器發出低低的嗡嗡聲,或者簡單的滴滴聲。勻稱而有規律,這個女子只是深度睡眠,並沒有危險。周子難坐在床邊的沙發上,閉目休息。滿臉的鬍子茬,看不到昔日的狠戾風流,刀削斧鑿般的臉部肌肉已經鬆弛下去,透著濃濃的疲憊。喉結慢慢的上下滑動,發出微微的鼾聲。

左手:古老的營帳里燈燭高照,女子趴在床上背部纏滿了白紗,黑色的頭髮像是被狗啃過一般,凹凸不平,有些地方還有燒焦的痕迹。楊不愁拿着剪刀,慢慢的把她的頭髮剪齊,一根根的齊平,非常專註。身後的帳門口,一個細弱的身影貼門而立,默默的注視眼前的一切。風從她的背後掠過,烏黑飄逸的長發在空中絕望的伸卷收縮。

「這次為什麼可以看見兩個?」我問喇嘛,或者叫他洛玉簫,或者叫他陳薄雲。

「因為時候到了,都要死了。」他笑着回答。

我想弄清一個問題:「我叫你什麼?你是誰?」

他想了想:「阿洛,我叫阿洛。」

那是歡愛時我隨便給洛玉簫起的名字,很久沒用過了:「洛玉簫?」

「不是,我不是洛玉簫。也不是陳薄雲,我是阿洛。」他又重複一遍,指指我手上的佛珠串,「是它把我留在這裏的,看着這個入口,讓你有機會選擇。」

我想起我就是穿越過來的:「是你到現代把我帶過來的?」

「不是。你在那裏碰見的高僧不是我。我根本回不到你所謂的人間,我就在這裏,一直在這裏,把這個空間撐開,等着你回來,等着你選擇。」

「如果沒有這個空間——」我遲疑着看着右手,「我是不是就死了?」

「是!你去西藏,不是朝聖,而是為了自殺。沒在你準備結束生命的時候,那個高僧找到了你。你做了選擇。」

「為什麼是他找到我?」

「因為緣分,你手上的那串佛珠引導他找到你,幫你打開空間的大門,把你交給我。」

「他知道你在佛珠里,不,佛珠帶來的空間里?」

阿洛點點頭。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面?」

「不知道,用你們的話說是一束能量束,用佛語說可能就是一抹執念。洛玉簫的執念,陳薄雲的執念。」

「那他們兩個是……」

「可能是,可能不是!」

「楊不愁和周子難呢?」

「是,也不是!此一生,彼一生,各有各的緣法。」

「我呢?是不是,因為這串珠子,少過一世?」

「怎麼可能?**和靈魂之間也需要匹配啊!其實隨便就能相和的。」

難道說,我這一世真的是……

長久的沉默,沒有任何思維活動,就是獃獃的坐着。完全的放鬆身體,讓每個細胞都輕輕的飄起來,散入四周的白霧中。

良久,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輕吟,阿洛道:「紅錦,時候到了。你必須決定,去哪一邊?左邊還是右邊?」

「當然是幸福的那一邊。」

「這不是答案,你看,我的力量已經不多了。看着你經歷那麼多辛苦,看着你一點點的活下來,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我要走了,這裏撐不了多久的。」

「撐不住會怎樣?」

「左右慢慢接近,然後融合。如果之前你不選擇,那麼融合的瞬間,你手上的佛珠最先碰到哪一邊就決定你會回到哪一邊。」

「你以前讓我把佛珠交給你,其實是覺得會現代比較好?」

「可能吧?不過,現在我也不知道了。你有你自己的活法,無論哪個空間,你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生活的。從這個角度看,沒有太大的不同。」

「你說過我兩邊都要死了。」

「佛珠會給你復原的力量,但也僅此一次。」

「我若回去,哪邊的男人會真正愛我?」

「這……,他們都愛你,也都不愛你。」

「哪邊會給我真正的幸福?」

「幸福在你自己的心裏,他們誰也給不了。」

「哪邊的路更好走?」

「沒人知道前面有沒有路,我和你一樣無知。」

「你這叫草菅人命!」

「至少你還有機會!」

我一點也沒生氣,看着眼前那副清秀的眉目,心中一動:「阿洛,你帶我走吧。」

他依然和眉順眼的看着我說:「去哪裏呢?誰知道下一次姻緣簿上寫的是誰的名字?」

「我們不投胎,做這樣的能量束也不錯。」

「紅錦,你真傻。」他搖搖頭,「別逃避了。你一直那麼勇敢,只要堅持走下去,會有自己的幸福的。」

「阿洛,你怎麼知道我心裏一直愛的人不是你呢?」我一定要爭取一條新路。

「那又如何呢?我已經做出選擇了。無論是自殺,還是殉職。時間不能倒流。」

「選擇?你知道那次任務會死人?」

「不知道,但是知道周子難會掐脖子。可是,陳薄雲是熱愛人民愛崗敬業的好警察,他的生命是奉獻給國家,奉獻給人民的。」沒有任何譏諷,好像只是淡淡的談論一道選擇題。

「好歹這次你選對了。」國家大義比紀青月好多了,他總算修正了一個錯誤。又是一抹希望,「也許這一次你會修正在我的問題上犯的錯誤?」我的內心充滿希望。

他比那兩個人好多了,至少單純正義許多。

他搖了搖頭:「我選了。在這裏為你留一次生的機會。很多人有這串佛珠,但是肯留在這個空間等的,只有我一個,只有你一個。」

「這就是你說的我的幸福是你的幸福嗎?」

他點點頭:「紅錦,我希望你幸福。」

兩邊的牆慢慢的推進很多。

那些畫面沒什麼變化,周子難還在睡覺。楊不愁像個老猴子一樣,從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的頭髮里撿出焦發細心的剪掉。

「阿洛,我們還有墨墨。」

「紅錦,不用費心了。我之所以控制不了這裏,是因為我已經很滿足現在做的和得到的,沒有什麼好執著的了。」

「我不會選的。活着就是受罪,除了欺騙還是欺騙,我不知道什麼是幸福。」

「紅錦……」

「不必說了,隨便他們怎樣吧。回去我就死,你看着!」

「紅錦!」

「你純粹是自虐!」

「紅錦,放棄吧。就算你選擇我,在這裏不走,也沒有第三條道路可以選擇!」阿洛厲聲說。

對了,他說對了。我不過是在選另一條道路罷了。古代還是現代,我都不想回去了。

我們對視着,終於我下定決心,脫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盤坐的兩膝中間:「那就聽天由命吧。」

喇嘛終於擰起了眉毛,膝蓋已經有了壓力。我心頭紛亂如麻,周子難和楊不愁輪流從我眼前走過。從京城赴西藏的路上,周子難難得的體貼和溫順;去王城的軍中,楊不愁燦爛的笑容和雙眼。哪個都令人不舍,可是,追思前塵,每個都不堪。誰知道將來會怎樣?會不會更加痛苦?我不知道!以前不知道,可以不去想,現在呢?

難道我要在未來承受痛苦的時候還要承受後悔嗎?

「紅錦,你不要墨墨了嗎?」阿洛慢慢的說,「他是我們的孩子,也是你的未來啊!」

膝蓋上傳來巨大的壓力,好像要扭動起來。我突然伸出左手,把佛珠扯了過去……

眼皮似乎有千斤重,那些刻意壓低的聲音一下下的撞擊著敏感的耳鼓,生如巨雷,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勉強睜開眼,周圍的東西不停的晃,嘴裏像燒了一把火,肚子裏墜了千斤秤砣,莫不是我也是城樓,藏在喉嚨的繩子被人燒斷了,肚子像大門一樣被人打開了?

想到這裏,心裏有些難受。做手術嗎?終究是回現代了,墨墨恐怕真要叫別人阿娘。竭力回憶過往,關於現代的部分依舊模糊不清,反倒是古代的過程,一幕幕清晰如昨。

轉動眼球,看清楚周圍的景象。沒有機器,沒有噪音,只有粗糙的白布鋪在眼前,還有撲鼻的膻味。把眼皮抬到最大,看見一個束髮長袍的男人。

他好像聽見動靜,轉過身,蹲在我面前:「你醒了?」

我回古代了。縱然不知道前路如何,這裏多一個割捨不下的孩子。我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他,我也幾次差點拋棄它,現在想起來,差了一點就是一點的事。「捨不得」不需要太多,一點就夠了。

「水……」我立刻住了嘴,若是失血過多,現在不能喝水。緊緊的閉上嘴巴,就是灌也不能喝。阿洛說了,選擇了就沒有機會了。

「大夫說你現在不能喝水,先忍忍吧。」楊不愁說着。一塊涼涼的濕布在我的嘴唇上擦著,滴水甘霖。

「墨墨……」我為他回來的,心中着實想知道這個小玩意是不是個白眼狼。

「鳳嫂帶他回京城了,一切都很好。聖上已經寬恕了我們,等你好些,我們就啟程回京城。」

京城呵,龍潭虎穴。

我覺得自己嘴巴動了動,不知道有沒有說出來,疲勞再度把我打到,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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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東風一夢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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