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一)

西都往事(一)

他記得清清楚楚。

十七年前的西都開春,發生了一次地震。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崪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百姓恐慌出逃,家園房屋毀壞無數。

就在七月,安西王府喜事來臨:王妃沈婉約在長子霍昭武出生八年後,又生下了一對雙胞胎:郡主霍昭柔和小王爺霍昭智。

十二年前的那年,天氣特別反覆無常。

全安西府天赤如血。四月東部大水,七月全境蝗災,九月大旱,十月又水澇,東部民舍全沒。

黑夜在那個冬天總是來臨得特別早,暴雨與冷雪常常交集,街頭上凍死了無數無家可歸的災民。

有人撒布謠言:西方魔星,亮光驚人,將顛覆天地。

也是那年冬天十月,美艷絕倫的沈王妃突然病逝,安西王霍真哀慟欲絕,閉門一月,一月後出來,正值壯年的人已是滿頭白頭。從此搬到安西大營,以大營為家,專心於軍務,不再回安西王府。

德高望重的釋康大師提前預知了這些事,從沙漠中放下了開鑿佛窟之事,趕了回來,親自為篤信佛法的安西王妃念經送渡。

全城縞素。唯有人發現,送葬的人行中,缺少了安西王府的小王爺霍昭智。

「病了。小王爺太小了,驚著了。」七七之日,安西王府的霍大總管淡淡的對四方趕來的霍家家族的人解釋。

霍家人無不感到難過。很多女眷紛紛落淚:王妃剛剛去世,老王爺病重,王府里連個主事的主人都沒有。小王爺以後怎麼辦?

怎麼辦?自然輪不到她們插手。很多人當然很想從這年幼的小王爺入手,插上一手,但安西王府怎麼會給機會?

「老王爺下令,將小王爺送往安西大營。安西府以軍為本,世子兄弟當為安西之子弟的楷模。」

安西大營,本就建在空曠的荒野中,四面視野遼闊無邊,可到天之盡頭。

那年冬天,寒風無所顧忌的吹嚎,一夜降溫,可凍死大營中伙食處的牛羊。連大營的障欄上的荊棘都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彷彿在向偶爾經過的陽光乞討一點溫暖。

而夜間,只有一兩聲野獸和貓頭鷹凄厲的叫聲。

除此之外,只有風。從無邊無際的荒野上刮過,颳得人心頭髮顫。或沙沙聲,或凌厲的哭號,或拔山倒海,像要把整個營地拔起。

這是一個平民子弟渴望能建功立業,保護國土的同時能獲得榮華富貴的地方。也是一個磨練人的地方,在這裡,死一個人,沒人會眨一下眼,表示一下同情和憐憫。

這裡只有為下一場戰爭準備的聲音,黎明,號角催醒沉睡的人們,冰冷的兵器被拿起,套上鎧甲,奔上校練場,或操練,或被點到名字,隨將出征。霍家兩代都是熱衷於開拓疆土之王,不滿足於浩浩蕩蕩的大漠的阻隔。

這裡只有殺戮。而殺戮,是最能去掉一個人心中的軟弱。

那天,他和幾個侍衛跟在一身縞素的世子霍昭武的後面,踩著地上「咯咯」響的冰屑,頂著凍風,一路往大營中心。

安西王在大營自有住處,建築樸實,外面是祁山上的大石頭壘成的高大堅固圍牆。他曾經看過一眼,想:關上大門,就是城牆,易守難攻。

但安西王白天時,還是習慣在大營中心的大帳里處理各類事務。

他跟著世子霍昭武進去大帳前,正好碰到左相范正,看到世子,行了禮后,連連搖頭嘆息。

「在裡面站了一天了。」范正算輩分是世子的舅公,悄悄的示意,「讓那些踩高爬低的侍衛們看著。本就流言四起了,以後怎麼辦?」

范正自然是一心為這倆兄弟著想。

世子霎時臉色鐵青:「敢!」

徐俊這傢伙他知道,本來就是個專愛孌童的。也是吃了豹子膽了,敢有如此輕浮的動作。

世子一看,勃然大怒,幾個飛躍,就把人踢在地上,打得人當場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終於見到了這剛「剋死」了沈王妃的小王爺:白袍白玉冠,身上還披著白裘。五官精緻絕美,頸部露出的皮膚嬌嫩。一見到世子從地上站起來,就怯怯的上前叫了一聲:「大哥!」

眼淚含在眼裡,想必是不敢落下來。一雙眼好生靈動,好像會說話似的,此時水汪汪的,讓人頓生憐憫。

世子怔了一下,過去蹲下身,摟住他,啞聲說:「別怕,有大哥。」

「以後還有這樣的,立時叫人打死了他。懂嗎?」

小王爺連連點頭,本來就聰明,知道被人輕視了,這時掉下淚了,白裘上的貂毛馬上濕了一片,緊緊的摟住世子的脖頸:「餓。餓了一天了。」

世子更是大怒,大罵帳內侍衛:「一群混帳!統統拖出去,打十軍棍!」

帳內的侍衛叫苦連天:「王爺沒吩咐,小王爺沒說,小臣們不敢做主。」

世子俊美的臉上都是冰霜:「你們都瞎了嗎?平時你們也是這般伺候王爺的?本將軍保你們的腿早斷了。」

霍昭武在三個月前剛晉封了安西府的「世子」,朝廷也特意討好安西王,錦上添花,另送了這安西府世子一個二品的驍勇將軍的封號。

世子回頭叫人:「拖了那畜生,喂狼狗吃了!」

他嚇得都懵住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霍昭武雖只有十三歲,但六歲從淮南回來,馬上跟著王爺進了安西大營,王爺是親自手把手的教導他,世子性格剛威睿智,頗禮賢下士,聲譽極好。今日下令將人喂狼狗,想必是氣糊塗了。

不過,一母之第被人欺了去不管,說出去,定會被人指點,輕視,排斥。軍營是個極重視情義的地方。

他和幾個侍衛反應了過來,馬上氣勢洶洶的動手拖人。

王爺在半路上攔住了世子,想必被左相勸諫過了,臉色比以前一段日子緩和了不少。

還好,王爺看了這被世子抱著的小兒子一眼,也明顯動怒了,下令將人打死了示眾。

他心中替這五歲的小王爺鬆了一口氣:王爺是明擺著警告所有的人,他不待見這小兒子是他的事,誰敢欺上這小兒子,就是徐俊這等下場了。

只是世子馬上跟安西王鬧了一場。

少年營里的教令鄭源奉命過來帶人,剛剛稟告完,還沒站起,正在一邊給小王爺喂東西的世子把手中的玉盤一把砸去:「滾!」

還沒出聲的安西王厲聲喝道:「昭武!」

「父王!少年營的人都比昭智大多了,他只五歲,進去如何自理?」世子昭武跪下,悲憤的說,「母妃屍骨未寒,求父王看在母妃的面上,讓我撫養他好了。」

安西王的眼中厲光一閃:「誰不是父母生養的?你是世子,該明白下面的人都在看著。」

「領人!」

此事就這麼定了,鄭源馬上上前領人。

這小王爺傻獃獃的站在一邊看著,這時反應了過來,一把打開鄭源的手,「哇」的一聲哭了。

「父王!父王!」人跑到安西王的身邊,摟住了安西王的大腿,仰起頭來,一雙眼中滾珠子一般,可憐巴巴的望著安西王。

「父王,我不跟他走。」

安西王非常尷尬,也不出口訓斥,只是扯這雙小手。這雙小手死命的抱著,掰了這隻,那隻再抱上去了,怎麼也不鬆手。

「父王,我不走!我跟在父王身邊,以後不吵著要外面的零嘴兒了。」

安西王咳嗽了一下,低下頭:「你還想著零嘴兒?」

「不要了。統統不要了,連玩具都不要了,我只要父王。」

「父王別趕我走,也別把我送回家裡。家裡沒父王了,母妃也突然不見了,沒人喜歡我了,祖父他們都不理我,我怕!我以後就跟在父王的身邊。」

「父王最喜歡昭智了。是不是?」濕漉漉的那雙眼儘是懇求,「是不是?」

安西王顫抖著手,想再掰開他。那人鬆開了手,卻摟住了安西王的脖頸不放。

「父王不要昭智了?」好像是街頭被遺棄的小貓,儘是不理解的傷心絕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只看見安西王轉過頭去,突地聲音低沉下去:「你跟著你大哥吧。只是以後要聽話,不可惹事。」

小手還是被拉走了。他只聽見那人一路嚎哭,幾次委屈的回頭,終被世子帶出了大帳。

安西大營里的人都不會忘記小王爺霍昭智剛來的那天,走出安西王的大帳,就怎麼也不肯跟著長兄離開,站在凄厲的寒風中,撕心裂肺的痛哭,一直到聲音嘶啞的情景。

許多人過來哄勸,好話說盡了,就是不為所動。

世子哄了又哄,小王爺霍昭智的眼睛最終還是固執的望著安西王大帳的門。

世子長嘆一聲:「景灝留著看顧吧。」

自己也終於帶著侍衛們先離開了。

到了半夜,月光冰冷,在寒風中哆嗦。

大帳外的幾個侍衛和他都不敢懈怠,盯著一小點:外面還有這縮成一團,緊抱著大帳外面的柱子,昏昏欲睡的小王爺。

安西王始終沒回到住處,也沒有出來,但囑咐盯著:「讓世子那邊準備薑湯,只怕會凍著了。」

短短的一句吩咐,別說侍衛們,整個安西大營都明白了安西王的意思,哪個敢掉以輕心。

有人瞅著這小王爺閉上了眼,趕緊過去蓋上一條厚大氅,幾個人護著,他領著眾人一路小跑,小心翼翼的抱到世子的院子里。

那年,小王爺霍昭智才五歲,就這樣進了世子營,跟在了十三歲世子霍昭武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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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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