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十九)

西都往事(十九)

談判結束了,雙方都比較滿意結果,他也要離開西都,向六大部落首領回報細節。於是他發出邀請,請霍昭智到西都一又黑又深的小巷裡,一靜悄悄的小酒店裡。

半夜,霍昭智過來赴約,並且帶來了兩壇酒。

兩人一言不發,坐在條凳上,一碗接一碗的,比賽似的喝酒。

他們喝著酒,當中一個字也沒有說。說不出來,光在震驚中品味了。

他倆拿品味當了一回下酒菜。雖然當中,赫旦端起碗來,碰了霍昭智碗一下。

霍昭智默不作聲,其實兩人都覺得此時實在有點怪。

兩人在談判之前鬥了好幾次:

上京被胡羌攻破后,李恆帶著安西軍精銳,鶻王第帶著鶻兵,兩路圍攻上京。赫旦首先帶兵撤出上京,赫突吐作為主帥,斷後。

赫旦退到黃河邊,碰到的是濤濤夏水,不見一隻接應的船隻。

黃河裡,倒有一隻,笙簫大作,隱隱約約可見安西王霍昭智在船頭喝酒聽歌,恨得赫旦只想撲到黃河中間,殺了此人。

後路被截斷,赫旦只得沿著黃河南下。他倒是隨機應變,一路殺得沿路的藩鎮聞風喪膽,活生生的為後面的退兵打出了一條回家的通道。

赫旦回去后便捅了霍昭智一刀:扣住了在沙漠中傳佛教的釋康大師,在安西府到處造謠,說釋康大師評判過幼年的霍昭智的命格八字,說此人是「魔星」出世,將顛覆陸地三國。

但安西府也有能人在。沒幾天,安西府傳出的議論變成了安西王霍昭智是「神邸」了,連八字都被暗示成「將有不凡的作為」了。

兩人的梁子結得夠深的。

喝完了,沒酒了。赫旦倒了又倒,倒不出一滴,抬起頭,看到安西王霍昭智在發笑,一雙清澈的眼又黑又亮,亮得他只得不悅的說了一句:「這是女人喝的酒,一點酒味也沒有。」

「都一碗接一碗的喝完兩壇了。」霍昭智沒好氣的寒磣他。

赫旦一雙灰眸突地惡狠狠的瞪著對面的人。

霍昭智不悅了:「今夜是六王子邀請我來的,不是我故意又來輕薄六王子。」

霍昭智曾經親吻過赫旦,這一頁本來兩人都心知肚明,自動揭過不提。

赫旦跳了起來,狂吼:「霍-昭-智!」

霍昭智拍著桌子大笑,一副瞭然的樣子,笑得連連咳嗽,知道看見赫旦一臉鐵青,才打住。

「那事兒——」霍昭智總算忍住笑,吞吞吐吐,「實在對不起,那時不懂事。」

赫旦覺得對面真是命中剋星,他的臉色難看無比:「現在就懂事了?」

霍昭智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又放聲大笑。

他笑起來,神采奕奕,暗淡狹小的室內彷彿瞬時有柔和光亮映亮四壁。赫旦的眼中只剩下前仰後合樂不可支的霍昭智,他最終也忍不住笑了。

「馬騰調查過六王子,讓我非常欣喜,羌族中總算有可以談得來的人。雖然六王子一開始並不贊同五大部落與安西府聯盟,但我卻欣賞六王子。」

骨力羅部落胡在羌的東北部,赫旦率軍橫掃胡羌國的北部小國時,禁止了自己的部下毀佛窟壁畫,並嚴令禁止屠城,對於殺老幼婦女為食,一旦發現,立即處決,毫不容情。

骨力羅部落是最早創造胡羌文字,提倡適齡就學,有一定數量的私塾,任用魏人為一些中低級官員,嚴禁將平民變成奴隸的部落。

這一切的推動者就是赫旦。

「大王應斷諸語,一從正音。其年三十已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加降黜。」

昭智一字一字的背完赫旦的奏摺,望著赫旦:「羌六大部落本來是幾股散繩,被六王子通過同語同字擰在一起,這幾年羌迅速壯大,六王子的功勞首當其衝。」

「孤佩服六王子,相信做這些事時阻力很大,但六王子仍然堅持做了。其實,一個僅靠殺掠搶劫擴張和破壞他族文明的民族是不會有什麼長久前途。」

赫旦看看微弱的燈光下的霍昭智,馬上反駁:「王爺很有優越感。一個內鬥不休軟弱得靠女人和親的民族又有什麼前途!」

霍昭智一下子勃然大怒,他哪裡是容易認輸的人,深知對面的赫旦不是那些野蠻的剛從茹毛飲血走出來的普通羌族人,馬上攻擊胡羌族的弱點:「胡羌族跟無知的野獸有什麼區別!只知道屠城,搶掠,破壞,所到之處,將文明糟踐一光。要是這樣的民族都能長存,老天爺太沒眼光了!」

霍昭智眼中的輕蔑深深的刺痛了赫旦:「霍昭智,你若放馬過來,本王子定殺你片甲不留!這就是胡羌族長存的理由!」

霍昭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孤最應該做的,就是在此時人不知鬼不覺的殺了你!殺了你,相信滅了羌族會簡單得多。」

赫旦也站了起來。兩人都怒目而視,殺氣騰騰,一時燈火閃爍,只有外面的蟲鳴長一陣短一陣的聒噪。

「給你。」霍昭智突地先坐下,軟下聲音,從荷包里倒出兩顆大食來的金箔紙包的糖,看了看赫旦,依依不捨的給了赫旦一顆,自己也一顆。

赫旦哭笑不得:怎麼一下子這麼孩子氣!

倒是接了過去,扔在了嘴裡。

他到最後時還覺得莫名其妙:他怎麼就因為一顆糖著了霍昭智的「道」了!

「六王子,這就叫做共享。」霍昭智說,「天下事不見得都靠武力解決。」

他瞪了霍昭智一眼,兩人居然接下來心平氣和的聊了半夜,最後竟然有惺惺相惜,相識恨晚之感。

他倆彷彿都忘了,就在剛才,還想殺了對方。

其實說了半夜時間,歸結起來就那麼幾個字:共存共享,互通有無。

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他們雙方都拿不下對方的全部領土。即使拿下了一部分,民族的反抗也持久艱巨,夠侵入者喝一壺的。上京之戰就是最好的證明:都城被快被攻破了,魏民族反而空前團結起來,每個藩鎮的百姓都支持藩鎮出兵出力,支援新皇。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生存的權力。」霍昭智最終承認,對赫旦推心置腹,「只是胡羌人習俗積深難改,又篤信相對愚昧的巫教,胡羌人又大多隻圖眼前利益,看不到改革的長遠利益。老胡羌王對六殿下提出的這些變革其實都不以為然,只是給骨力羅部落一些面子而已。一旦有變,他會立馬毀掉先前改革的成果,回復以前。」

赫旦怒視著他,牙齒都「咯咯」的響。但他只見到霍昭智嘲諷的一眼,深麥色的臉終於變紅,緊握了拳頭,無言轉過眼去。

赫旦是胡羌民族中難得的出類拔萃的一個。對有些事情,他有承認的勇氣。

「胡羌族如能和魏人走得近些,多接觸,應對改革有利。」霍昭智懂赫旦,開始循循勸告,「大魏史書上也記載了歷代的很多改革家的事迹,無論改革是否成功,本人幾乎都是不好的結局。君當思之慎之!」

赫旦怎麼會不知這些史實?他有好幾個魏人師傅,嘉怡公主是有意識的培養他與大魏的親近感,雖然後來被赫突吐察覺,把赫旦帶到自己的身邊撫養,但大魏的文化影響已深入赫旦骨髓。

「六殿下,孤欣賞你,所以也真心勸告你一句,縱觀歷代改革者,能成功並能善終者,唯有帝王!」

赫旦沉思良久,臉色終於回復正常:「謝了。赫旦有一事不解,李恆為何會讓王爺活著?」

他一下轉過話題,霍昭智愕然:「他為什麼要殺了我?」

「李恆此人深不可測,做什麼事都有目的,他讓王爺活著也必是有繼續利用的價值,否則早把王爺殺了。」赫旦警告他。

「謝了。」霍昭智淡淡的說。

赫旦在燈下弔兒郎當的撇嘴一笑,他現在跟霍昭智一點兒距離感也沒有,話也直來直去:「像安西王和李恆這樣的人,選擇時已不能順自己的心意。比如現在,赫旦和王爺坐在一起,心平氣和的談這些,是因為安西府和胡羌都面臨困境,需要攜手。如果形勢發生變化,說不準就成了生死大敵。」

霍昭智的臉頓時在燈光下有一種奇異的柔和的憂傷,赫旦那時只想能摸一下他的臉,勸慰他一下。

他忍住了,低下了頭。

出來時,已是黎明。日出蔚為壯觀,兩人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腳跟,看著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繼而金霞萬丈,照亮蒙蒙的天空,繼而照在銀裝素裹的大地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西都舊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西都舊事
上一章下一章

西都往事(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