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冷暖自知

54.冷暖自知

李錫琮與任小姐齊齊回頭望去,只見一匹白馬不知受了什麼驚嚇,正發蹄狂奔而來。一路之上行人驚叫逃散,那馬卻並未做絲毫減慢,奔逸之快令李錫琮的侍衛隨從亦無法攔下,只得匆忙避讓一旁不敢擅動。

那任小姐從沒見過驚馬,此刻也有些發怔,白馬卻眼看著就要馳到跟前。她略一轉顧,正見一個總角的男童跌倒在地,顯見是慌亂之中和大人走失。孩童獃獃望著前方,早已嚇得哭喊不出,只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任小姐花容變色,便要丟棄手中長劍跳下馬來,卻聽李錫琮朝她喝道,「拿劍來。」她心念微動,連忙將長劍拋向李錫琮,一面躍下馬背,餘光見他已將劍接穩,也便顧不得許多,提氣趕上前去,只聽得身後馬蹄上逼近,電光火石之間無從再想,當即展開雙臂將那男童護在身下。

李錫琮手握劍柄,目光如炬,待驚馬奔到眼前,一劍疾如閃電直削其後腿。白馬狂奔之下不及躲閃,便即倉惶中劍,後腿登時折作兩截,吃痛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吼,隨即轟地栽倒在地。

街上眾人早已嚇得鴉雀無聲,一時便只聽得到白馬嗚嗚的哀鳴之音。任小姐雙目緊閉,只覺背上一片溫熱,口鼻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之氣,方睜開眼來回首望去,原來身後潑灑了一灘鮮血,半截馬腿橫亘於旁,兀自汩汩向外淌血。

她渾身一顫,忍住幾欲作嘔之感仰頭望去,見李錫琮仍是端坐馬上,眉尖微蹙,一壁摘下腰間汗巾,利落的抹去劍身血污。從頭至尾面色未有絲毫改動,倒是頗有閑暇的將劍身翻轉,細細打量起來。

至此人群才發出轟然喝彩,李錫琮的侍從亦奔到他坐下,黑壓壓跪了一地,口稱驚了王爺的駕,臣等死罪。另有人押著一名男子,卻是那驚馬的主人,其人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渾身發抖,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下,連連叩頭,只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李錫琮指著那人,道,「鬧市奔馬,不與本王相干,送去府衙處置。」侍從忙道了一聲是,又瞥著他神色,不像是要發作開銷人的樣子,方才暗暗送了一口氣,領命去了。

任小姐已回過神來,望了一眼懷中男童,見他臉上猶帶塵土,雙股戰戰,不由將適才驚懼化作滿腔愛憐,掏出綉帕為他凈面。半晌只聞一道婦人哭號之聲,那男童的母親終是尋了過來。

婦人將孩子一把摟住,口中又哭又笑,良久才拉著孩子一道要給救命恩人磕頭,任小姐卻是滿心不屑,站起身來,傲然道,「你做母親的,連自己的孩子都看顧不好,還有什麼臉面在這裡道謝,還不快帶他回去好生安撫,下回可別再遇上點子危險就將人家棄之不顧。」

婦人被她說得滿面通紅,尷尬應是,垂頭喪氣地將孩子抱走了。任小姐哼了一聲,回身看向李錫琮,只見他倒轉劍身,將劍柄遞至自己面前,微微笑道,「好伶俐的口齒,救了人卻還不忘將人數落一通。」頓了頓,接著道,「多謝你的寶劍,確鑿是柄削鐵如泥的好劍。」

任小姐待要反駁,忽又想起這好像是自他們相識以來,李錫琮對她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不禁低眉莞爾,緩緩伸手接過,發覺那劍柄上猶帶著他手心留下的餘溫,心中便是砰然一跳,急忙扭身掩飾,刷地一聲還劍入鞘。

李錫琮淡淡一笑,便要催馬前行,卻見任小姐回眸展顏,誠摯道,「王爺適才好機變,亦好從容鎮定,原來今日一場比試,還是王爺勝出臣女許多,臣女佩服得緊。」

李錫琮不禁失笑,道,「孤王不曾與你比試,卻不知小姐此話怎講?」

任小姐搖頭笑道,「方才我下馬之時,尚且還在腹誹你一個堂堂男子,竟棄弱小而不顧,後來聽你向我要劍,才恍然醒悟,原來你心裡頭念的不只是一個孩子,而是更多無辜無力之人。唯有如此方能斬盡禍患,不至再生慘案。所以我說,你原比我高明得多,卻不在武藝上,而是在心智膽識,胸襟氣度上。」

李錫琮聽得輕聲一笑,此番言語卻沒能令他再有飄飄然之感,笑罷隨意拱了拱手,泰然道,「承小姐盛讚,孤王多謝了。」言畢,便再也不給對方開口糾纏的機會,立時一鞭馬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徒留下微微錯愕的任大小姐,站在原地,自一眾跟隨的侍從中遙遙卻又執著的尋覓著李錫琮的身影,過了片刻,一抹幽然嫵媚的笑意才從她勾起的嘴角扶搖而上。

這世間事,確是多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到李錫琮回府,周元笙業已聽聞白日街市驚馬、李錫琮悍然斬馬之事。彼時她正臨著研山帖,聽見侍女前來傳話,明明聽得最後一句特意說到王爺無礙,卻愣是手腕抖了一抖,那龍字的最後一點便蹭地劃了出去,墨跡甩得周遭紙上皆是。

侍女見狀,不敢多言,忙垂頭佯裝不見。周元笙擱下筆,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揮手打發人下去。半晌不動亦不出聲,還是彩鴛瞧出古怪,低聲笑道,「王妃可是心裡惦記王爺?出了這麼大的事,也該王妃操心一道。聽見王爺回來了,還不過去看看呢,雖說無險,到底還是有驚的。」

周元笙默然頷首,心下忐忑,卻不解於自己究竟為何忐忑,是從何時起她開始關心起李錫琮,又關心到什麼程度,俱是思想不清。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多想,只打聽著李錫琮回府,先去了書房,便起身前去探望。

李錫琮剛剛換過衣衫,凈面盥手,聽到內侍通傳,心裡驀地一動。走到書案前,伸手不經意地拂過案上一柄磨得鋒利的裁紙刀,剛剛拂罷,便見內臣打起帘子,周元笙已緩步進得房中。

來時心頭尚且跳得厲害,待見到眼前之人端然玉立,神清氣爽,一顆心才彷彿定了下來。周元笙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李錫琮,隔著寬大的玄色道袍,她看不出他身上或許有哪出擦傷,哪出淤痕。

只是表面的安然無恙,亦可令她也平靜的做出安然的姿態,徐徐開口問道,「王爺今日出行,沒有弄傷自己罷?」

李錫琮眼中飛快的掠過一抹失落之色,他的妻子一貫是從容的,冷靜的,只是冷靜得太過,那聲音里竟聽不到一絲一毫的著緊,然而不也正合了他心中的預想?他應以一笑道,「沒有,區區小事,叫你掛懷了。」

他說話之時,周元笙依舊盯著他瞧,心內何嘗沒有一點懊惱,自己原是關心他的,卻為何偏偏要用這樣不緊不慢的語調,這樣清冷克制的態度。可她到底裝不出熱切來,她對人對事的疏離漠然是刻在骨血里的,她就是這樣的人,連她自己也無能為力。

「那便好,平白無故馬怎麼就會驚了,別是有什麼人故意使壞。」她岔開話題,想了想又笑問道,「聽說還有個藍衫少年和你一道,那人是誰?你認得么?」

李錫琮笑了笑,道,「你的耳報神倒是周密,什麼都瞞不過。」當下簡短的將任小姐尋自己比武,又臨危救了一個孩童性命之事大略說了。

周元笙暗暗稱奇,面上只笑道,「是個有意思的姑娘。難為她能捨己救人,足見心地良善。」

她並不關心他們之間或多或少,可能發生的故事,李錫琮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將目光撇向了一旁。周元笙見他不語,略微反省了一下自己的顧左右言他,終是上前兩步,欲牽起他的手。

李錫琮笑著避過身去,「怎麼,預熱的差不多了,現在才想起好好關懷我?」見她一臉迷惑,輕笑一聲,貼近她,道,「你不知道么,每次見你,都要暖場許久,費上半天氣力,說上許多言語,才好像將將能讓你放開些心懷。你就那麼不信我,定要如此小心防備?」

周元笙訕訕一笑,擺首道,「是么,原來我是這麼難以相處。」心中苦笑,復又問道,「那麼你該中意,見到你就撲將上來,拉住仔仔細細關心詢問的人了?可是你過往的歲月里,可曾真有過這樣的人?」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起來,明知道李錫琮無人疼惜,又何苦問出這樣的話來。卻見他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懶洋洋地坐下,望著她,道,「怎麼沒有,我娘就是那樣疼我的。」

她居高看向他,越發覺得他雙眸燦若明星,裡面映襯著點點驕傲的笑意,襯得面龐那般年輕,那般生動,含著些許純粹純凈的明朗歡喜。

周元笙亦跟著坐下來,將身子靠近他,頷首道,「原來你是想要我學如嬪娘娘,可見你心裡還是想找個娘,並不是想要一個不同於母親的妻子。」

李錫琮笑得一笑,搖頭道,「這話說出來也許傷人,可是你該仔細想想,是你還沒學會怎麼做一個妻子。」頓了頓,又擺手道,「罷了,我們都是積習難改,看旁人清楚,自己卻仍是一塌糊塗。」

周元笙想著他這話,不由笑出聲來。略一瞬目,忽然發現他幾個指尖上均帶了點點血痕,忙抓起他的手,急問道,「不是說沒受傷,做什麼騙我,這又是怎麼弄的?」

這樣的語氣對於面前雍容艷麗的女子來說,已算得上是疾風驟雨。李錫琮等了半日,終於等來了一記熨帖的發問,心上正有些暖意,驀然想到這傷是從何而來,便又覺得無甚意趣,意興闌珊道,「我也不記得了,可能是才剛弄破的。」

然而她仍是攥緊他的手,用帕子輕柔得按住傷口,其實那些血早已凝固,變成一粒粒殷紅的點子。周元笙一面止血,一面瞥著他的手,由此看清了他虎口處、中指處、掌心處生就的厚厚繭子,知道那些分別是提劍、練字、使槍磨出來的,輕輕觸碰一下,只覺得硬得堅實且頑固。

指間倏地一暖,她的手已被他反握住。李錫琮的手指長而有力,手掌溫熱如昔,隔著那些歲月留下的痕迹一點點傳遞著熱度,一點點侵蝕著她,將她牢牢的包裹起來。那些暖意是可以順著指尖一直流淌進心裡去的。

她聽到他輕輕笑道,「你的冷,是要靠人慢慢捂熱。我其實並不介意,因為我尚且還能暖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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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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