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平衡之道

56.平衡之道

待到夕陽西下,滿城餘暉盡灑,任雲雁才回到府邸,翩然落馬。門外閑坐的小廝瞧見她,忙趕著迎上去,只見她俏臉含春,笑著將馬鞭拋給內中一人,揚手吩咐道,「去把東西卸下來,都仔細些,那是我孝敬老太太的精細物。」說著已躍入府門,繞過影壁,一路朝任雲從的書房行去。

一面走,一面問著身後隨侍小廝,「老爺在家?」小廝回道,「晌午就從司里回來了,歇過了中覺,這會子恐怕正要去給老太太問安,姑娘要尋老爺,便請快著些,」

任雲雁點了點頭,腳下不停,到了書房處。幾個素日伺候的丫頭正閑坐廊下,三三兩兩小聲玩著翻花,見她來了,都站起身,朝裡頭努了努嘴,示意此刻老爺跟前並無旁人。

任雲雁會意一笑,因心情大好,遂摘下腰間系著的荷包,取了幾顆新制的杏仁糖分給眾人,才略略穩了穩步子,自行打著帘子進得書房。

一隻腳才踏進房中,便聽得一記低沉喝問,「從哪裡野回來了?」任雲雁卻是不懼,瞥著那伏案執筆,刻意做出威嚴姿態的兄長,爽然笑道,「哥哥輕聲些,外頭可都聽著呢,又叫人知道您訓我。」言畢,已繞到任雲從身後,雙臂環上他的脖頸,「今兒我可是出去辦了好幾樁大事,還特特的去給老太太尋了她愛吃的點心,上回她親口誇過的。為了這口吃食,我足足排了半個時辰呢。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哥哥就少罵我兩句罷。」

任雲從被她摟住,耳聽得她軟語溫聲,一時也無可奈何,轉頭上下看了看她今日裝束,不由皺眉嘆道,「越發沒規矩了,鎮日做這樣的打扮,招搖過市成何體統!怪我從前沒有管教好,可如今你也不小了,該知道收斂些。再這樣下去,這偌大的北平府,可還有哪戶人家願意求娶你?」

這些話任雲雁從前沒少聽過,只是此刻卻並未顯出不屑或是張口辯駁,反倒展露一抹從容笑意,彎下身子輕言道,「哥哥,我今日來正是要和你說這個,我……我已有意中人了。」

任雲從霍然回身,急問道,「是哪家的公子?你又從何處識得?」任雲雁莞爾道,「是……說起來,那人哥哥也是認得的,前些日子還曾來咱們府里做客。」

任雲從凝眉思量,半日方搖頭道,「想來是那日我做壽之時遇上的,那日人多,我這會子也記不全。你既中意,不妨大膽說出來。哥哥聽過,才好考量其人是否合適。」

「不必考量了,他是再合適不過之人。」任雲雁衝口道,「哥哥總該記得我曾說過的話,這輩子我定是要嫁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個敢作敢當的好兒郎。如今終是讓我碰上了,可見是我的幸運。」

見任雲從面帶疑惑,她罕見的垂下頭,面含嬌羞,娓娓道,「那人,便是駐防北平府的,寧王李錫琮。」

任雲從赫然雙目圓睜,疾道,「是他?」眼看任雲雁不以為意地點著頭,又長嘆一聲,怨道,「你千挑萬選,等待許久之人,怎會是他……雁兒,你可知道,那人已有王妃了。」

這本是北平府人盡皆知的事,任雲雁亦心知肚明,無從迴避。只是她一腔少女情懷,已全然傾付如何能輕易收回。連日來每每思及,心頭即籠上一層陰雲,此刻被兄長一句話點醒得如此分明,那陰雲便再度襲上眉梢,不由有幾分泄氣,幾分踟躕。

然而不過一刻功夫,她便將那些不如意拋之腦後,斷然答道,「我知道!做不得正妃,難道我便不能嫁與他做側妃么?」

「你糊塗!」任雲從驚駭之下,厲聲喝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何曾須要去給人做小?你……你真是被迷得失了心智了。」

任雲雁並未想過兄長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一壁發怔,一壁卻有些納罕,連連搖頭道,「不,不是的,我是真心仰慕他……」瞥見兄長猶帶怒她不爭的神色,索性將心一橫,咬牙道,「難道做側妃便是丟臉之事么?一樣要上玉牒,一樣要呈報宗人府,誰還敢小覷了不成?我,我不是也沒有法子么,誰叫我遇上他時,他已有了妻子。莫非為了這個,就讓我胡亂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勉強湊合的過一輩子么?」

任雲從倒吸一口氣,憤憤道,「你這都是些什麼話,還有沒有一點禮義廉恥!我任家不知做了什麼孽,竟出了你這樣一個甘願為妾之人。此事你不用肖想了,我斷然不會答應的,就算我應允了,老太太也是決計不會同意。」重重一嘆過後,略微放低聲音道,「你總該想想母親,她那般疼惜你,豈會容你受一點委屈?這事咱們就此作罷,哥哥應承你,在婚姻大事上不為難你,往後還是盡著你挑揀就是。」

卻見任雲雁急急搖首道,「可是我說的不明白?哥哥,我不要旁人,只要李錫琮!哥哥若覺得不便和母親直言,那便由我親自去說,母親一向最疼我,大不了我跪著求她,求到她肯應允為止。」

「荒唐!荒唐透頂!」任雲從怫然起身,聲色俱厲道,「你哪裡也不許去!我素日縱容得你太過,竟遺害至斯,為這起子事恬不知恥的求告母親,你可還有一星半點的仁孝之心?!罷了罷了,從即日起,你給我安安分分的待在家中,一步也不許踏出府門!我自會著人將你看管,若敢再生事端,便是將你綁了送去家廟,我也是做得出。」

他已然氣得七竅生煙,眼見著任雲雁亦怒目相向,二人便成劍拔弩張之勢,當即揚聲喝令門外眾人,「速將姑娘送回房中。」不待少女再行言語糾纏,一甩大袖忿然而出。

任雲從不去理會房中的恨聲怨道,疾行了幾步出了院落。傍晚清風徐徐,迎面吹拂在面頰之上,有些微涼,有些潤澤,自可平復心頭焦躁。然而他心裡煩悶的卻不是胞妹的任性妄為,而是另有其事。一邊想著,一邊放慢了步子,沉沉吐出一口氣,好在自己適才已做足氣惱姿態,端看她接下來是否能安分靜待,如此方可令自己有時間有機會籌謀。他舉目望了一道即將西沉的落日,邁步向母親居住的上房方向走去。

任老太太的房內終年彌散著白檀味道,這是她平素禮佛之時慣常燃的香,只是倘或生人乍一進來,難免還是會蹙一蹙眉頭,那清幽辛甜的檀香中分明還混雜著一股濃稠的羊乳腥氣,這也是她多年的習慣,日日的飲食皆離不開此物。

人的舌頭說起來也怪,無論相隔千山萬水,無論離開經年累月,始終都會執迷於幼年時的味道,那是故土的味道,是母親的味道,也是人生最美好的歲月里曾經充斥的味道。

任老夫人歪在軟榻之上,和那為她捶腿的丫頭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她已近八旬,鬢髮慘白如雪,因過於消瘦更顯出臉上的道道溝壑,嘴角微微下垂,頗有幾分苦相,從她蒼老枯萎的面容上已很難想見昔日的風采,亦很難從中窺得一點點任雲雁的影子。

她雖年邁,卻一貫耳聰目明,聽聞腳步聲近前,業已抬眼,含笑道,「你來了,坐罷。」

任雲從向母親請了安,在下首處坐定,見母親揮手屏退侍女,一時間卻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但聽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任老夫人凝目道,「你臉色不好,出了什麼事么?」見他微一遲疑,便緩緩笑道,「是為了雲雁的事?」

任雲從迅速地望向母親,那熟悉的雙目中閃爍著熟悉的精光,洞悉一切,明察秋毫。他無從掩飾,點了點頭道,「母親,兒子這些天越想越是憂心,咱們不該放任她,不該由著她去接近那人。」

老婦人發出一陣輕笑之聲,須臾已沉聲質問道,「你是在怪我了?你瞧瞧你,如此沉不住氣,這點事尚且猶豫不決,日後還能指望你做什麼決斷?」

任雲從一凜,垂目道,「不是,兒子並不是猶豫,更不敢怪母親。只是有些擔憂,日後那寧王若是不肯就範,雲雁的名聲可就完了,她這個人也便廢了。是以,未免覺得有些可惜。」

「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必畏首畏尾。」任老夫人嗤道,「咱們養了她這些年,也該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就是折了她一顆棋也不值什麼。要緊的是試得皇上的心思,儲君的心思,和當下那個人的心思。」

任雲從緩緩頷首,輕嘆道,「兒子明白。若不是早前聽聞太子對外戚心懷芥蒂,她原是太子側妃的好人選。這條路行不通,咱們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兒子只是怕,若日後皇上應允這樁婚事,會順道奪了兒子手中兵權,兒子在北平府經營多年……」

「有什麼好怕的,你在北平府經營多年,舊部亦多,有些人仍是會唯你馬首是瞻。」任老夫人沉吟一刻,接著道,「何況,你還有蒙古三衛的支持,這才是你手中最為鋒利,也是藏得最為隱秘的寶劍。」

任雲從面色稍稍一緩,思忖道,「那麼,若是寧王執意不肯就範呢?畢竟咱們早前也放出些言語,如今北平街面上亦有他與雲雁的傳聞,兒子近日打聽著,那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怕他郎心似鐵,要和咱們揣著明白裝糊塗。」

老婦人的嘴角微微沉了一沉,又再度緩慢上揚,醞釀著一記意味深長的幽冷笑容,「傳得還不夠遠,不夠廣!要傳得京師裡頭亦有人知曉才好。李錫琮這個人,不會在意他那點私德被人詬病,但若是欲擒故縱引誘少女為的是有意結交外將,事後又欲蓋彌彰反其道行之,這樣的話傳到京師,傳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便有足夠多的文章可以做,至於結果如何,就看皇上願意如何想了。那李錫琮羽翼尚未豐滿,正該在此地韜光養晦,為了一個女子被皇帝猜忌,卻是得不償失。他若想表現得光明正大,那便只有親自求娶這一條路方為上上之選。」

「可是,兒子他日被皇上防範掣肘,卻也有些得不償失。」任雲從嗟嘆道,「眼下尚且好說,只是日後新君臨朝,這燕地是何光景還不可知。屆時若真叫兒子從兩人中擇出一個,又該舍誰從誰,又有哪條路才是兒子的上上之選?」

任老夫人從容一笑,道,「你可急什麼,這話也不是眼下便能篤定言說的。到了那一日,自然會見那一日的分曉。你在前朝不曾得罪太子,又與寧王有親,只怕是他們各自拉攏你尚且來不及。」她頓了一頓,眯起雙目,清晰道,「屆時你最大的勝算,便是那蒙古三衛要何時用,用在何處。只是無論咱們幫了誰,都須叫他承諾,封賞那三衛和蒙古諸部,許他們該有的地盤,該有的兵將錢糧。」

任雲從聽罷,深深頷首,良久忽地想起這事體中的關鍵之人,不免問道,「咱們和誰結盟自然要看當時形勢,可是母親如何敢擔保,那李錫琮真的會寵愛雲雁,畢竟這內中的手段,他未始沒有想明白的一日。」

任老婦人發出一陣嗬嗬的笑聲,並不明朗,卻也算得中氣十足,「就是要他明白才好!我不怕他是個明白人,也不怕他跟我裝糊塗,就只怕他一時被美色惑住真的糊塗起來,那才是枉費了咱們一番期許,一番擔憂。你不必多慮,我斷他日後定能知曉咱們今日一番投誠之意。」

任雲從思想片刻,當即應道,「不錯,此人是勁敵,東宮又勢在必得,咱們唯有如此,方能不被利用蠶食,化被動為主動。即便皇上猜忌,兒子有所犧牲,也未嘗是壞事。咱們索性將計就計,以退為進。」

老婦人的笑聲再度沉沉響起,半晌那略顯陰鷙的笑意戛然而止,便聽她幽幽再道,「只有保全了任家,才能保全母親身後的族人免受欺凌,日後或許還能尋得機會重振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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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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