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風雪夜歸

20.風雪夜歸

自入冬后,昨夜裡便落了一場小雪,一直下到天將明時才止,在地上倒也積下了一層,一早便有粗使的婆子清掃著院內的積雪。

林如海逝世后,林家便著手辦白事了,林錦齊作為林如海唯一的兒子,自然由他主喪。府門上掛上了白色燈籠,下人們皆身纏麻繩,穿著白衣,停了平日的喝酒玩樂。此外還有入殮、請和尚道士來辦喪事、設靈堂哭靈諸事,林家如今只有林錦齊這麼一個可以主事之人,這幾日來幾乎忙得不曾合眼。

送走前來弔唁的親友后,林錦齊面露疲憊之色,折返回靈堂里,只見黛玉仍然跪在蒲團之上,一身極素凈的孝服,背影顯得十分單薄瘦弱。

林錦齊默然站了一會兒,並未出聲。黛玉因林如海亡逝之故,慟哭了好幾日,幾乎不曾合眼,甚至也沒吃下什麼東西,不僅臉色愈發蒼白,人也消瘦了一圈兒。

他見了著實心疼,也想出言勸解一番,以遣她心中哀慟,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畢竟是喪父之痛,並非三言兩語就可消解了的。

不料,只見黛玉漸漸體力不支,身形晃了晃,竟是支撐不住,緩緩倒了下去。

「姑娘!」一旁伺候的雪雁驚呼出聲,立時便過去扶起黛玉,急切地喚著。

林錦齊忙走過去,將手搭在黛玉腕上,鬆了一口氣。他穿越之前也通曉幾分中醫之術,此時見黛玉脈象,原是疲憊過度才導致了暈倒,並無大礙。

黛玉雙目緊閉,臉上失了血色,面頰猶帶淚痕。一頭長發只用了一個霜花綰著,便有幾綹髮絲落在臉頰兩側,越發顯得一張小臉蒼白消瘦,那眼睛下方還蒙著一層青影,是多日不曾睡好所致。

見黛玉這幅模樣,林錦齊心中嘆氣,黛玉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了,否則身體真要熬不住了。

林錦齊朝著雪雁道:「無妨,只是憂思過度罷了。」又示意她將黛玉扶起,林錦齊略俯下身,便將黛玉背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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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混混沌沌間,似乎做了一個夢。她夢見父親亡故后,自己又被送至賈家,更與原先的做客不同,這次她是真的只能寄住在賈家了,她已無別的親人,除了賈家,再無處可去。

她年紀雖幼,卻也能分辨出來別人對自己的真心與否。因此,在賈家,她只肯信任三人,外祖母、寶玉還有紫鵑,旁的人一概不信。

那般的日子才是真的寄人籬下,一草一紙皆要按著份例來,府里處處勾心鬥角,百般算計。而她一介孤女,又無嫡親的長輩,無處可去,無人可靠,孤苦伶仃,只能自己時刻謹慎,步步小心,生怕惹了他人不快,每每暗自傷懷不已。

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寶玉對她的好便顯得猶為可貴。她漸漸地一門心思都用在寶玉身上,他們本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一向都比別的兄弟姊妹要好。偌大的賈府里,除了外祖母與紫鵑,也只有寶玉真心待她,唯有一個寶玉,能讓她全心依賴與信任。

後來他們的年紀漸漸大了,竟也生出了幾分別樣情愫,她更是將寶玉視為唯一的知己。兩人雖不曾言明,可她總覺得,彼此心底里該是明白的。

可寶玉的好,並非只對著她一人。寶玉之情,也並非只用在她一個人身上。

大觀園裡的這些女孩子們,寶釵、湘雲,甚至襲人、晴雯,各有特色,各有風采,寶玉對誰都這般的好,又豈是她一人?

她只有一個寶玉,可寶玉卻並非如此。

後來她時常為此傷感落淚,寶玉卻全然不知。長此以往,竟漸漸鬱結於心,身體一日差似一日。

最終仍是成就了金玉良緣,寶釵的金鎖,寶玉的玉,本是一對兒,他們倆自然也喜結良緣。

當真可笑,她與寶玉的情分,府內上下誰人不知?外祖母總說要兩個玉兒湊成一對兒,可最後仍是為了賈家之前途,寶玉之前程,放棄了自己。是了,自己不過一介孤女,無權無勢,只能寄住在賈府。而那薛家乃是皇商之家,有潑天的富貴,寶釵又生得雍容富麗,大方端和,處事更是細緻周到,不似自己,只是刁鑽愛使小性兒罷了。

「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你是我親外孫女,已是很親了,可寶玉卻是我嫡親的孫子,比你更親些,終究有個親疏之分……是我害苦了你……」

聽見這話,她心中驀然生出幾分蒼涼來。她原以為真心疼愛她的外祖母,有幾分是真心替她著想的?她視為知己的寶玉,又為著他們之間的情分真真切切地做過哪樁事?

她自幼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原本以為自己終究有個疼愛自己的外祖母,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寶玉。孰料,自己竟是孤苦無依至此!往日里最親的人,視若知己的人,卻並不值得自己全心的信賴與依靠。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她只覺心中一片孤苦凄惶。

……

黛玉微微睜開了眼,才發現自己正伏在林錦齊的背上,身上披了件青色底竹葉紋滾白絨的大氅。此時天色已暗,約摸已是戍時,尚有月色,月光很明朗,地面落了一層積雪,四周靜默無聲,唯有小雪靜靜地飄落,落在大氅上,很快便隱沒了。

「醒了?」林錦齊察覺到動靜,溫聲而問,聲音清冽柔和。

黛玉呆怔了一會兒,心緒猶自沉浸在夢裡,心口處痛難自抑,好半晌才緩了過來,忍不住趴在林錦齊的背上,捂著嘴低聲地哭了。

林錦齊感受到後背的濕意,只當黛玉仍是因林如海逝世之故傷心落淚,嘆了一口氣,並不出聲。

黛玉哭了許久,才漸漸從那夢裡的凄惶無依中走了出來。

林錦齊柔聲道:「快別哭了,好妹妹,你再哭下去,身體真要受不住了。」

黛玉哽咽著道:「無事、我無事……哥哥不必憂心我……」由於剛才哭得太厲害,此時便有些勻不上氣。

「傻妹妹。」林錦齊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幾日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教我如何不擔心?好容易才將面色養紅潤了些,只這幾日便蒼白憔悴至此,我怎能不心疼?」

黛玉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林錦齊背著黛玉又默然行了一段路,行至一條迴廊間,月華如水,小雪悠然。林錦齊忽然道:「妹妹,且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哥哥請說。」

「父親去了,你哀慟也是應當,大哭了這幾日,自是你一片孝心,我也不曾勸過你。只是你答應我,從此往後,無論遇見何事,不可動輒落淚。不管大事小事,皆勿放在心中,思慮過度,平白傷了身子。」

黛玉聞言,自然知道林錦齊是一番苦心,只是想起自己素日愛多思多慮的脾性,一時竟不敢輕易應下來。

林錦齊輕輕握住了黛玉的手,黛玉原本氣血不足,雪夜裡雙手凍得冰涼,卻被林錦齊暖和的手握住,黛玉只覺心中亦是一暖。林錦齊柔聲道:「答應我,妹妹。從今往後,不可動輒落淚。」

黛玉又想起方才的那個夢,夢裡的自己被託付與賈家,何等孤苦無依。如今自己卻有這麼個兄長,雖非同胞所出,可他一片真情厚意,自己豈能無感?至少自己如今還有個兄長可以依靠,又何必仍如那夢裡一般,成日作那傷懷之狀?最後只不過是平白損了自己的身子。且父親臨終前,亦是拉著自己的手,殷殷勸誡自己,讓自己遇事心懷闊朗一些。

念及此,黛玉輕聲道:「是……我往後無論遇見何事,皆看開些,少往心中去,再不輕易落淚的。」

林錦齊微微一笑:「妹妹可要記得今日說的這話。」

雪下得更大了些,紛紛揚揚地飄落,轉角處有一株梅樹盛放,白雪映紅梅,月華照雪景,說不出的清冷雅緻。四下里依然靜默無聲,黛玉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緊一些。

林錦齊背著黛玉繞過後廊,往她的院子里去了,又道:「外祖母家來信了,知道父親過世,恐妹妹無人照料,想接妹妹回京城。我倒覺得路途遙遠,免得折騰了身子,還是不去為好。妹妹的意思呢?」

黛玉毫不猶豫地道:「我不去。」

林錦齊微覺詫異,問道:「妹妹在家裡倒時常惦念外祖母和外祖家的姊妹兄弟,如今怎麼竟是不願意回去了?」

黛玉知道自己不該因為一個夢便疏遠了外祖母家,只是想起那個夢仍是心有芥蒂,忍不住賭氣地小聲道:「縱我去了,也不過受人欺凌罷了。」

林錦齊的身形微微一頓,聲音溫柔而堅定:「有我在一日,便不會叫你受人欺凌。」

黛玉一愣,抿了抿嘴,卻輕聲地道:「這可是假話,往後你我兄妹二人總要分開的,到時哥哥哪裡還願意管我?」

林錦齊淡淡地道:「你在家中一日,我便護你一日。往後縱然你嫁了人,但凡你夫君婆婆有半點不好,我必當為你出頭,定不叫你受了委屈。」

黛玉眼眶一熱,又想起方才之語,強忍了眼淚,低聲道:「我向來可嘆自己無兄弟姊妹之福,如今卻有了哥哥,實是上天眷顧於我。」

「如今有了妹妹,又何嘗不是我之福氣?」林錦齊輕輕一笑,又認真地說道,「父親臨終前,便讓我兄妹二人相互扶持,我時刻謹記在心。如今你我要守孝三年,我遵從父親的意思,認真讀書,將來走科舉的路子,掙個功名回來,萬不可叫人看輕了我們去。你既不願意回賈家,便安安心心地待在家中,細心調養身子。」

小雪輕輕地飄落在兩人的發上。黛玉應了一聲,將頭輕靠在林錦齊的肩上,聞到熟悉的清冽味道,只覺十分安心。

行至黛玉的院門前,林錦齊才將黛玉放了下來。黛玉因慟哭了這麼些日子,身子十分虛弱,林錦齊便攜著她走進了內室,又扶她坐了下來。

雪雁端來了一碗熱乎乎的碧粳粥,林錦齊接了過來,舀起了一勺,稍稍吹涼了些,親自喂到黛玉的嘴邊,說道:「你不思飲食了這麼些日子,又整日哭泣,才導致了今天暈倒。好歹用些粥吧,來,我喂你。」

黛玉點點頭,小口抿下了一勺粥。

林錦齊一勺一勺地喂著黛玉,黛玉就這樣用了大半碗,只覺腹中漸漸暖和了,身上的氣力終於也恢復了些。

林錦齊取了乾淨帕子給黛玉擦了擦嘴,柔聲道:「今日便早些歇下罷,不可再哭了。」

黛玉點頭應下了,林錦齊又怕她吃了東西后貪睡,反而容易積食,便繼續同她說了一會兒話,才起身離去。

又細細地囑咐了雪雁道:「你服侍小姐歇下,多灌幾個湯婆子放在被子里,屋裡的火盆籠得旺些,但記得要開一線的風,免得過於憋悶。夜間小姐若要吃茶,一定記得續熱茶,不可貪輕便……」

待雪雁一一應下,林錦齊這才披上了斗篷,迎著風雪回了自己的院子。

彼時已經二更天了,月色皎然,雪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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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林家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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