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番外·他鄉經年
張遼離開家鄉馬邑的時候,還未及弱冠,那雙眼睛也沒有如今這般銳利。
身板尚還單薄的少年郎,拎著祖輩傳下來的陌刀,牽著一批瘦弱的老馬,從西北雁門啟程,踏過荒沙,踏過青草,踏過沃土,最後在冀州阜城一處客棧的馬廄外倒了下來,老馬不斷地拱著他因長期飢餓已瘦得脫形的身軀,不安地踏著蹄子。
他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兒,看了看老馬,又看了看頭頂的天空。天色陰沉,過不了多久,這裡便將迎來一場暴雨,雨水會將這處灰濛濛的小鎮沖刷乾淨,連同他一道。只是,連他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捱到能感受到雨點拍打在臉頰上的時候。
他抱緊了懷中的陌刀,嘆了一口氣。
「咦,倒是把好刀。」
他逐漸混沌的思維霎時清醒過來,他動作僵硬地扭過頭,看見了一雙布滿了划痕與泥漬的軍靴。
「可惜就是這刀的主人要死了。」
那人的聲音聽著年級大概三十來歲,渾厚有力,語氣中帶了些憐憫。
「有這麼一把刀,不死在戰場,反而死在這麼個地方。」那雙軍靴離張遼更近了些,他吃力地仰起頭,看見陰沉沉的天空下多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那人一身戰甲,滿面風霜,天邊一道閃電忽地炸起,在他側臉閃了閃光,映得那雙眼睛如同在草原上蟄伏已久的惡狼一般銳利兇猛。
尚還年少的張遼只忘了一眼,便立刻屏住了呼吸。
那個男人彎下了腰,問道:「不甘心?」
當然不甘心。
他還未說出口,那男人已經笑了一聲,轉過身走進了馬廄,他一愣,卻見那男人從馬廄中牽出一批膘肥體壯的駿馬,那男人拍了拍馬脖子,斜著眼看他:「還能騎馬嗎?」
遲來的雨點噼噼啪啪地砸落在地面,張遼第一次覺得雨點打在臉上也會疼,很疼。
他張了張嘴,許久沒有喝過水,乾澀的嗓子只能擠出一句乾巴巴的:「能。」
光和七年,太平道教主率眾農民頭扎黃巾,高喊「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發動叛亂,這是衰微已久的漢室最初的亂世之兆,左中郎將皇甫嵩,右中郎將朱儁率軍平叛,各地英豪紛紛響應,凡是有心在亂世之中有一番作為的青年男子,皆辭別家鄉父母,踏上進剿黃巾之路。
張遼也是如此。
只是比起魁梧健壯的成年人,十五歲的他還太過年少,那柄看上去年紀不小的老馬與陌刀,也不像是能在戰場上披荊斬棘的樣子。在亂世中屹立不倒的夢固然美好,然而那夢還未實現一半,他便在這路上倒下了。
「哈,你這小子,倒有些志氣。」那個男人靠著馬廄柱子坐著,一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一手提著一個酒罈子,他喝酒的姿勢十分隨意,仰著頭,將罈子里的酒灌進嘴裡,酒水淋濕了他的胡茬,也將他蒙塵的盔甲洗得如同新甲一般鋥亮。
「我離家時,曾說過,一定會闖出一番天地來,讓家鄉的人都能聽外鄉人說起我的名字。」張遼捧著男人扔給他的饅頭,慢吞吞地咀嚼著說。
那男人笑了笑:「你還小。」
「英雄不問年少。」
男人飲盡了酒,揚手便將酒罈子甩在了身後,土陶碎裂之聲在這深夜之中格外刺耳,驚得馬廄中的沉睡著的馬發出了一聲嘶鳴。
男人用袖子隨意拭了拭下巴的酒水,朗笑幾聲,道:「好一個英雄不問年少,我離開家鄉時,還要比你大個七八歲,孩子都挺大了。那時我也說過,我會闖出個名堂,待日後我女兒承我衣缽,策馬征戰時,也能以自己是任秋名的女兒為榮。」
「女兒?」張遼有些驚訝,「女人上戰場?」
男人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可……」
「英雄不問男女。」
「……」張遼繼續埋頭啃饅頭。
男人見他不再反駁,笑了笑,隨即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嘆了口氣,道:「我離家已經五年之久,也算是闖出了些名堂,只是不知道我的女兒,現在長成了什麼樣。」
大雨洗刷過後的夜空有幾分朦朧,天空中無半點星光,只有隱於薄薄雲霧間的模糊月色。
「若以後你得了空,替我去潁陰探望一下我的妻女吧。」
張遼扭過頭看他:「你怎麼不自己去。」
男人苦笑:「我若去了,便再也不想入世了。」
直到很多年後,張遼才知道,當年的潁川槍王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完。
身逢亂世,誰知道,能不能挺得到回家的那一日。
他自十五歲離開馬邑,便再也沒有回到過那裡。
他第一次見到任知節時,正是初平二年的冬天,前一年董卓脅迫天子遷都長安,舊都洛陽付於一炬,朱儁屯兵中牟,召請部隊討伐董卓,董卓拍李傕、郭汜率軍數萬人進抵河內,兩軍幾番廝殺,朱儁不敵,率軍敗逃,而李傕、郭汜則趁勢在潁川、陳留一帶燒殺劫掠。
他也是聽見潁川此地時,才想起多年前對於恩師的承諾。
他還記得那一夜月色朦朧,似乎是被淚水浸染過一般,向來狂放不羈的任秋名沉默了許久,說道:「替我去看看我的夫人身體還好不好,我的女兒知節有沒有好好練槍。」
他也沒想多久,換了身衣服,提了家傳的陌刀,一路疾行到馬廄,牽了馬,飛身而上,抖著韁繩,便衝進了潁川的兵禍之中。
也不知是在路上賓士了多久,待行至潁陰縣時,李傕郭汜的部隊也已劫掠至此,城中全是倉皇逃竄的百姓,戰馬肆意踐踏著平民瘦弱的身軀,哭號聲合著獰笑,像極了人間地獄。
他握著韁繩,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切,不知道任秋名的女兒是在逃竄的人群中,還是已經葬身馬蹄,直到一聲孩子的哭聲傳至耳邊,他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甲胄披身的將領用長刀挑著一個小女孩,正獰笑著要將孩子摔落在地。
他正準備策馬上前相救,卻已有一個鵝黃色的身影飛身上前,一/槍/擊打在了那將領的手腕上,從刀尖上將那小女孩救了下來。
他愣了愣,再凝神望去,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之外,只看見那一身鵝黃的人盤著的小巧的垂鬟分肖髻,從他的方向,只能看見她白皙的後頸,與略顯單薄的肩。
女人?
他有了些微的愣神,那那小孩的母親抱著小孩正要離開,其中一兵士提刀便要砍殺過去,黃衫少女手中槍飛出,擊打在那兵士刀柄上,為首將領見她兵器已然脫手,便揮起手中長/刀,朝她頸前砍去。少女不慌不忙向後彎腰,上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那將領一擊不得之後,她從平地躍起,另一腳踏於對方刀面上,借力越過對方戰馬,一手抽過自己那柄槍,槍刃往後一送,竟直直插入那將領喉嚨。
她的身手乾淨利落,像極了久經沙場的老將。
她將自己的槍抽出,也不回頭看,揚著下巴,神氣十足地向前走了幾步。
她並不算是絕色,張遼在長安見過無數美人,嫵媚者有之,清冷者有之,哀婉者有之。卻沒有一個,像她這樣一般,帶著令人不忍別頭的颯爽英姿。
她甚至不像是一個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女子。
她的槍銹跡斑斑,然而她飛揚的眉角與略帶得色的笑,卻像任秋名那夜喝過的酒洗凈了蒙塵的盔甲一般,讓他看見隱於斑斑銹痕之下雪亮的槍鋒。
那是他與她的初見。
多年後濮陽城頭一戰,他一箭射中了敵方女將的后腰,他本以為這不過是一支平常不過的冷箭,直到他射出去的那支箭矢又裹著疾風飛馳而來,在他臉頰上擦過一道血痕,他扭頭看去,正與城下的女將對視。
只這一眼,他便已經無法再移開了。
還是那張臉,除了染了些血污及征塵,沒有任何改變。
而這一次,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任知節。
潁川槍王任儼之女。
「所以你便要了這個院子住下?因為那位任將軍曾在這裡住過?」
他點了點頭。
這是濮陽城中一處不甚起眼的院子,院中載滿綠植,藤纏著樹,樹依著藤,屋檐底下一張竹編的搖椅,風吹得檐角鈴鐺叮叮作響,紫色藤花輕輕擺動,偶見其間翩飛的蝶。
「文遠,看出來你還有這樣的心思。」
他側過頭,望著飛起的檐角上停駐的鳥雀,屋檐之後是一方碧藍的天空。
他響起初見任知節之時,那也是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晴朗之日,她梳著垂鬟分肖髻,身著鵝黃色襦裙,像是一個應當在郊外踏歌而行的嬌貴女子,然而她手中握著的不是書卷,也不是絹扇,而是一把銹跡斑斑的槍。
「夫人……」他想了想,問那位正在低頭看花的絕色女子,「你說,女人該不該上戰場?」
貂蟬側過頭來,看著他,笑了笑:「你是想說那位任將軍吧?」
他垂下頭,不說話。
「或許男人總是希望女人都是站在身後被他們所保護的,但是文遠,瞧你對任將軍念念不忘的樣子……」貂蟬眯著眼睛笑道,「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需要問我了。」
是啊,不需要問任何人。
任秋名一開始就說過,英雄不問男女。
檐角的鳥拍著翅膀,飛向了碧空之上。
「文遠?你動心了?」
他從那碧藍的天穹之上回過神來,看向一臉笑意的貂蟬。
「文遠,你動心了?」貂蟬笑著說,「喜歡那位任將軍?」
他愣怔著:「我……」
……
「我喜歡你,任知節。」
暮春初夏,許都城外,入目一派蔥蘢,夕陽被尖銳的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在整個山谷之中鍍上了一層燦爛奪目的金。
這是通往白馬的官道。
然而路的盡頭,沒有旌旗。
馬不耐地打著響鼻,前蹄踢著官道上零碎的石子,韁繩已從騎手的手中滑脫,那隻布滿了繭子的手,顫抖著,扣在了懷中女子的背脊之上。
風吹著他凌亂的發,吹著她輕飄飄的袖角。
他小心地將她唇邊的血跡擦乾,將綁在她眼部的繃帶揭開,低下頭,吻在了她乾癟毫無起伏的眼眶上。
「我喜歡你,任知節。」
一向低沉的聲音已經再難以控制情緒,一滴液體滴落在她高挺的鼻樑,擦過她再無起伏的鼻翼,滑過她的唇角。
下邳城破之前,他將她送回馬邑,想著待他功成名就之時,再回馬邑與她過完這輩子。
「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回去呢。」貂蟬笑道,「下邳此戰凶多吉少,你與她一道回去,也不用在此被曹軍圍困數月,還有可能給奉先陪葬。」
「我……」他頓了頓,「我若跟她一起回去,便不會再想入世。」
那個月夜,他也問過任秋名,為什麼不會潁陰去探望妻女。
向來颯爽的任秋名苦笑著說,一旦回去,便不想再入世。
有她,有故鄉,誰還會再眷戀那刀頭舔血的生活呢。
只是任秋名沒說完的下半句話,他到今日才理解透徹。
身逢亂世,誰知道,能不能挺得到回家的那一日。
她回不去,他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