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鴻雁于飛

55.鴻雁于飛

李錫琮不過阻了一回驚馬,卻是驚動了北平府諸人,從北平布政司到下面的各級衙署,皆紛紛遣人前來慰問,寧王府邸一時賓客盈門。那邊廂任府之中亦有不少探訪者,不過幾日的功夫,寧王與任大小姐一起並肩策馬,一道長街救人的故事便沸沸揚揚,傳得喧囂塵上。

這日李錫琮照例來至行營官署中,方才批示了幾封文書,就見侍衛前來稟報,外頭有位自稱王爺朋友的公子來訪。李錫琮不曾抬首,只吩咐道,「孤王於此地無舊識,不通傳姓名者一概不見。」

那侍衛得令,匆匆去傳話。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卻聽院中響起一陣輕盈迅捷的腳步聲,後頭跟著侍衛們倉惶追趕的喊聲,「兀那小子,還不快停下,擅闖大營可是要問斬的。」

李錫琮倒是穩坐如磐石,少頃大門已被推開,一股木樨清香淡淡飄來,他筆下未停,雙目不抬,卻似並不關心這不速之客究竟為何人。

追趕未果的侍衛們見來人已站在堂上,登時嚇得面白如紙,張口結舌道,「王爺,這人,這人硬是闖了進來,卑職不知此人是否王爺故友,不敢,不敢強行阻攔……」

李錫琮揚手截斷話頭,冷冷道,「狡辯之言,功夫練的不到家,連人都攔不住。即日起,每晚加練兩個時辰。」

侍衛們忙喏喏稱是,見李錫琮仍是專註公文,又看了看來人的瀟洒俊容,不由心下生奇。只聽李錫琮淡淡道,「此處是軍營,不許女人入內,孤王給你半炷香的時間,從速離開。」

侍衛們聞言大驚,他們日常駐防大營,並不曾日日跟隨李錫琮,是以不曾見過眼前之人,此刻聽王爺這般言語,方才知曉,這面如冠玉,風流俊美的少年竟是女子所扮,大約便是傳聞中任指揮使的妹子任大小姐了。

那來人確是多日不曾出現的任小姐,前陣子她因陪著母親嫂嫂接待家中訪客,已是心不在焉不勝其煩。今日好容易得了空,便趁家人不備,忙不迭地換了男裝,來尋李錫琮。只是未曾想到,李錫琮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業已猜出是她,還一語道破她的女子身份,不免氣惱中夾帶著幾分失落,嘴上卻不服氣,沉著聲音道,「你怎知我是女子?」說著掃視周圍人等,問道,「我哪裡像女子了?你們可有人瞧得出來么?」

她是何等身份,其兄長怎麼說也是轄北平府地方軍政的重臣,侍衛們未得李錫琮明示,且揣測二人關係,早已不敢胡亂答話。只是既知其為女子,再看時越發覺得其人俊美太過,身上還有掩不住的脂粉香氣——怪不得王爺方才責罰他們加練武藝,連一個女子都抵擋不過,卻也太說不過去了。

任小姐見餘人訥訥互望,紛紛垂頭不語,心裡更是得意,昂首道,「你的侍從皆看不出,那便不必管我是男是女,我今日來是有要事求懇王爺,希望王爺能允了我接下來所說之事。」

李錫琮默然以對,只是看了看案前徐徐燃起的一根香,便聽任小姐又道,「我,我今兒是來請你,請你收我為徒,我是來行拜師禮的。」

她說話之時,堂中仍是圍著一圈侍衛,想到李錫琮不曾屏退他們,心裡既不自在也有些發窘,然而她自小便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且自詡為人坦蕩,也就顧不了那許多繁文規矩,衝口說出了今日來意。

李錫琮只覺好笑,擱筆將公文隨手推開,終是抬頭看向堂下站立之人,只見她身形修長蜂腰纖細,臉上帶了點點粉嫩薄暈,恰似一塊上好的芙蓉玉清透糯軟。他忽地笑了一笑,道,「你想拜我為師?」

任小姐見他驀地里展顏,那笑容雖有幾分調侃味道,卻仍是比平日多了些令人親近之感,原來他笑起來的時候,樣子還挺惑人的。她微微垂下眼,頷首道,「正是。你方才也看見了,你的侍衛皆攔我不住,可見我這人還是有些功底,且從前師傅對我說過,我資質頗佳,這個可不是吹牛的。所以,你收下我這個徒弟,決計不會辱沒了你的名聲。」

李錫琮待她說完,早已收回了臉上笑意,慢悠悠道,「可惜了,孤王這一門武藝,只傳女子,不傳男子。」

堂下眾人都微微一愣,那任小姐更是詫異,望著他,脫口道,「那便妥了,我不正是女子?」

此言一出,方才被她質問的侍衛中已有人明白過來,原來王爺就是要讓她親口承認自己是女扮男裝。眾人不禁低頭竊笑,靜待李錫琮的下文。

卻聽李錫琮冷笑一聲,「都聽見了,這是她親口承認。軍營之中,不得留有女眷,且此人並非兵將眷屬,還不速速將她轟出去。」轉顧左右,沉聲喝道,「爾等聽仔細了,若還輸給此人,每人每日便再加罰一個時辰。」

眾人得令,不敢怠慢,齊刷刷將任小姐圍住,少女見狀已有幾分震驚,嬌斥道,「誰敢過來!」因又看向李錫琮,面含嗔色,問著,「王爺屢次三番的拒絕我,當真是為看不起女子么?還是為終究不曾比試過,王爺怕他日輸給我一介女流?」

李錫琮毫無慍色,冷冷一笑道,「隨你怎麼想,你若再不離去,孤王便不客氣了,定要將你扭送去都指揮司,叫你兄長好生管教管教。」

任小姐氣得接不上話,見眾人已預備欺身而上,當即倉啷一聲抽出腰間佩劍,怒目環視。一時間場面頗為焦灼,卻忽聽大門外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號,內中還有孩童哇哇的叫喊,只聽一個婦人斷斷續續疾呼著,「青天白日,誰為小婦人做主啊,夫君拋妻棄子,小婦人一路北上尋夫,竟被妾室打出家門,這世道沒有天理,小婦人再活不成了……」

李錫琮雙眉一蹙,喝道,「什麼人在此喧嘩?」侍衛們忙棄了任小姐,三三兩兩趕著出去,見大門外正跌坐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滿身風塵衣衫破舊,身旁站著一個四五歲大的男童,當即喝止其人哭喊,問清緣由,方攜二人來至堂前。

一人向李錫琮稟道,「回王爺,這婦人說,她是營中把總費明的家眷,本是山東人氏,因去歲大旱,家中無餘糧,方才帶著幼子前來投奔。豈料那費明在北平又娶了一房,新人見她母子前來,竟攛掇費明將她二人驅趕,她自言走投無路,也不知該去何處訴冤,才想到來營中求告長官。」

李錫琮聽聞眉頭微微一蹙,尚未答話,卻聽那任小姐冷哼一聲,低低恨聲道,「豈有此理,這樣的男人就該千刀萬剮。」

如此義憤填膺,倒也有著十足正義的臉孔。李錫琮不去管她,示意侍衛將那肇事者費明找來。後者正在校場練兵,聽聞王爺傳喚,急匆匆整衣前來,才邁步進得堂中,見地下跪著那一雙熟悉又陌生的妻兒,已是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膝頭髮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事情經過不必太多詳問,李錫琮瞥見那費明的神情,心中早已瞭然。待他狡辯不過,只得低頭認罪,並連呼聲求王爺饒過這一遭,回去一定善待她母子云雲,堂上眾人已紛紛露出不屑鄙夷之色。

李錫琮眸中寒光漸盛,問餘人道,「這等無恥之人,按律該當如何?」身旁之人忙躬身回道,「其妻在家鄉贍養公婆,並為公婆守孝三年,其人絲毫不知,且不曾歸家丁憂,又在此地停妻再娶,不孝不義,按律可斬之。」

可斬便是留了活話,李錫琮臉色一沉,道,「孤王帳下法度,一向從嚴。可斬可不斬,一律當斬。何況是這等不孝不義的下作小人。」當即喝令左右眾人,「將此人推出去斬了。」

一令既出,眾人迅速將那嚇得癱軟的負心薄情男子帶出,正覺有大快人心之感,卻見適才那聲聲控訴的婦人一把撲了上來,扯住男子衣襟,哭道,「青天大老爺啊,你不能殺了他啊,他死了,我們母子今後可怎麼活,他再不好,也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爹爹啊。」

眾人哪管她的哭鬧,忙將其用力推開,仍是拖著連聲求饒的費明去了。那婦人登時哭得背過氣去,直看得一旁的任小姐又氣又怒,跺腳道,「怎麼如此不爭氣,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好要的,殺了他還不是為你出氣!」

李錫琮命人給那婦人餵了些清水,待她悠悠醒轉,方放緩了些聲氣,道,「你無須擔心日後生計,孤王自會將他歷年薪俸一併補償與你,再著人將你送回家鄉。」又指了指身旁撇嘴的少女,接著道,「這位公子所言不差,既已負心薄倖,又何須念念不忘。本朝不禁寡婦再醮,你大可再覓良人,好生養育子女。」

那婦人與丈夫分離經年,若說感情早已不似當初,只是驚恐於日後如何該生活,目下得了承諾,便也不再哭哭啼啼,拉著那懵懵懂懂的孩子向堂上面容冷肅的英俊男子連連叩首,才由人帶路,步出了營房。

經這麼一鬧,眾侍衛覷著李錫琮泛著寒光的臉,都覺得此刻實在不該在近前伺候,又不知該拿那位任小姐如何是好。卻見李錫琮揮了揮手,開口道,「都下去罷。」

眾人如蒙大赦,連忙退出。李錫琮緩緩站起身來,踱步堂下,負手而立,道,「我不命人趕你出去,望你能自覺自便。」

任小姐卻似不在乎他的態度,銜笑凝望良久,才輕輕笑道,「你原來不是瞧不起女子,還對女子頂仁義的,這樣的處置才算痛快!」

李錫琮冷冷一顧,嗤笑道,「你想錯了,孤王只為治軍,不為閑雜人等出頭。」

「立威么?那也極好,從此你麾下再不會有人敢做這樣的事了。」任小姐好似全然不為他的冷漠所動,仍是笑靨如花,卻說時遲那時快,驀地里單膝點地,抱拳言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任雲雁一拜。」

李錫琮陡然掉轉身子,避過她的禮。任雲雁見狀,咯咯一笑,從容起身,道,「反正我已行過拜師禮,從今往後就認你做我的師傅了。」頓了頓,又一字一句清晰道,「何況,你已知曉我的閨名,咱們也算是相熟之人了。」

言罷,也不管李錫琮作何反應,徑自整整衣衫,轉身揚長而去。待行至院中,只聽她清亮嬌媚的聲音徐徐傳來,「你記好了,我叫任雲雁,可不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燕,而是鴻雁那從北地來的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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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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