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趙家

02 趙家

春深閣。

林七許身著家常的玉渦色裙衫,滿頭青絲用兩根青玉簪簡單束起,倚著鴨絨軟墊,執著繡花針,細心地穿梭其上,織就一副白玉觀音像。

早在月余前,攝政王王駕來兩淮改製鹽課的消息不脛而走,林氏一族依附攝政王,自然好生重視。這副白玉觀音像便是趙氏讓她繡的賀禮。

和鈴與央央各自坐在兩邊的五彩綉墩上,為小姐分線穿針,一併說笑取樂。

庭院秋意漸濃,金貴銀桂開得極香,央央接過綉棚和剪刀,道:「小姐,今晚少爺回來,不妨做桂花糕吧。」

她望著外頭斑斕的楓葉,淡笑著點了頭。

有時,林七許也想,這樣的日子,波瀾不驚,輕輕巧巧,生活得愜意而閑適。弟弟在外頭讀書考取功名,她能時不時關心上幾句,親手做一盒香噴噴的糕點飯菜送去學堂,其琛必會得意洋洋地炫耀,卻不許其他同窗淺嘗分毫。

可惜日子,永遠不會這樣溫馨平淡。

閨閣的最後一段時日,大概是趙芷萱留給她唯一的寧靜安詳。

但是,這份舒心,很快被趙氏身邊的方嬤嬤打破了。

這位嬤嬤的腔調也是萬年不變的敷衍不屑:「小姐,夫人喚您過去說話呢。」她又挑剔地看了眼林七許的衣衫隨意,嫌棄地道:「快換一套,便是夫人和趙夫人寬和,也由不得小姐這樣任性乖張。」

聽著嬤嬤說話,氣還未上,林七許便忍不住地笑了。

任性乖張?

跟著趙芷萱,別的沒學會,身邊的奴才個頂個的指鹿為馬,黑白不分。

和鈴央央站在一旁當木樁子,失了方才的輕鬆愉快,皆是如臨大敵的模樣,取小姐的衣飾時,從彼此眼中看見擔憂,只怕夫人又要起幺蛾子了。

方嬤嬤沒事就愛把氣撒在小姐頭上,小時候,打罵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情。自然,這都是夫人授意的。她是漸漸看著林七許長大的嬤嬤,看著她的神情愈發從容穩重,看著她的儀態愈發端重自持,看著她的口舌愈發謹慎靈敏……

今兒又瞅著她在自己的侮辱下,不但沒惱火,還能笑意盈盈地轉進帘子里換衣服。

方嬤嬤心裡的不安慢慢擴大。

林七許收拾利落,打扮地端莊不失婉約,以方嬤嬤挑剔無比的眼光來看,似乎也找不出什麼錯處。

順德堂內氣氛有些凝固,下人們都畏手畏腳地站在簾邊,努力將自己縮得小些,莫要礙了主子的眼。一貫強勢傲氣的趙夫人陳氏竟在小姑子前哭得抽抽搭搭的,趙氏臉色也差,揪得手中的帕子都打結了。

方嬤嬤打起了水晶簾,林七許低眉順眼地走進來,落入眼前的便是這一幕。

趙氏身邊的大丫鬟蘭秋最會做事,上前來張羅茶水,趕忙遞了帕子個陳氏,陳氏瞅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林七許,呆了半晌,方接過帕子,整了整鬢髮儀容,露出了平生以來對林七許最大的笑容與溫柔,連聲道:「好孩子,站著作甚,快坐到舅母邊上來。」

林七許不知所以,舉止更為謹慎,納了個萬福:「女兒見過母親,舅母。」然後再看了眼趙氏的神色,才規規矩矩地坐在了陳氏的身邊。

陳氏拿出了所有的柔情耐心,甚至褪下了手上水頭極佳的翡翠鐲,眼神欣喜熱絡地令林七許發毛,只能一邊小聲答著話,一邊察言觀色,意圖瞧出些趙氏和陳氏詭異的行止的緣由。

「七許,過年便是十九了,咱們家沒有將女兒留過十八的理。我已稟明了老爺,如今是九月初,趕在年前便讓你與大表哥完婚。」

莫說林七許,侯在一旁做木頭人的和鈴都唬了一跳,簡直不可置信。

陳氏眼神死死盯著七許,若是她敢有一分不願,等到過門……也不必過門了,過門前便叫她嘗嘗厲害。可惜,林七許過了十八年不動聲色,謹言慎行的日子,要說心計籌謀,或許她還稚嫩些。但論裝面癱的功力,連陳氏這樣浸淫內宅鬥爭二十餘年的婦人都比不過。

她的眼神是一樣的恬靜平順,神情是陳氏最看不慣的溫和從容,她在陳氏與趙氏的雙重注視下慢慢抿了口茶水,眨了眨眼,讓一瞬間的震驚與憤怒消散在氤氳的水霧裡。

落在他人眼裡,便是一汪霧蒙蒙,使人看不真切的雙眸與滿面平和的端莊。

大表哥名喚趙成淵,生得俊秀倜儻,頗有內才,但品行極其不端。十二歲考中秀才,可惜命不大好,去歲才和弟弟一同中舉,大自己三歲,二十一歲還未成家是稀罕事。但林七許知道,舅母心比天高,中意的閨秀瞧不上趙家,門當戶對的人家又不滿意。

自打去歲中舉,舅母揚眉吐氣,一掃九年來的懊惱痛心,趾高氣揚地挑揀起兒媳婦來。

可怎麼會挑到自個兒頭上呢。

趙氏原來的打算,林七許暗暗冷笑,真以為她傻么。

「七許不必羞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原先母親為你選的三表哥,是庶出不說,為人太木訥。還是大表哥與你更相配,是長子嫡孫,相貌出挑,又有功名。你覺得呢?」趙氏在七許手上吃過幾次虧,還是在老爺跟前,一點都不小覷她,接著娓娓道來,「我沒有孩子,是真心疼你們,你是老爺和我的唯一女兒,端莊大氣,一看便是大家閨秀,打算將你記在我的名下,按嫡女的儀製備嫁。日後,你便是林氏宗族長房嫡長女了。」

林七許聽著她那些能把隔夜飯噁心出來的話,眼前劃過姨娘病死床前的場景,劃過妹妹笑靨如花的面龐,自己與弟弟在多少個日夜相依為命的苦澀在心底叫囂,最終凝聚成一股刻骨銘心的恨意,長年累月,一年年地堆積在胸腔。

她忍了又忍,睜開眼睛,又是一片溫柔。

「父親可曾知道?大表哥這樣的人才,七許自知是配不上的。」恨意無法宣洩,慢慢地,變成了唇邊天真的笑意,與輕聲細語的溫和寧靜。

林七許望著陳氏一下子僵硬的神情,和趙氏慢慢卸下溫柔面具的臉,剝著青蔥的甲面,她想著,惡毒,兇悍,蠻不講理,這才是應有的畫風。

這樣溫存美好,會讓她心生幻想的。

趙氏囂張跋扈了一輩子,從來就不曉得退讓是個什麼東西,更何況林家姐弟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恥辱與憎惡,幾乎是立刻冷了臉:「我自會稟明老爺,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只管安心待嫁。」

父親對她和趙家庶子的婚事一口否決,七許是清楚知道的。

尤其在弟弟中舉后,父親對她更為重視,幾乎是下定決心挑一戶好人家,一來為了林家的體面,二來可以幫襯其琛。怎能由著婦人隨意配一個娘家的庶子打發。

日後怎麼與岳家來往,他和兒子的臉面何存。

只是……

在陳氏和趙氏快要發飆的前夕,她含笑告退。

按理說,趙氏會拿出以往的一套責罰她,敲打她。陳氏更是不甘被一個賤婢出的庶女這樣漠視,必會做出些出格的事來。

可今日,陳氏居然忍氣吞聲地笑道:「七許還要綉恭迎王駕的賀禮,舅母也不強留了。快去吧。」

林七許本來沒拿這當回事,弟弟千方百計都不想她嫁入趙家,父親對與趙家結親也頗是反感,光憑趙氏一人,斷斷做不了主。

可瞧今日的苗頭,陳氏似乎就賴上她了,趙氏也下定了決心。十八年來,父親不止一次地催促趙氏將她與弟弟記到名下,都被趙氏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過去。

可今天,為了娘家嫡孫的婚事,不但願意將她記為嫡女,還許了以嫡長女備嫁的諾言,意味著她的嫁妝會豐厚許多。

當然,只是表面上。

因為她一嫁過去,舅母便能名正言順地拿走她的嫁妝,美名其曰,心疼媳婦,心疼外甥女,還能隨意拿捏她,並且沒有娘家為她撐腰。

林七許思慮事情一向周全,父親雖重視了她,但遠遠不到與趙氏撕破臉的地步。弟弟年幼,尚且羽翼未豐,說話沒有多少分量。當下將整件事翻來覆去地推敲,心下不免慌亂。

大表哥僅管玉樹臨風,但為人比他那母親更糟糕,外表謙和有禮,私底下曾活活抽死過一個丫鬟。

她低聲囑咐和鈴:「快去打聽下,大表哥或是趙家出了什麼事,不管事情掩的再好,也會有痕迹。」袖子里塞了一錠銀子,沉甸甸的。

和鈴早就急得不行,看主子一直淡定方才穩著心神,聽到主子的吩咐,曉得事情輕重,紅得眼拚命點頭,趕忙去了。

林七許定下心神,打算往春深閣走,入目的便是一片片衰敗的榴花,花骨朵蜷縮著,耷拉著枯敗的葉子,她看得頗是觸目心驚。

榴花,也曾八月紅似火。

輕嗅浮動在空氣里的桂香,沁人心脾,香氣清爽,林七許默默盤算著形勢。

乍然間,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出於本能反應,避進了周遭假山處的暗洞里,茂盛的紫藤蘿遮住了她輕巧的身子,她不由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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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有容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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