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高山流水

36.高山流水

「莫非你是懷疑那琴師與二丫頭間有些端倪?」沈夫人皺著眉問道。

沈嘉柏嘆道:「畢竟二妹妹如今漸漸的大了,那琴師到底是個外男,天天的與妹妹在一起,雖是教授琴藝,卻也有些不妥,如今還在妹妹面前彈這樣的曲子。此事如何解決,全憑母親定奪。」

「你擔心的也有道理,此事確實不妥。原先我瞧著那琴師年紀也大了,兩人只是隔著帘子教琴,倒也沒什麼可避忌的。只是二丫頭性子古怪,愛琴成痴,這兩人若真有些什麼了,豈不是叫我沈家丟臉?這樣罷,明兒就辭退了那個琴師,以防萬一。再者,二丫頭明年也要及笄嫁人了,免得她一門心思的在古琴上,也該懂些俗事了。」沈夫人面色凝重。

「母親說的有理。」沈嘉柏點頭。

沈夫人又道:「你先下去,我找人喚了二丫頭過來,我要親自問問她。」

沈嘉柏行禮告退。沈夫人又遣了小丫鬟找明琴過來,先是關心了幾句她的病情,忽然間道:「二丫頭,再過幾個月,你也要與姜家正式定下親事了,母親知道你喜歡古琴,只是你以後也要放些心思在別的上面。再者,給你請的那位琴師到底是外男,未曾娶妻的,多少有些不妥,還是辭了那位先生才好。」

明琴臉色一變:「母親為何要辭退裴先生?」

沈夫人慢條斯理的抿了一口茶,才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說話間就要及笄了,閨閣里怎能有外男時常過來?」

「裴先生是來教我琴藝的,母親怎能這麼想?還請母親不要辭退裴先生。」明琴面容蒼白。

「我這是為了你的名聲著想。」沈夫人擱下茶杯,用的力勁有些大,發出「砰」的聲響,「你以後也該多費心思在女紅針線上,準備自個兒的出嫁。時間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明琴怔愣了許久,才緩緩道:「女兒告退。」

次日,明華用過了午膳,心裡到底惦念著明琴,特意過來探望她,見她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地道:「二妹妹,你這病情怎麼愈發地加重了?明日我便要啟程回京了,你這樣倒叫我如何放心的走?」

明琴微微一笑:「大姐多慮了,我不過是受了風寒,養上幾日便會好的,你只管放心的回京城罷。」

明華微微一嘆,她如何看不出明琴的身體狀況?尚在家中時,她身為長姐,與兩個妹妹的關係都很和睦,她不過離家幾個月,回來時卻見明琴這幅模樣,心中著實心疼。明華給她掖了掖被角,柔聲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先前那樁事,原是周家的哥兒衝撞了你,這事半點不怨你的,可是世人總對女子的名聲多有苛責。我先前跟孫家定了親,孫家卻鬧出了那些糟心事,我們家卻只能忍氣吞聲,就是為了府上女兒的名聲著想。你自小生得樣貌出挑,心思又不在俗事上,難免有諸多煩擾,你但且寬些心,等將來嫁人了,這些事都算不得什麼的。」

明華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起這事,明琴想到自己將要定下與姜懷真的婚事,心中又是一陣說不出的苦澀,她在被子里用力握緊了手,指甲都扎入了掌心,面上卻沒有露出分毫,淡淡地笑著。

「正是這個道理,大姐也不必擔憂了,不過幾日,我這病就會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明華伸手替她撥了一下額前的碎發,溫聲道,「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準備收拾行李返京的,你身上不適,明日也不必來送了。」

明琴咳嗽了幾聲,笑著應下了。

第二日清早,明華拜別了家中父母親人,自是一番依依不捨不提。夫妻二人坐在馬車裡,袁彬怕明華受不得顛簸,特意在馬車內又鋪了好幾層軟墊。夫妻二人正在商量回京城后的一些瑣事,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馬車停得突然,明華的身體往前一仰,袁彬連忙扶住了她,將頭探出車外,面色不虞地朝著車夫道:「發生何事了?你是怎麼駕車的,一早說了要穩當些,停得這麼急幹什麼?」

車夫連連告罪討饒,道:「原是有個乞丐突然沖了出來,馬兒受了驚嚇,才會突然停了下來。」

袁彬抬頭看去,確是一個乞丐擋住了他們前進的道路,他皺了皺眉,正要發火,那乞丐卻跪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求求大老爺賞點飯吃吧,我已經餓了好幾天沒吃飯了,滴水未進,求求大老爺了……」

明華坐在車內柔聲問道:「怎麼了?」

「沒事兒,一個乞丐在要飯,攔住了我們的路。」

明華撫了撫肚子,想了一會兒,嘆道:「也是可憐見的,就別怪他攔路了,賞他一吊錢罷,也算是為腹中的孩兒積福了。」

袁彬聽了一笑,朝著車夫道:「賞他一吊錢。」

車夫扔了一吊錢過去,那乞丐千恩萬謝地又磕了幾個頭,往一旁讓開了。馬車又平順地往前駛去,一旁看熱鬧的老百姓們喋喋不休地道:「這沈家的大姑奶奶真是個有善心的,也不計較這乞丐突然衝出來嚇了馬兒,反而賞了一吊錢呢……」

那乞丐臉色忽然變了,拉住一個圍觀的人道:「你說是誰?馬車裡的人是沈家大小姐?」

「對啊,這就是沈家的馬車。沈家的大姑奶奶嫁到京城去了,這幾日回家歸寧呢,剛剛那位大老爺就是沈家的大姑爺。」

那乞丐拿著手中的一吊錢,忽然大笑起來,又忽然大哭出聲。旁邊的人見了,還以為他腦子出了毛病,連忙避開了。

這乞丐不是孫定恆又是誰,後來孫家拿了三千兩銀子,偷偷遷往臨安,原本以為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了,只是孫定恆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后,很快敗光了這三千兩銀子,甚至負債纍纍,不得不隱姓埋名地回了揚州,一路上靠乞討度日,他母親年事已高,受不了這樣的苦,在路上一病去了。

這一吊錢是他最近乞討得的最多的錢了,孫定恆拿著這吊錢,笑得眼淚幾乎都快流出來了。

————————

「姑娘,吃些葯罷。」嬤嬤端來了一碗黑色葯汁,坐在床頭準備餵給明琴喝,她的面色蒼白,搖搖頭拒絕了。

「姑娘……」嬤嬤正要勸,忽然聽得有小丫頭來報,「姑娘,裴先生過來了。」

明琴的眼睛忽然一亮,從床上撐著身體坐了起來:「真的?」

不顧嬤嬤的攔阻,明琴起身套了一件大氅,走到琴房裡去。簾外的那人已經坐好,聲音低沉卻溫潤如泉,嘆道:「二小姐,這是最後一次教琴了。」

明琴驀然紅了眼眶。沈夫人身邊的劉媽媽咳嗽了一聲,用眼神示意明琴,不要失態。

這次機會是裴復好不容易求來的,沈夫人卻派了劉媽媽過來看著這兩人。劉媽媽面色嚴肅,她是沈夫人的心腹,在沈府里很有些臉面,又是沈夫人特意派過來的,自然有這個能力管束明琴。

明琴輕咬著唇坐了下來,手撫琴弦,顫聲道:「高山流水,可嘆不遇知己……」

裴復沒有說話,奏了一曲古琴,明琴卻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每日的教琴時間有一個時辰,明琴從未覺得一個時辰過得這樣的快,直到劉媽媽出聲提醒:「好了,二姑娘,教琴的時間過了,快回去歇息罷。裴先生也請回罷。」

看到簾帳那邊的人影開始收拾琴具,明琴的眼中忽然蓄滿了淚水。

她知道,從此一別,再也沒有見面之日了。

劉媽媽又故意咳嗽了幾回,明琴身邊的嬤嬤也準備攙扶她起身。明琴愣愣地看著簾帳那邊的人影,臉上已是流下了淚水。他們相對而坐,相對撫琴,已經過了三年了。三年來,她每日都看著簾帳上的那個人影,聽他撫琴。雖然從未見過他的面容,可她早已視他為唯一的知己。

明琴做出了今生最為大膽,也最為決絕的舉動——她霍然起身,掀開了那塊碧色的簾帳。

簾外坐著一個男子,他不年輕了,鬢角已有了幾縷白髮,一頭烏髮只用一個木簪綰住,穿著一身簡單的布袍,身上的氣質有幾許出塵。他的面容溫朗寧靜,彷彿歲月已在他的臉上永駐,他的手指修長而好看,正在收拾古琴用具。因為明琴突然掀簾的舉動,他正有些驚訝地抬頭看著她。

幾個嬤嬤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呆了,還沒有人反應過來。明琴披著玉色折梅綉錦織的大氅,右手掀起了碧色的簾帳,妍姿艷質之容,鉛華弗御之貌,臉上還淌著淚水,面容決絕,美得驚人。

還是劉媽媽最先反應過來,大喊了一聲:「姑娘這是在幹什麼!」便連忙走過去,一把將簾帳放下了。

裴復是被沈家的下人強行請走的,明琴眼看著這一切,面上有些恍惚。忽然間,她笑著抱起了古琴,用力地往地上摔去。

「人已走了,留琴何用?」明琴低聲地笑了起來,模樣有些不正常,她身邊的嬤嬤連忙饞著她往內室去了。誰料,一回到房中,明琴陡然暈了過去。

————————

明琴再醒過來時,已不知是何時了,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卻看見了在床前守著的黛玉,有些不確定地喚了一聲:「林妹妹?」

黛玉見明琴醒了過來,驚喜地道:「二姐姐,你終於醒了,我去告訴乾娘。」

「別。」明琴連忙拉住了她,有些虛弱地咳嗽了兩聲,吃力地道,「林妹妹,你先別去,我求你一件事……」

黛玉忙道:「何事?姐姐請說。」

「我梳妝盒的最底下有一個小包袱,你找人去如意琴坊的五大街里,尋一個裴復的琴師,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再給他捎一句話,讓他離開揚州,千萬珍重。」明琴的身體非常虛弱,說一句話便要喘上好一會兒。

黛玉雖然心中有些疑惑,可是看見明琴這幅樣子,仍是點點頭應下了。

「多謝妹妹願意相助,妹妹的這份恩情,我無以為報。」明琴眼中含淚,伸出手來抓住了黛玉的手,用力握了握,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黛玉連忙去給明琴倒了一杯水,撫著她的背,讓她順順氣。

————————

從沈府回來后,黛玉將此事告知了林錦齊。林錦齊微一沉吟,從黛玉的手裡接過了那個包袱,親自去了如意琴坊的五大街,打聽一個姓裴的琴師,一番輾轉之下,終於找到了一間破敗的宅子。

宅子門口並無人守著,林錦齊猶豫再三,還是走了進去。

這宅院很小,只有一間主廳,那邊隱隱傳來了古琴之聲,林錦齊走了過去,看見一個男子正在撫琴,面容平和而專註。林錦齊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靜靜地站著。

那男子撫完一曲,手指又輕輕地撫過琴身,忽然直起身來,扯斷了琴弦,他的聲音溫雅而平靜:「多謝公子賞臉,肯聽我撫這最後一曲琴,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林錦齊。」

「林公子。」裴復微微地笑了起來,抱手見了一禮。

林錦齊連忙還了一禮,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他,「可是裴復裴先生?沈家二小姐托我把這些交給你。」

裴復輕輕嘆了一口氣,接過包袱,卻並不打開,手指輕輕的在上面撫過。

林錦齊送完了東西,正準備離開,忽然見到裴復的嘴角沁出了一抹黑血,臉色大變:「裴先生?」

裴復仍是輕笑著,笑容雲淡風輕:「等我死後,能否麻煩林公子一件事?將我與這個包袱葬在金陵,如此,也不算辜負沈小姐的一番心意了。」

林錦齊快步走了過去,扣住裴復的手腕,發現他的脈象紊亂,震驚地道:「先生身中劇毒……」

「是我自己服毒的。」裴復面容平靜,「若是我不死,沈家便不會放心,沈二小姐的名譽永遠不會清白。她才十五歲,正是大好的年華,合該嫁個如意夫君,生幾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她不該受這些非議。」

林錦齊神色變換,他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這人,忽然問道:「先生莫非是……金陵裴家的繼承人,當年裴鄭之爭的裴慎若先生?」

裴復的面容微微一變,有些驚訝地看著林錦齊,卻又很快笑道:「是或不是,又有什麼要緊的呢?身外之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又有什麼意義?」

林錦齊震驚得許久不能言語,當年的金陵裴家的裴慎若,那般驚才絕艷,當世難出的人物,何以隱姓埋名地來了揚州,還過著這般困頓潦倒的日子?

「但求公子一件事情,既然是二小姐托你過來的,若有辦法,也給沈小姐捎去幾句話兒。」裴復,或者說是裴慎若,他的嘴角又滲出了几絲鮮血,卻仍是強撐著道,「若不是沈小姐,在這世間我早無一絲牽挂,正該早早去了。能遇到沈小姐,是裴某一生之幸事。公子千萬別告訴沈小姐我去了,就告訴她,我回自己的家鄉去了,叫她不必惦念著。今生若有緣分,怕是還能一起彈一曲古琴的……」

裴慎若說完這些,已是氣若遊絲,待林錦齊點頭應下了,才笑著閉上了眼。

摔毀的古琴邊有本泛黃的手札,微風拂過,翻開了手札的第一頁,一行俊秀的小字寫著:

如意琴坊初遇沈小姐,一語知我心意,一曲亂我心弦。

乙亥年暮春,慎若字。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樓之林家兄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紅樓之林家兄妹
上一章下一章

36.高山流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