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恨意的萌芽

01 恨意的萌芽

江淮四大家,林楚吳趙。

這一代林氏乃當之無愧的領頭羊,家主林言軒弱冠之年,高中二榜進士。后入翰林授庶吉士,進御史台,端的是自命清貴,頗得攝政王親眼,現任兩淮鹽道,娶妻趙氏嫡長女。美中不足的是,趙氏未曾生養,膝下子嗣單薄,唯有庶出的一子二女。

不過子嗣不在多而在精,兒子林其琛十歲中秀才,去年秋闈中舉,只待三年後的春闈中第,天街誇官,光宗耀祖。

有這樣的兒子,按理說,是祖上修來的福氣。

家中就這麼一根獨苗,哪個不捧著寵著。

但在林家,這位少年得志,一表人才的大少爺正在跪祠堂。

耳邊還迴響著嫡母冷淡的話:「你姐姐已經十八了,打從琛哥兒你去歲中舉,求親的人是踏破了門檻,可謂一家女百家求。趙家雖比不上林家,但根基不差,我那嫂子是個規矩厚道的,必不會薄待了自己的親侄女,你便安心吧。」

安心——

林其琛幾乎咬破了唇,才忍住險些破口而出的大逆之言。

他為何沒有去南監(一南一北兩個國子監)求學,既可增長見識,又能結交不少權貴子弟。還不是因為放不下家中的親姐姐。

大戶人家,最重顏面。

林其琛原先總以為,嫡母念在他的份上,起碼不會虐待姐姐。

而姐姐先前為讓他安心求學,不曾告訴他,二姐因何而死。只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二姐,是得了癩疾去的,這病來得急,發作地又狠。這才沒了。」

此次他不顧學業,奔回本家。

便是聞得一些令他驚懼不已的瘋言瘋語。

江南道前布政使賈大人有些不為人知的癖好,性情古怪。那時父親處於官職調動期間,母親為討好這位根基深厚的賈大人,將年僅八歲、卻已是美人坯子的二姐悄悄送了去。

這一去,香消玉殞,再沒能回來。

對外稱,疾病而亡。

後來,有攝政王的保薦和這位賈大人的通融,林言軒方才在而立之年坐到從三品兩淮鹽道,算是江淮兩道油水最豐的要緊位子。

林其琛知曉真相的剎那,眼眶紅得充血。

聖賢書也不讀了,幾乎是發瘋般的從學堂趕回了家中。幸好,姐姐一如既往,溫溫柔柔、安安靜靜地在窗下寫字,他看了許久,依依不捨地悄悄離開。

姨娘離開了他,二姐走得悄無聲息,父親一心在官途,而這位嫡母,已經不能用口蜜腹劍,表裡不一來形容,根本是蛇蠍心腸,喪心病狂。

衝撞嫡母,被罰被罵,他並不後悔。

只是,林其琛慢慢垂下了眼。他大可躲在學堂,趙氏再怎麼發瘋,也不敢殺到學堂。但家中的姐姐,每日晨昏定省,少則罰跪挨訓,重則狠狠責打。

十八年如一日,從未改變。

他的日子,隨著長大慢慢在好轉,父親愈發器重他,身邊巴結奉承的人越來越多,同窗待他和善又友好,先生將他視作得意弟子,用心指點。甚至還有三三兩兩的少女,眉眼羞澀,送予他禮物。

他望著燃得肆意的燭火,咽下了心中的不平之氣,只是忍著肚子餓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彷彿回到了最苦的童年。

林其琛懵懂時分,是他們姐弟三人過得最悲慘的日子。

父親遠在京城,鞭長莫及。祖父母早亡,家中便是趙氏做主。他們的日子,可謂豬狗不如,討口飯吃,都是很難很難的。

日子慢慢好起來,是在姨娘病死後。

那年,他六歲,姐姐十歲。

林其琛沉湎在那片悲傷又模糊的回憶無法自拔,直到外頭傳來一陣陣動靜。雕花門映著陰森的光影,祠堂內的燭火猛地顫了幾分。他豎起耳朵聽著。

門外正是林七許同丫鬟和鈴。

「小姐,不是老奴狠心。只是少爺說了那樣不識好歹的話,夫人真是傷得心都寒透了。一片真心對你們,豈想竟然都餵了豬狗。」方嬤嬤眼皮都沒抬下,「苦口婆心」道。

被一個奴才稱作豬狗,林七許不以為意,笑了笑,道:「嬤嬤嚴重了。少爺到底是咱們林家的唯一香火,待日後金榜題名,會有好前程的。可不能在這處被餓壞了身子,祖宗們都瞧著呢。」

方嬤嬤並非存心為難,不過是夫人交待的例行規矩。

身為下人,她比誰都懂林家的形勢,不過在後宅討生活,不是看老爺的眼色,更不是看乳臭未乾的少爺臉色,得看夫人的臉色。便是日後少爺有了大造化,也是看少奶奶的臉色,你一個小姐,總歸得嫁人,再回來,就是姑奶奶了。

林七許習以為常,從袖中摸出點碎銀子,塞到方嬤嬤手中,笑道:「規矩我都懂得,嬤嬤行個方便吧。」

方嬤嬤撇了撇嘴,攔下了和鈴,懶洋洋道:「小姐你快去快回,少爺可得跪足一天一夜呢。」

夫人沒給東西吃,反正都是餓慣了的,一天一夜又不會死。

何況人家有姐姐,不會怕餓著。

「辛苦了。」林七許的笑意從未到達過眼底,虛得輕飄又淡然。

方嬤嬤放肆的目光轉悠在林七許身上,她是夫人身邊得用的第一人,親眼瞧著夫人是怎樣逼死那個娼婦,怎麼利用二小姐來換林家的富貴。可惜,明明是雙胞胎,怎的姐姐生得普通,妹妹卻是絕色。

夫人也曾恨道:「七許生得倒是端莊,不像她妹妹和那賤人一個模子,本瞧著她安分乖巧,隨便說戶人家就是。如今瞧著,心眼多,城府深,小小年紀為了弟弟與我叫板,倒比她妹妹出息多了。」

十八歲的好年華,衣衫卻素凈簡潔,一件淺霧紫的比甲配上月白色百褶裙,發間插著一根銀鳳長簪,瞧著便神清氣爽,婉約大氣。不過,方嬤嬤幾乎不曾見她著過大紅大綠,衣飾一直低調,眉目平凡,鼻唇可見老爺的影子,只是這氣質談吐,溫和從容,落落大方。任誰瞧了都覺得是大家閨秀,名門千金,氣質脫俗。

但凡夫人攜她見客,總是誇不絕口,這也是夫人愈發厭惡這對姐弟的原因。

「姐姐。」林其琛慢慢坐倒在蒲團上,望著緩步前來的林七許,嗓音有點干,帶了兩人都未曾發覺的撒嬌之意。

林七許一動一靜皆有味道,她笑得跪坐在五福蒲團上,神態恬靜,為林其琛揉著又僵又疼的雙腿,一面笑道:「怎麼了?這樣匆匆地回來?」

林其琛說得有點響亮:「想姐姐做的桂花糕了。」

她不由一愣:「桂花還未開呢。你個小饞貓。」

這話自然是說給門外偷聽的婆子,林其琛靜靜用手指蘸了湯水,一筆一劃寫下「二姐」。他的嗓音似含了一斤沉沉的鉛塊,壓抑地近乎哽咽:「姐姐,她不是病死的,是嗎?」

林七許盯著他寫了這兩字,眼神一沉,若是細瞧,便會發現她纖長的骨節因攥得太緊而白得近乎透明。她緩緩轉過身,盯著祖上排位,環視四周。

林氏祠堂廳堂寬闊,燭火明亮,瀰漫縷縷檀香,橫五丈高六丈的紫檀香案上林立著先祖排位,前後左右各立著一根高直的圓柱,兩邊各自懸著一副金絲楠木牌匾,上頭刻著八個鎏金大字,由承慶帝親筆題寫:

孰事有恪,明德惟馨。

她起身從香案下抽出三根檀香,借了燭火點起,拜三拜後方才面無表情地道:「其琛,你看清楚了嗎?」

林七許指著先祖牌位,靜靜道:「林氏傳承十三代,不出意外,你作為長房長孫,便是這十四代宗子。一個家族的輝煌富貴,是所有子孫奮鬥一生爭取來的。這裡面也有你二姐的鮮血,當年若沒有賈大人的疏通,父親可能只是一方知府,或許仍舊在御史台苦苦熬著。你不用感覺很憤怒,很悲傷,這都是我當年體會過的痛苦。」

「我沒有告訴你的原因,以你現在的心智成應當猜得到。」林七許望了眼弟弟充滿怨恨和傷心的眼眸,才彎出一個很淺的弧度,「你不必為父親感到羞恥。父親當年怕是默許的,否則給趙氏一百個膽子,也斷斷不敢這樣糟蹋林氏女兒。其實,弟弟,你看,拿一個無關緊要的庶女換官運亨通,青雲直上。這筆買賣,怎麼看,都划算。」

「但是,林其琛,你聽好了。」林七許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卻透著一股不容反抗的肅穆與決心。

「姐姐教你讀書認字,護你入林氏宗譜,成為嫡長子。這裡面固然有姐姐的私心,我希望你爭氣出息,將來能夠庇護我,成為我的依靠。甚至,為姨娘和妹妹報仇。」

林七許定定看著弟弟,看著他從稚嫩的一團嬰兒長成現在俊逸挺拔的少年郎,一顆浸沒在仇恨和苦痛的心終於有了點溫暖,笑容真摯而溫柔起來,她整了整林其琛因久跪而凌亂的衣角,含笑道:「但是在姐姐心中,你最重要,任何仇恨都沒有你重要。其琛,日後,若能過得安穩幸福,便不要執著於此了。你若過得好,便是忘了這些,姐姐都不怪你。」

林其琛那時年少,望著宛若謫仙的姐姐,心中不知怎的,升起一股執念。

世事便是這樣,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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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有容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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