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歸人(二十七)

風雪歸人(二十七)

城裡的嚴誦心事重重的望著窗外的園林,假山上的白雪在陽光的照耀下已經融化,露出精心修剪的盆景,那些古藤蔓細松針綠蘿葉紅豆子,更加蒼翠欲滴,明艷奪目。

遠處的四角亭向上翹起,靠椅上鋪上了厚厚的坐墊,他的四個小妾趁著晴日,正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著腰肢在斗俏。

他知道他最喜愛的段姨娘,定會穿上他特意吩咐為她裁剪的窄腰身的羅裙,妖妖嬈嬈的,故意咬著音兒氣那幾個。

當然,還有他已經老去的臃腫的夫人,板著臉兒,看著這四個爭鋒斗角。他一直沒虧待她,該有的尊重他都會顧到,大兒子已託人放到了西都霍岩霍刺史的身邊,做了侍衛。

孩子們都穿著厚厚的裘衣出來了,正由各人的僕從帶著,在陽光下奔跑嬉鬧。

隱隱約約傳來的都是笑聲。嬌聲的,清脆的,甚至做作的,他夫人的勉強的一兩聲,他都覺得可親可愛。

但是,只要那人死了,這一切都會被安西府和上京那邊的熊熊怒火燒為烏有。

上天入地,他只有死路一條。他的家人將會被除得乾乾淨淨,為那人殉葬。

來人先送入信牌,然後跟著人慢慢的進了裡面,一路上儘是觀賞之色。

「從外面乍一進來,只覺嚴府奇松異樹,竹閣松軒,徑鋪彩石,檻鑿雕欄;入室地龍溫暖,鮮花開放,古玩古畫,精緻典雅,真與外面的肅殺蕭瑟是天堂地獄之分。」來人聲音尖細,神態間都是嘲弄。

嚴誦一見此人,嚇了個半死,嘴巴吶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永貞帝李恆佔領靈州前夕,此人奉永和帝之命來安西府宣旨。

當時上京的情況是越來越危急,南部又有兩個藩鎮舉旗響應懷恩,胡羌是調兵遣將,明擺著會與懷恩南北夾擊,上京的催兵的聖旨是一道又一道的過來。

只是永和帝遇到了一個比霍震霆和霍真更難纏的人物——霍昭智。

上京永和帝做夢也想不到新登王位不久的霍昭智會是這等人物。每次都恭恭敬敬的將欽差迎進來,該扯皮就扯皮,該哭窮就哭窮,該陪飯就陪飯,說到傷心處,該落淚就落淚,甚至「哭天喊地,撒潑打滾」:聲明自己年幼,只是代多病的霍真臨時看看「場子」。

「孤這王爺只是個檯面罷了,哪裡有什麼實權?兵符在父王手裡。」

只差一肚子苦水要倒了,唧唧歪歪個不停。

欽差要見霍真時,安西王霍昭智眼睛一眨,淚水就掛滿了臉。

「陳大人,吾父已不能見風。如果大人堅持,自然不好阻攔。話說在前頭,出了問題,大人要承擔後果。」

「皆是人子,大人如此相迫,於心何忍?」

「吾父病重,大人如此咄咄逼一稚兒,是聖意乎?還是大人惡意而為?」

老天爺,左右侍衛就橫眉豎目,不客氣的請嚇著了王爺的稚嫩心靈的「陳大人」出去了。

永和帝一怒之下,派了個比霍昭智更難纏的——令狐簡!引經據典,上下三千年,力圖讓「不懂事」的霍昭智「懂事」起來。

令狐簡學富五車,精通多國的語言和文字,曾是國子監的教授,又擔任過典法官一職,平時一開口,蠻橫的陳中旦都會抖三抖,生怕這老頭拐著彎罵他,而他只有在哄堂大笑時才明白過來。

霍昭智一臉懵懂,任令狐簡滔滔不絕了幾天,還是一臉懵懂。

令狐簡不放棄,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勸說這還不到十四的安西王。

霍昭智聽煩了,也覺得論理論據,安西府絕對沒人講得過這老頭,馬上不客氣了:「來人,欽差大人講了幾天,氣都喘不過來了,好好幫欽差大人擼一下!」

令狐簡一聽後半句,馬上兩眼翻白,氣真的喘不過來了。

以後只要令狐簡開口,霍昭智便令「擼」人!

可憐的令狐簡被抬出西都時只明白一事:霍昭智就是一敗絮其中的紈絝,跟這種人說話,是永遠也說不清。

至於怎樣「擼」,令狐簡是打死了也不說的。只不過此人一回來,就辭了工部尚書的官職。

「臣鬥不過一個小毛孩,實在無顏再呆在朝廷。」

永和帝只能背後破口大罵,這霍昭智真是西部「小無賴」!

可霍昭智只有十三歲,跟上京扯皮,挺多得個「小無賴」的外號,永和帝也不好翻臉。反正朝廷明知是怎麼回事也不會徹底撕破臉。

當時他聽說了這些,跟易虎他們笑得差點站不起來。

只是這次的崔承恩傳旨是假,綁架是真——上京動手綁了新安西王霍昭智,已到了蘭州地界!

他當時接到了李恆那邊的命令,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霍昭智,送到黃河對面的李恆的營地。

此事茲是重大,他當時帶了易虎一起去辦。

大概是為了迷惑安西府,此人的車駕與後面的一車駕距離頗遠,他在山上觀察后,覺得有詐,令易虎去劫殺此人,自己到了後面去阻車馬。

易虎回來時,身負重傷,手下全部折在黃河邊了。不過易虎回報:宮裡的高手太過厲害,護著此人逃脫了。

現在——此人慢悠悠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這算是什麼情況?他悟了過來,頓時很不爽:永貞帝到了上京,又重用了此人!

「好茶!這是淮南出產的吧?江南多美女,每到開春,選那水一般的俏佳人,采了頂尖上剛出來的,放到胸前捂著——想想就讓人熱血沸騰。」

「這茶里還留有女兒香。真真令人嚮往啊!」嗅了嗅,一臉欣然。

嚴誦淡淡的:「上京多繁華。大人還不知足?」

來人搖搖頭:「不比以前了,現在想喝碗好茶,得到這西部嘍。倚溪侵嶺多高樹,誇酒書旗有小樓,安西府真是塊寶地。這些年世家大戶的遷入,竟茶樓密布,比當年的上京還盛,現在茶風已流於外,連西部的蠻夷之族都大驅名馬,市茶而歸。占著這地方,安西府的財富是滾滾而來。柳景灝,你這些年是美人傍身,金銀滿屋,享盡了福嘍!」

「哪裡比得上大人。」嚴誦馬上反應過來,反唇相譏,「大人的豐樂樓開遍大魏和安西府,是日進斗金。」

「這些都是辛苦錢。現在老了,老胳膊老腿跑不動了。」來人「噗嗤」一笑,「柳侍衛可是坐地發財。什麼也不用做,一夜之間成蘭州首富。」

嚴誦見此人對他的來歷清清楚楚,知此人現在肯定深得永貞帝的信任。

呸!沒根的東西。他心中鄙夷,但又不能發泄,實在鬱悶得很。

來人陰陽怪氣了一會兒,見嚴誦只是不語,終於罷了。

「柳大人,過往的事也就罷了。以後雜家還是要跟你共事的,可不能因為那些為主子效忠儘力的事,折了你我的情誼。雜家可一向對你佩服得緊。」

嚴誦聽說,也鬆了臉皮:「不敢。不敢。」

兩人總算揭過了過往的一頁。

「柳大人這些年兩面發財,」來人轉了話題,酸溜溜的開玩笑,「可不能忘了兄弟,窮得連條褲子都沒得穿。」

嚴誦心中差點笑出聲來:此人貪得無厭,早有所聞,果然如此。

想敲他的竹杠,沒門!

「大人還會沒褲子穿,只怕是被人趴的吧?」他早聽說此人有次「雅好」,也不真不假的頂過去。

來人尷尬的笑了笑,放下茶碗,坐直了背,總算切入正題了。

「他身邊的護衛是你派出去的吧,這群蠢貨拚死狙擊,壞了大事。」

嚴誦見他口風一變,知道來人是代表永貞帝來的了,趕緊站起,垂手作答。

「聖上有令,全力尋找他的下落。人是在林家坑那裡徹底失去了蹤影。」

嚴誦大驚:「徹底失去蹤影?」

「范增古突然冒出來,是怎麼回事?」對方對他的驚異明顯不滿,口氣嚴厲,「你捅的簍子不少。」

「他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嚴誦明白了,「我馬上就通知了聖上那邊的人。范增古曾第一時間進入密林,應該會有些線索,所以留著。」

「人都死了,已找到范增古的屍體,頭都沒了,大概是掉到山崖下了。」來人語氣冷淡,「你快點派人去尋找安西王就是了。在金城這一帶,你的情報網提供的信息應是最快。」

來人繼續端起茶碗,細品著茶,依舊不緊不慢的問:

「到底是什麼人,能騙過金城刺史李翔飛的人馬,在極短的時間接走了人,消失個無影無蹤,你心中有沒有個數?」

嚴誦的後背,冷汗瞬時濕透了內衣,一時答不出話來。

他遲疑的開口:「人被接走了?是不是霍襲古父子?」

來人終於臉色一陰,眉頭一皺,聲音一揚,高聲而罵:

「蠢材!霍襲信被突然冒出的范增古兩人斬殺,霍襲古遠在西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

「一群笨蛋!只拿錢,不幹活!」

「真不知你們有什麼用!」

「那就是你們。」嚴誦被罵火了,一屁股坐下,額上青筋直冒,「人在你們眼皮底下沒的,想倒打一耙,想也別想!」

范增古說密林里有人阻殺他,如此反應迅速,第一時間跟住了王爺,不是上京追來的人還會是誰!

來人瞟了臉色慘白,強自鎮定的嚴誦一眼:「你好像對聖上看法不少。」

「放屁!聖上是聖上,你們是你們!我對聖上一直忠心耿耿,聖上是明了的。」

「是嗎?」那人拖長了音,一臉瞭然之色,反問道。

嚴誦的身體都抖了起來:「我雖也為安西王辦事,但這也是得到聖上同意的,你休想往我身上潑污水。」

「上京並沒有接到人,你認為還會有誰?」來人倒是聽得笑了起來,暫且不提別的了。

嚴誦仔細的推敲了一下,愈來愈惱火,撕破臉卯上了:「如果是李翔飛,你也不會來了。我的第一批人馬接到人,不久就被你們阻殺,我要將此事上奏聖上裁決!」

那人神態自若:「是你弟弟柳景明這個蠢貨率眾拚死反抗,讓人逃走了,你還有臉上奏皇上!」

嚴誦心頭疼痛,手緊緊握著椅子的扶手,怕自己控制不住,伸手一把活活掐死對面的這個太監。

「不過我們的人很快被另一批來路不明的人斬殺乾淨,對方尾隨安西王進了密林,佔據了各個要道,所有進去的人幾乎第一時間都被阻殺!」

嚴誦想起范增古,這個急躁的范相之子,有人說范相評價這個兒子「不類我」,看樣子是有幾分道理的。

「這批人認識范增古,並且放過了他。」

「是安西府的人。」來人嘆息,「看樣子最終是放虎歸山了。」

「會不會有可能是羌軍統帥赫旦?」嚴誦不懷好意,「沙漠之狐在這一帶經營了多年,布下的情報點很是隱秘,我與他的部下廝殺了幾年,終是無法拔掉他的釘子。」

「赫旦?」來人聲音尖利,「如果真是那樣,你死定了。」

「羌人都是殺人狂魔,落到此人手上,還不如死了。」來人看著嚴誦,彷彿一下子肯定了這突然而出的猜測,連連嘆息,「這下柳大人該怎麼辦好?」

「這嘩啦啦大廈傾,段姨娘只得地獄里相見嘍。不如送給雜家吧,雜家一向惜花憐玉。」

對方喝完了自己的茶,伸出手來,大模大樣的端過嚴誦的。

「好茶美屋,佳人如玉,只差個男人入住。」

嚴誦聞言,一奪茶碗,精緻的越窯茶碗在地上「啪」的成了碎片,四面濺開。

「休在這裡拿喬得意!是誰殺了老子的手下,造成這種局面?老子當初沒殺了你,算你運氣!」

嚴誦血紅了眼:「聖上聽誰的還說不準。你敢把事情都推到老子頭上,老子也咬死你!」

來人變了臉色:「柳景灝,你等著瞧!」

氣得雙手發抖的嚴誦就這樣看著來人大搖大擺的出去了。

嚴誦禁不住淚水直流。他思量再三,想起了那老漢的話。

「小公子說,他兄長為了獨霸家產,囚禁了他很長時間,對外宣告他重病不省人事。」

「舅老爺快點派人去吧。小公子說,他兄長派人一路追殺他!」

嚴誦徹底明了,苦笑不已,淚水糊了一臉,怎麼也擦拭不去,年已四十的他像個孩子,抱頭痛哭了一場。

他在房裡來回踱步了幾個時辰,終於下令讓人封上大門。

「不準出去一人,違令者當場格殺!」

他叫來自己的在府里的四子三女和一妻四妾。

一會兒,他擦拭了刀上的血跡出來,下令身邊的一個心腹:

「把府里的人全殺了。」

是的,他將永不回來。而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但自然會有人送他該去的地方——地獄!

天邊,是連綿不斷的火燒雲,霞光萬丈,襯得整個天空,壯觀無比。

明天,又會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普照西部的日子。

深夜,金城的東面的嚴府,濃煙滾滾,火光直衝天而去。

「失火啦——」一更夫提著金鼓,一路猛敲,跑了過去。

「是東門嚴家.....」難民中開始有議論聲。

一身襤褸混進難民人流的金城首富嚴誦,也就是柳景灝,看著頭頂一望無際的天空,想起那張天人一般的臉,那朗朗的聲音歷歷在耳:

「這原主和他一家都已被人劫殺,你與這已死的原主相似,我已做好安排,以後你就是嚴誦了。大哥告訴我,你本就已負責金城一帶的情報,自然適合。願爾謹慎,全身而退。」

柳景灝將頭縮進破棉衣中,淚水無奈的濕了衣領:這信物怎麼能送到他這裡?他是那人埋下的線不假,可那人也知他是誰的人。

其實之前他也不是沒懷疑過那段話的含義,只是往事過於情深,令他不能相信這些。

現在的他終於明白:往事,無關深情。只有無聲的殺戮,伴著安西王霍昭智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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