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依依(一)

故人依依(一)

永貞二年五月,登位一年多的永貞帝終於清算自己的父母之仇。同時太皇太后白氏崩,全國上下噤聲。

舉國縞素,永貞帝李恆令:全國臣民守喪兩月,民間禁婚嫁半年。

有人私下偷偷猜測,白太皇太后之死有異常之處,但當年陳家進大魏宮,是近乎於被廢的白貴妃在乾坤宮前迎接陳亮旭,這一切看來就是順理成章了。

永貞帝還算是仁厚,最起碼給了死人一份體面。

各個貴族家族還是服氣的,永貞帝針對的只是永和帝期間權勢膨脹的大家族,一切都在不言自喻中。

彷彿等一件事等得太久,而屠刀終於落下,挨到的也總算脫離了惶惶不可終日,沒挨到的也長出了一口氣。

誰也沒心思去關心太上皇和馬太皇太后,上京掌控在來自安西的將領手中,神策軍統領林昇遠和金吾衛統領胡中鋒都是永貞帝李恆的心腹。

誰的刀鋒利,就是誰說了算。真是被她說中了。

她對著乾坤宮前殿輝煌的燈火會心一笑:對於李恆來說,一切都會是隨心所欲了。

而她終於也出了大魏宮,不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天很藍。雲很高。只是人被關久了,居然怏怏然,一時半間提不起興頭來,沒有想象中的興奮感。

馬車被一群彪形大漢和初月護著,飛快往西而去,搖搖晃晃中,她只聽見馬騰催促的聲音:「快!再快點!」

車子一路行來,處處皆通,她有時從四馬奔騰的馬車上掀簾望出去,只見大道空蕩蕩的,只有這飛快而去的馬車揚起的滾滾灰塵中,沿路護送的兵馬換了一茬又一茬。

「這鳳翔、吉陽、昆陽三城,真是配合。」她請上馬騰,兩人對坐喝茶,不覺感慨萬千,「皇命一下,竟將主幹道全部空出。」

馬騰也不隱瞞,自個兒聲明已從李恆處知她失憶了,於是娓娓為她道來。

「當初大魏遭受外族攻擊時,這三地近安西府,百姓湧入安西居多,大多受到安西府的接濟。特別是第二次上京之圍,你已是安西王,當時沿路搭建窩棚,對湧入安西府的難民發放糧食和銀兩,后更是進行大規模的安置,回去的百姓是按人頭髮放盤纏。百姓是無不感你安西王的恩德,至今很多人家都每日上香,祈福於你。」

「這些百姓知道你要返回西都作戰,連夜清掃道路,焚香為你祈福。王爺如與上京翻臉,只怕這三城百姓會為你先鋒,先於你開路。」

她看著馬騰一本正經的眼,嚇了一跳,差點將馬騰那精緻的茶碗打翻,害得馬騰搶救不迭。

「師傅,你喝杯茶,怎麼如此講究。」

她拿起手中的茶碗細細看,上面的蓮花潔白如玉,黃蕊似在微微顫動:「這是師傅親筆所畫?」

「是。也是親自燒的,當時畫了九套,只得兩套。」

她暗自咂舌:馬騰的生活多講究,此人怎麼能安居在風雪磨礪的安西府?

「一套在哪兒?」

「送人了,那套畫著梅花,每一朵我都細心描過。」馬騰微微笑,似在出神,「送給一位女子,作為定親之禮。」

她一怔,馬上哈哈大笑:「師傅真是多事,只怕要不回來了。」

「你師傅確實多事。」馬騰並不點破,「當初你這收買民心的計劃,就是多事的我出的主意,也是我去實施的。」

一時車內無語。

馬騰敲著茶碗而歌。

「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淥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慾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當年意氣不肯平,白髮如絲嘆何益。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她笑了,馬騰這人實在有意思之極。

「師傅常唱此曲?」

這曲兒很是熟悉。馬騰嘴角有一縷淡笑,卻是避開了此問題不答。

「當年永惠帝重病之際,先太子李淳被陳家殺害,雖說這一切不無永惠、永和兩帝的策劃在內,但為了逼真,以永和帝的名義發出的追殺李淳的嫡子的命令,都是真刀真劍的來,導致了上京最終失去了與李恆有關的一切聯繫。」

「據說根據當時的策劃,李恆是被帶往崔后和雲妃的母族,當時避難在蜀中,化名為上官姓氏的家族。雲妃的家族曾把持朝政多年,當年上京被破,上京成為一座空城,但有消息稱,五胡進入大魏國庫,幾乎沒掠奪到什麼,因為裡面已是空空如許。」

「大魏的國庫之謎只有雲妃之兄,當時負責斷後的宰相雲令知道。但云令已死於亂軍之中,一切就成了謎。而隨後繼位的永惠帝面對士兵糧餉都發不出的現狀,是回天無力,坐看一波又一波的叛亂,藩鎮勢力迅速擴大。」

「我年少和李玄及白俊峰交好,李玄成人時,深陷外祖家族與永和帝之爭,痛苦不堪。我當時也不願捲入紛爭,藉機離開了上京,臨走時,李恆請求我尋找先太子嫡子的下落,我便上了心。」

「我到西都,禁不起老安西王的軟纏硬磨,當了你的師傅,漸漸的也師徒情深起來,一心為你籌劃了。你十一歲時,李玄派白俊峰到安西府尋人,正好碰上了我。我就生疑,知道白俊峰平時不願多管閑事,他過來西都定有要事,就派人監視了白俊峰,果然他會見了我父親。」

「大魏欽差會見安西監軍,本是正常事。但不正常的是,我父親當時還兼任了世子營的兵馬訓練,我知道隨著歲月逝去,我父親內心與老安西王霍真已日去漸遠,這樣上心世子營的事,讓我覺得不正常,於是就想多了一些。」

「懷疑了李恆之後,我是有想帶著你離開的念頭。可惜你愈陷愈深,以致於登上王位,放走李恆,終與老安西王生隙,到最終差點死去。」

「我放走李恆,與老安西王生隙?」

「李恆在靈州宣布身份后,老安西王想帶兵聲討。當時靈州離安西近,李恆的兵馬皆是安西軍精銳,聽從西都指揮,誰知你公然翻臉,聲稱安西王已是你,你父王不應挾制於你,還問你父王還記得當初被制掣,被迫賜死你母妃一事。當場氣得老安西王心痛病複發不起三月,而李恆也最終在以霍真和你共同的名義發出的支持複位的聲明下,帶兵離開了靈州,一路攻打懷恩的兵馬而去。」

她淚流滿面,眼前隱隱約約的浮現起出一張白髮蒼蒼的臉,心中覺得愧疚痛苦萬分。

馬騰一言不發,也不安慰一句,只是下了馬車,重新上了馬。

她從風中見到他一塵不染的雪白的大氅揚起,挺拔的後背如同青松,很想能過去靠上一靠。

可惜不能。

「會盟山。」馬騰看著高聳入雲的雲山,「此時是山中最美的季節,別地酷熱,而雲海深處,卻是野花開遍,幽香四溢,佳木成陰,百鳥鳴囀,無窮景色引人想共度一生。」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游西都。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氣是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馬騰渾厚的歌聲悠揚的鑽進馬車,她聽得哭笑不得,此時此際,居然還扯開喉嚨唱上一曲,瘋了!

她明白自己裝瘋賣傻的本事,多少來自這師傅的真傳。

「小徒兒,這次唱的如何?」還敲她的馬車兩下,「要不要再唱一次?」

她在馬車內不由自主的「呸」了一聲,外面聽清楚了,笑得聲音頗為放肆:「小徒兒,為師很欣賞你的為人,始終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真是下作啊,連這語氣聽上去都帶著三分輕浮。這樣的人,能當安西監軍?

這師傅,合她的口味啊!

「花枝折來紅袖擎,惹得兩袖香沉沉。人面花枝相照映,照得來分外婷婷。你看這花,它在笑人。它笑你紅顏孤另。我笑它冷落香魂,兩難憑!惜玉憐香,都付與多情!」

換調了,愈發像個花花紈絝公子了!這馬騰,年齡也不小了,怎會如此這般。

她乾脆也和著馬蹄聲,放聲而唱:「失我胭脂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亡我胭脂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稗史彙編》:「北方有胭脂山,上多紅藍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緋,取其英鮮者作胭脂。」故舊常以「北地胭脂」代指北方的美女。孰不知這胭脂山就在會蒙山附近。

會蒙山,因太宗在此地會盟西部三十四國而改為會盟山。

馬騰也哈哈大笑:「這歌是蠻夷流傳過來的吧?安西王想必是觸景生情了,只不過胡羌的兵馬是過不了胭脂山了。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惆悵也沒用。」

她不管,敲著茶碗繼續唱。

兩人從早唱到晚,直聽到一眾人都傻了眼:沒聽說過安西王和有名的安西監軍馬騰居然是這副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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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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