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Chapter 35

阿佳妮原本一直在刻意迴避與披索單獨見面的機會。現在見他自己這樣找了過來,決定還是和他把話說開為好。畢竟,從名義上來說,他依然是她的未婚夫,往後估計有段時間還要同行,一直躲著也不是長久之計。

她略一沉吟,低聲問蓋亞道:「蓋亞,你相信我嗎?」

蓋亞一愣,隨即說道:「是的,我相信你,我的姐姐,不止我,還有我們的族人,他們也一樣。」

「好的,那你先去,我和他單獨談一下。」

蓋亞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

披索走到阿佳妮的邊上,一開始並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她。

這幾天,她感覺到他時不時投向自己的目光。她不大清楚從前的那個自己和這個「未婚夫」之間的感情到底發展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但現在,見他這樣看著自己,她感到有點不適,於是朝他笑了笑,「剛才的事,謝謝你了。」

「答應過你的事,我自然會遵守。」披索說道,「但是阿佳妮,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保護那個西班牙女人?」

「同為女人,看著她們受到男人的侮辱,你認為我會無動無衷嗎?」

披索頓了一頓,改而問道:「我聽他們說,那天晚上,你和蓋亞還放走了這個西班牙女人的兒子?」

阿佳妮點了點頭,「是的。是我命令蓋亞這麼做的。」

「為什麼?」

阿佳妮看向他,「他救過我,所以我放走他。事實上,還有那天晚上被殺死的另外那些人,老實說,我也不認為他們該死。但我救不了他們。」

「阿佳妮,你是怎麼了?」披索的口氣開始帶出些不悅,「你是在責備我殺了那些羅馬人嗎?難道你忘了他們是怎麼對待你的族人的?」

「我只是覺得那些人並不該死。」阿佳妮平靜地說道。

披索看了她片刻,最後妥協般地攤了攤手。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放了就放了吧,只要你高興。說點別的吧。我們分開這麼久,好容易終於又見面了,」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了起來,他端詳著她,「你原來的頭髮呢?我剛看到的時候,差點認不出你。」

「哦,之前出了點小狀況,剪掉了,」阿佳妮摸了摸頭髮,「這樣更方便。」

他笑了起來。伸手過來,彷彿也想撫摸她頭髮的樣子,阿佳妮略微不自然地撇了下頭,躲開了他的手。

他似乎一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最後收了回來,改而摸過自己的臉。

「阿佳妮,看到我臉上的傷疤了嗎?這是上次和羅馬人漢尼拔戰鬥的時候留下的。醜陋又可怕,是吧?我發誓,我一定要把那個羅馬人碎屍萬段。」

阿佳妮看了他一眼,「不,我沒這麼覺得。」

這話她倒沒騙他。她還不至於因為男人臉上的一道傷疤而感到心驚膽戰。

披索彷彿鬆了口氣,「阿佳妮……」他朝她靠得更近了些。

阿佳妮的神經開始微微綳了起來,正要往後退時,他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一把抱住了她。

「阿佳妮,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嗎……」

他喃喃地道。

阿佳妮嚇了一跳,一把推開了他。毫無防備的披索往後退了好幾步,這才站穩腳。他抬頭看著她,露出驚詫的表情。

「你是怎麼了?」他重新朝她走了過來。

「別過來了,我們就這麼說話吧。」阿佳妮說道。

披索停了下來,盯著她看,漸漸地,神色裡帶出點氣惱的意味。

「阿佳妮,你到底怎麼了?你一回來,我就覺得你對我的態度變了很多。你在躲著我,剛才甚至不讓我碰你!但是,如果不是之前那些該死的羅馬人,我們現在已經是夫妻了!」

阿佳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我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像剛才那樣地對我了。你的感覺沒有錯,我們恐怕要重新考慮一下之前的關係了。」

披索的神色一僵,「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佳妮躊躇了下。這些天,她一直都在考慮該如何向他提出解除婚約,各種理由都想過。剛才和蓋亞的一番談話,忽然給了她啟發。

「因為我今天下令殺光了那個村子里的人?」他自己忽然說道,「我知道蓋亞反對我的做法。但我認為他這是婦人之仁。我的做法並沒有什麼值得指摘的地方,我必須考慮要讓我們能盡量安全地離開羅馬人的勢力範圍。」

「雖然我不認同你的做法,但作為領隊,你確實有你的考慮。」

「很好,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那麼是為了什麼,你要毀掉我們的婚約?」

「這半年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真的很抱歉,但我確實改主意了,我希望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

「這樣一句話,就結束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披索定定地看著她,神情略微扭曲。

「我非常感謝你此行為我涉險。但我只能再次向你道歉。我知道蓋亞向你許諾過,一旦我們成婚,就把我們部族的金子交給你。金子仍然會屬於你,但前提是我們取消婚約,此外,我還有兩個條件。第一,釋放你俘虜來的這個西班牙女人和她的女奴。相信我的直覺,用她們換取贖金是件很愚蠢的事,她們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當然,我也絕不會允許你殺掉她們,所以放了她們,在你感到我們足夠安全的時候;第二,希望你護送我們的族人去往弗里斯蘭海的布里提亞。等我們安全抵達后,我們會按照先前的許諾,把埋藏金子的地方告訴你。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提出的這幾個新條件。」

披索死死地盯著她。

「多麼無情的一雙眼睛!多麼冷靜的一副表情!阿佳妮,你到底是怎麼了?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他突然激動地咆哮了起來,神情憤怒無比,「征服萊茵北的土地,建立屬於我們的日耳曼王國,共同享有這份榮耀,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

「我很抱歉,披索,忘掉從前的那個我吧,日耳曼王國現在已經不是我的所想了。我希望你能考慮接受我的建議,這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阿佳妮說完,轉身離開。

————

漢尼拔曾經指責阿佳妮,說她深諳怎樣去對付不同的男人。當時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大概只是憤於自己放不下固有的高高在上的驕傲,所以雖然明知道那正是她的設想,他也只能答應圖拉真努斯的要求。

他的指責不能說完全沒道理。就像披索,憑著直覺,阿佳妮知道,等他從一開始的憤怒和震驚中冷靜下來后,他應該會有所考慮的,至少,短期內不會和自己的部族翻臉。

為了隱匿行蹤,他可以殺光整個村子的人。為了立威,他同樣當場射殺違抗自己命令的副手,並且很快提拔了另一個人取代那個人的位置,令他的手下俯首帖耳。他的作為無不顯示出他屠夫般的冷酷和強大的首領控制力,並且毫無疑問,他還有著一顆蓬勃不可遏制的野心。

卡狄部族擁有的五百塔蘭特黃金,那是一筆相當巨大的財富,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可能沒半點吸引力。從蓋亞說話的口氣來看,她有理由相信自己和披索的婚約一開始只是基於部落利益的結合而已,即便後來他真的對她產生了感情,這種感情也不大可能強大到足以影響他判斷力的程度。

正是基於這種猜想,她對他提出了新的交換條件——這世上的東西都可以拿來交換,只要出得起價。當他明白娶自己成為無望之念后,她相信他會接受自己提出的第二個交換條件。

————

幾天之後,一行人終於接近了莫塞拉河與萊茵河交界的河谷地帶。對面就是日耳曼人的領地。這裡水流原本就很湍急,水面寬廣,加上昨天的一場暴雨引發了山洪,並不是最佳的渡河地點。但附近幾百里內河段狹窄的流域,都分散駐有羅馬人的軍團,士兵也分班沿著萊茵河岸巡邏防守,一旦被發現行蹤,他們的處境將很危險。

再三考慮過後,披索決定就在原地選擇一處地勢較高的營地作短暫停留,等待山洪的退去。他們上次得到的糧食,足夠繼續支撐他們一段時間的。

他一直沒有正面回答阿佳妮。在找機會和她再次溝通失敗后,他彷彿終於放棄了,停駐的這兩天時間裡,沒再來找她,但遠遠看著她時,神情顯得十分陰鬱。

到了第三天,洪水終於漸漸退去,水流開始變得相對平緩。他們用來渡河的木筏已經準備好,只要再等一夜,到了明天,就可以劃過河谷抵達對岸。

深夜了。

阿佳妮遲遲無法入眠。

她一直想著披索模稜兩可的態度,以及以後的事。渡過這片河谷,一旦踏上黑森林的土地,她就真的要擔負起自己身為卡狄族酋長女兒的職責,為剩下的那幾百個族人謀求一個相對安穩的未來。

她不敢斷定自己現在的這個抉擇一定是正確的,但哥特人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現在的情況就象是走到了一個岔道口,一邊是危險,另一邊是不大確定的一團迷霧。

她從帳篷里走了出來,漫無目的地眺望著黑漆漆的遠方。似曾相似的這片夜色,令她腦海里忽然模模糊糊地閃現出了一張臉的輪廓。

她想起了漢尼拔。

她一直有一種預感,圖拉真努斯在逃走後,為了救回賽爾薇婭,一定會去向漢尼拔求援的。他是從陸路回往麥西亞的。出事那會兒,他剛離開義大利境沒多久,追上他並非難事。

這也是為什麼她此前一直勸說披索釋放賽爾薇婭的原因。倘若賽爾薇婭有個三長兩短,以圖拉真努斯的性格,必定視為奇恥大辱,就算不是現在,以後,他也一定會加倍地報復回來的。

傳來一陣腳步聲。阿佳妮扭頭,看見蓋亞過來。

「披索答應了,明早我們渡河前,釋放西班牙女人和她的女奴。」

「另外兩個條件呢?」

「他沒提。但阿佳妮,你真的考慮好了嗎?」蓋亞問道。

「是的,我認為這是我們現在最好的選擇了,」阿佳妮說道,「除非你對金子的處置有不同看法。」

「不不,那些金子,我原本就答應交給他的,如果能換他護送我們去往布里提亞,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我只是為你要求解除婚約的行為感到有點吃驚。雖然我不認同披索的一些做法,但我知道他喜歡你,他也能保護你……」

「如果你的姐姐依賴於男人的保護,現在她也不會在這裡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現在只希望我們能順利抵達布里提亞。我想外祖父他們會歡迎一群成員大多是寡婦的投奔者的。」

阿佳妮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夜深了,明天一早還要渡河,你也去休息吧。」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一行人就起身。

在離開前,賽爾薇婭和女奴被解開繩索留了下來。阿佳妮給了她一些乾糧,告訴她,沿著河岸往西就是戈賽登堡,她們可以向那裡的羅馬駐軍求助。

之前選好的過河點距離並不遠。當一行人牽著馬抵達后,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原本停在淺灘上的幾隻木筏竟然憑空消失了!

萊茵河寬闊的河面水流平緩,不可能是昨夜突發大水將木筏沖走。他們更不可能走錯地方。

唯一的可能,就是木筏在昨夜被人轉移走了。

披索轉頭,看著身後還籠罩在濃密晨霧的山林,臉色微變。

一支箭弩突然穿破晨霧,射向了正站在河灘邊的一個哥特人,左右傳來步伐聲和盔甲摩擦時發出的聲音。

阿佳妮看了過去。

晨霧裡突然出現了左右兩列的羅馬士兵,沿著河灘迅速而來。人數很多,至少兩個百夫長的分列。

「這是個圈套!所有人上馬跟我走!」

披索大吼一聲,上馬後掉頭,朝著剛才來的方向馳去。

羅馬士兵顯然是埋伏好的,人數又遠遠超過自己這一方。一旦被合圍,後果會是什麼,每個人的心裡都清楚,紛紛騎上馬背掉頭,想在羅馬人圍合前衝出一條生路。

但對方沒有給他們機會。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剛才他們來的方向,也出現了一列全副武裝的羅馬士兵。很快,三個方向的羅馬士兵就匯合成了一個圈。

包圍圈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被圍住的人只能不停往後退,最後退到河灘邊,停了下來。

蓋亞將阿佳妮護在了自己身後。

他緊緊地握住手上的刀,綳起來的後背顯出他此刻極度的緊張情緒。

尚未散盡的晨霧裡,縱馬衝過來一個穿著鎧甲的少年。

是圖拉真努斯。

他一直衝到包圍圈外,停了下來,目光飛快掃過前頭的哥特人和卡狄人,最後落到了站在後面的阿佳妮身上。

「你是誰?」披索對著他喊道。

「馬爾庫斯·烏爾皮烏斯·圖拉真努斯。」少年的目光從阿佳妮身上挪開,改而看著披索,冷冷地應道。

「從沒聽過你的名字!」

「不要緊,從現在開始,你就會記住我的名字了。」少年淡淡一笑。

披索死死盯著他,忽然象是明白了過來。

「你是那個西班牙女人的兒子!」他吼道,「就在片刻之前,我已經放她走了!如果你還知道什麼是公義的話,作為回報,現在就應該立刻帶著你的人離開!」

「哥特人,你大概還不了解我,」圖拉真努斯冷冷地微笑,視線飄過河灘邊的阿佳妮,「誰敢奪走我所看重的,我不但要奪回,還必十倍地加以報復!」

「預備戰鬥!」披索猛地回頭,怒吼一聲,「勇士們,跟著我和羅馬人決一死戰!」

對面的羅馬百夫長一聲令下,最內圈的羅馬士兵立刻蹲下,張弓搭弦。

「誰敢動,亂箭射死。丟下你們的武器投降,或許還能饒你們一命。」圖拉真努斯冷冷地說道。

原本已經作勢要往前衝去的人慢慢又退了回來,場面再次陷入僵持。

————

阿佳妮緊張萬分,腦子在不停地飛快運轉。

怎麼也沒想到,臨要快過邊界的時候,最後竟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自己的預感竟然成真了。

顯然,圖拉真努斯是有備而來的,布下了這個能將所有哥特人和自己的族人輕輕鬆鬆一網打盡的陷阱。

她並不是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這個少年剛才看向自己時的那種眼神,她再熟悉不過。

令她感到緊張不安的,是自己的弟弟、族人們,甚至包括披索的命運。

圖拉真努斯會怎樣對付他的敵人,她比誰都清楚。

雖然她並不領披索的情,但他是為了和自己弟弟一起救自己才會來到這裡的,這一點她必須承認。

現在她有點後悔,剛才不該提早放了賽爾薇婭。

她相信披索此刻一定也很後悔。

如果她還在的話,還可以用她為人質與圖拉真努斯進行談判,至少,自己這邊就不會落入這樣完全被動的局面。

太陽升了出來,林間的晨霧彷彿一下子就消失了。

一滴汗水沿著她的眉骨慢慢地往下流淌,順著眼睫,流入了她的眼睛,眼睛變得酸澀。

她抬手擦汗,下意識地抬頭時,忽然僵住了。

就在幾十米外高高的一個山崗上,一個人正坐於馬背之上,俯視著山崗下河灘邊正發生的這一幕。

她看到他的時候,即便隔著這麼遠,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正好在看著自己。

那個人是漢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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