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番外·風雪初夏

71.番外·風雪初夏

建安十二年冬,瑞雪遲遲未至,柳城之外遭逢數年難遇的大旱,白狼水的支流早已乾涸,曾經的河床上只有莽莽枯草隨著冬季凜風無精打采地搖動著,像極了在荒原之上失卻了意志和水分的迷途旅人。

曹軍將旌旗插在河床上,已經跋涉許久的將士們接到今日駐紮在此的命令,紛紛放下了兵刃,倚著河床邊的石頭坐下休息。

旦文筋疲力盡,倒在一塊巨石下,抱著膝蓋,縮在角落,躲著呼嘯的寒風。

她身上只披了一件髒兮兮的毯子,那曾是她出身中原的祖母的禦寒之物,上面還仔細綉了幾朵絢爛至極的花,聽祖母說,那是中原洛陽的牡丹。柳城被破之時,祖母將毯子裹在了她的身上,將她連同其他的少年人推出了城門。不過她們沒走多遠,便被曹軍俘獲,幾個驚惶的少年人戰戰兢兢地隨著那些凶神惡煞的曹軍,一路從柳城之外,走到了此地,薄毯上絢麗的洛陽牡丹早已湮滅於僕僕風塵之中,一如多年前已被董卓付之一炬的洛陽城。

她將毯子裹得緊了些,然後抬起頭,看見一個尚還年少的曹軍將士一手提著長/槍,一手牽著馬,走到了河床邊上,那小將士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擦眼淚,她正奇怪間,卻看見那小將士已經用手中的長/槍,狠狠地捅進了馬腹之中。

戰馬痛苦地長嘶一聲,重重地倒在嶙峋的石灘之上。

旦文被嚇得抖了抖。

曹軍北征三郡烏桓,白狼山一場遭遇戰,陣斬烏桓單于踏頓,直取柳城,遼東單于仆速丸與袁熙、袁尚等人倉皇逃竄,烏桓降者數十萬。這一戰,可謂是一場大勝仗。

然而凱旋歸來時,卻遭逢數年不遇的大旱,時值嚴冬,氣候惡劣,兵中糧草告罄,將士們不得已,開始殺戰馬以果腹。

每到這時,旦文總想起年幼之時,父親抱著她跨上馬,在原上賓士,那時候白狼水的支流充盈豐沛,天空藍得喜人,馬蹄帶起了芬芳的泥土,尚有蝴蝶圍著他們起舞。

她不忍地閉起了眼睛。

「喝!」一個黝黑的曹軍將士將一個破舊的陶碗端到了她面前。

她方睜開眼,便先聞到了一股熱騰騰的血腥味。

她幹得彷彿生了刀子的喉嚨一陣癢意,但想到碗里的東西是什麼之後,便不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喝了,再不喝你就得渴死了。」那曹軍將士不太耐煩地說道。

旦文咬著牙使勁地搖頭。

馬是她的信仰,她無法看著戰馬被殺,更無法喝下戰馬尚還溫熱的血。

那曹軍將士嘖了一聲,便要上前撬開她的唇齒,逼著她喝下去,她看著那將士黝黑的臉,以及他身上布滿刀槍划痕的鎧甲,心中的恐懼攀升到了極致,幾乎是要喊出聲來。而這時,她聽到了一個溫潤的聲音:

「小將軍,她應該更想喝這個。」

那已經捏著她下巴的手鬆了松,她睜開了眼,越過將士的肩膀,看見了一個正在笑著的青年男子,他的手上,拿著一個已經被磨舊了的水袋。

他沒有披甲,身上甚至沒有佩戴任何兵刃,頭髮鬆鬆散散挽於腦後,看模樣,應該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相貌俊雅,然而臉色卻極為蒼白,身量極高,衣衫與厚厚的大氅卻無法填充他單薄得過分的身形,彷彿沉痾入骨,再無救治。他輕輕笑著,笑容慘白,如同寒冬隱於密雲之後毫無溫度的陽光,然而眼中卻有光,將他整個人照得亮堂起來。

旦文看得愣了愣。

之前還凶神惡煞逼著她喝血的小將士已經誠惶誠恐站在那個男子面前,道:「郭大人,您……您怎麼出來了,外邊風大……」

「我看今日天氣不錯,卧床許久,也想出來走動走動。」那男子笑著說,拍了拍小將士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好意,可烏桓的小姑娘都是馬背上長大的,這馬血,是喝不下去的。」

「可是您的水……」

男子挑眉道:「還怕我少了水喝不成?」他說著,又笑了笑,道,「那邊在生火造飯,你去幫幫大家吧。」

小將士得了令,急急忙忙地走遠了。

那男子望著小將士遠去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慢慢走到了旦文身邊,席地坐下,擰開了水袋的塞子,將水袋遞到了旦文面前。

旦文看了看他,抖著手,有些怯懦地接過水袋。

她實在太渴了。

冰涼的水湧入喉嚨,如同大旱的土地終於等到了久久未至的甘霖,她喝了好幾口,才想到這是別人的水袋,便急急忙忙住了嘴,放下水袋,側過頭去看那個男子。

那男子笑著看她,道:「你喝吧,我還有喝的。」

說著,從腰間又解下一個水袋,擰開塞子,仰頭便喝了一口,他手腕細瘦而蒼白,手背青筋根根盡顯,腕骨如同嶙峋山石一般尖銳凸起,而腕骨下鬆鬆系著的白綾,看上去有些陳舊,是著歲月經年沉澱的暗黃,卻帶著一層彷彿朦朧月輝一般的光,緩和了他蒼白膚色所帶來的的几絲死氣。

旦文猶豫了許久,才怯怯道:「叔叔……你受傷了嗎?」

男子喝水的動作一頓,他放下水袋,看向旦文,順著旦文的目光看到自己左腕上系著的白綾,愣了愣,隨即笑了笑。

這個笑與他眼中的光融在了一起,帶著陣陣襲人暖意。

「這個呀,是故人遺物。」

他說著,嘴角噙著濃濃笑意。

而他說話間,旦文聞到一陣酒氣,她愣怔片刻,然後道:「叔叔你居然喝酒?」

男子用左手食指豎在唇邊,笑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旦文皺著眉,儘管她並不認識這個人,卻也看出來此人身有重病,絕計不能飲酒。

然而男子卻笑了笑,整個身體後仰,靠在了巨石上,輕飄飄地說:「我的身體我知道,再不把最後這袋子酒喝完,怕是要辜負別人的一番好意了。」

「那人明知道叔叔身體不好,還要讓叔叔喝酒嗎?」旦文道。

男子搖了搖頭,道:「這些酒,是她存在酒樓的,說是等我凱旋迴來,便請我一醉方休……我喝了這麼多年,總算是要全部喝完了,這樣,見著了她,也能讓她安心,讓她知道,她沒有背棄諾言,我終究還是喝到了她的酒。」

旦文聽他緩緩說著,皺緊的眉頭漸漸鬆了下來,她不知道這個男子口中的人是何人,但他提起這個人的時候,嘴邊雖然是在笑,眼中卻好像是在哭。

似乎是一個,很重要,十分重要,非常重要的人。

「她應當也不希望叔叔喝太多的酒吧。」想了許久,旦文還是猶豫著說。

男子笑了笑:「也是,她生前總是罵我貪杯,卻還是陪著我喝了許多酒。」

生前?

旦文愣了愣。

看來這個人,已經過世了。

她似乎已經看到,與他相約一醉方休的人故去之後,他每日守著故人留下的酒,就這麼一斟一斟,喝了許多年。

也不知道他喝著酒的時候,心裡在想著什麼。

夜幕已至,河床那邊仍是馬嘶聲聲,寒風擦著她身後的巨石,颳起荒草地里的砂礫,呼嘯著從她臉頰邊吹過,她攏了攏身上的薄毯,然後感覺到一點冰涼從天而降,低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下雪了。」

她聽見那個男子說。

她扭過頭去,河床隱隱的火光在他側臉輪廓上鍍上了一層鮮亮的金色,他放下了酒袋,伸出手去,系在他手腕上的白綾飄帶被風帶起,擦著他的手背,纏著他的指尖,那點點零星小雪,飄在他蒼白的手心,最後化為一點幾不可見的水珠。

「我離開她的時候,正是許都的春季,街道兩旁都是柳樹,飄了滿城的柳絮,她那時身子弱,我不許她來送我。她道,如今這日子是反了過來,以往是她披著戰甲牽了馬,只准我送她到門口,如今她反而成了被留在家的那一個,連我的背影都看不見。我那時出了門,跟她隔著飄飛的柳絮,她看不見我,但我卻能將她整個人包裹在我的眼睛里,那時我就想,就這次了吧,最後一次,那小丫頭都看不見了,只剩我能看得見,以後的日子,我就天天看著她吧。」

「光是看著她,也覺得心都安穩了些。」

「我還是不夠坦然,以前她是意氣風發的將軍,我是每到冬日便只能龜縮在家的病秧子,我真怕哪一天晚上入睡之後,便再也醒不過來,留她一個人在世上怪可憐的,所以也從不曾坦白過自己的心跡。可當我們倆都成了病秧子,話卻更不好開口了,我知她不屑於憐憫,所以,更害怕她將我的心意,當成了對她的憐憫。」

他說著,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白綾,眼中還是那彷彿一沉入其中便無法再脫身的溫柔。

旦文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將懷中的水袋抱得更緊了些,她仰著頭,看著男子,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她的父親是在白狼水邊賓士的牧馬人,她從未見過她父親馴服不了的烈駒,那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幾乎成為了她對於男人的一切想象。然而母親病逝的那一晚,這位英勇的牧馬人泣不成聲,成為了她對「脆弱」一詞的所有了解。

她不由自主地問道:「那麼……你最後……你告訴她了嗎?」

告訴她了嗎?

沒有。

只隔了一個黃昏,那些在他心中盤桓許久的話,便再也沒有機會能吐出口來。

那個暮春初夏,許都城中紛飛的柳絮早已散落於各處,他帶著凱旋而歸的激動,與一顆旁人不止的隱隱的雀躍,跨著馬,隨著大軍一步一步踏著歸城的路途。

許都城外已沒了桃李爭妍,只有一片生機勃勃的夏綠,他甚至已經在夕陽之下看見許都城莊嚴的城郭一角,在那之後,有一處載滿了綠植的院子,此時應當綠蘿茂盛,新雀纏著藤樹鳴叫,屋檐底下坐著一個眼部纏著白綾的女子,懶洋洋的哼著歌兒,夕陽在她臉頰上鍍了一層金色,從她如瀑的黑髮,到圓潤的肩頭,再到層層疊疊的裙角。

只是這個黃昏,給了他太多的意想不到。

從那以後,他的屋檐底下,只剩了那一把空落落的竹編搖椅。

那條本應承載了他所有難以言表的激動之情的官道前方,是他後幾年夜夜纏著他的,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的夢。

她死在了那條路上。

連同本應該告訴他的話。

到最後,他們誰都沒有來得及告訴對方。

僅僅,只是隔了一個黃昏。

他仰頭,任那些紛紛揚揚的小雪灑在他的面頰之上,他呼出一口氣,彷彿連鼻息都是帶著刻骨的寒冷,他曾想過,他這副病體,怎麼的,也得撐到暮春初夏,跟她在同樣溫暖的黃昏閉上眼睛,等再見到她時,也不至於帶了滿身風雪,惹她擔心。

而如今,這個願望,怕也是難以實現的。

「叔叔?」

烏桓少女輕輕喚著他,他回過神來,對她笑笑,右手解開了纏在左腕的白綾,遞到了烏桓少女手中。

「我給了你一袋水,便也請你幫我做兩件事吧。這條白綾,是她的遺物,她一生坎坷,卻從不輸於人,直到死,也從未言敗,小丫頭,這番三郡烏桓戰敗並不是你的終點,你的一生,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旦文接過那條舊白綾,鄭重收於懷中,然後抬頭看他:「那麼第二件事呢。」

他站起身,拂落肩頭雪花,笑著道:「此番你隨軍前往許都,若有空,便在許都城外尋到任知節的墓碑,每年暮春初夏之際,替我給她送上一壇酒吧,然後替我跟她說……」

他頓了頓,笑著搖搖頭,帶著一身的酒氣,走入紛紛小雪之中。

「也罷,還是我親自告訴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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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劍三]一騎當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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