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貴女如斯

47.貴女如斯

「吳六全,小李子,都死哪去了?」尹萬全抑揚頓挫的聲音乍然響起,屋子裡論年紀論資歷都比不得尹萬全的吳六全、小李子慌忙跑了出來。

「尹公公,殿下有事要找我們?」小李子慌忙地問。

尹萬全背著手道:「殿下跟四小姐說話,只說若有那花露水,不用個玻璃瓶子裝著不好看,要打發人回行宮,問一問有沒有會做玻璃瓶子的工匠?」

「哎呦,怎麼又想到這個了呢,」吳六全將手一拍,「都知道娘娘們興許會用到香,才帶了造香的來,誰能料到在這泰安,殿下還要人當場做起玻璃瓶來?」下巴對小李子一點,「你去,回了行宮,各處走一走,把能弄來的玻璃瓶子都找來。我原是內務府提上來的,就隨著尹公公去跟殿下說話。」

「是。」

「走吧。」尹萬全抱著拂塵,走開了幾步,瞧見一隊工匠挑了薄荷去洗,狗這嘴角看吳六全,「瞧著咱們殿下越發地會玩了。」

「那可不?」吳六全才不會缺心眼地嘀咕些玩物喪志的話,雙眼鋥亮地吐出溢美之詞,「瞧著前兩天殿下還到處胡鬧,如今竟然也出息了。」隨著尹萬全走到倒座廳窗子外,隔著窗子一瞧,就瞧見沈四小姐捧著一碗女兒茶坐在椅子上,四殿下背著手,在一堆垂手站著的工匠前走來走去。

只聽傅韶璋一邊走,一邊沉吟說:「瞧那玫瑰露顏色這樣鮮亮,合該拿了剔透的玻璃瓶子裝著,這樣才鮮艷奪目;但一眼叫人瞧見裡頭的東西,太過直白,一不顯得珍貴,二也失了趣味,不如拿了巴掌大的燙金錦盒裝著。」

「殿下為何要巴掌大的?」一個下頜點綴著稀稀疏疏兩根鬍鬚,凈身不大幹凈的工匠問。

傅韶璋手按在如斯坐著椅子扶手上,含笑道:「巴掌大,才能掩人耳目地送人。」

「咳。」老工匠咳嗽一聲,愛惜地撫摸著兩根鬍鬚,略皺了一下眉,心想這位四殿下真是不務正業,折騰那香水,不說孝敬給太后、皇后,反倒想著如何跟女子有私情時,暗送人禮物。

如斯鎮定地捧著茶碗,抿了一口清茶,既然傅韶璋臉皮這樣厚,她也不客氣了,就道:「若要錦盒,倒不如叫人做了紙匣子裝著,更輕巧,況且,紙匣子上不寫詩,只題兩個字,也不必那紅紅綠綠的錦盒風雅。」

「題兩個字,兩個字就能傳情?」傅韶璋靠著如斯的椅子站著,脈脈含情地看她。

「若想傳情,一個字足矣。」如斯握著帕子,手指在扶手上寫了一個字。

傅韶璋瞧她寫了個「璋」字,微笑道:「哪有直白地寫人家名字的?據我說,世間有那麼種香草,怕那花露水的味道,也有千百種,有喜歡玫瑰的,也有喜歡薄荷的,倘若送得不合人家心意,反倒把好事做成了壞事。合該弄出輕薄的香紙來,叫人家女兒暗暗選中了合心意的花露水,再……」

「咳咳!」隔著窗子,吳六全、尹萬全忍不住握著拳頭擋著嘴唇咳嗽起來,互相謙讓著走進來,瞧見那一堆工匠個個皺著眉頭,心想傅韶璋是要教得大江南北的少男少女私相授受不成?

「那香紙,你們可做得到?」傅韶璋不大耐煩理會吳六全、尹萬全,只蹙眉盯著工匠們看。

「回殿下,這沒什麼好犯難的,只要殿下要,小的們就造的出來!」吳六全偷偷地望了一眼如斯,心道好個厚臉皮的小姐,疊著手走過去,微笑道:「那紙匣子,小姐要什麼花樣的?便是金絲、銀絲,小姐要,小的也能給小姐鑲嵌上去。」

如斯捧著茶,微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們能做到了,但費上幾十個人的力氣,去做了一個紙匣子來討我的歡心又有什麼用?我要的,是又簡潔又不簡單,能擺在外頭賣的。據我方才聽著你們這些內務府的人說話,聽著人人都是人才,偏人人都走火入魔了,一個個只求著在花樣上求新求異,都盼著做出個巧奪天工的物件討上頭的好;卻不肯在工藝上費腦筋推陳出新,要不然,怎麼在戰國時,就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在漢朝時,就有粉藍玻璃盤,到了眼下……」

「小姐,咱們眼下的玻璃物件比那戰國、漢朝時還要好呢!小姐不信,就瞧吳公公腕子上的玻璃念珠,真是五光十色,光彩照人。」那下頜上留了兩根鬍鬚的太監,一副好迂腐模樣地搖頭晃腦。

吳六全既然是內務府提拔上來的,心裡就怕如斯瞧不起內務府,忙取下腕子上的玻璃念珠遞給如斯瞧。

如斯瞥了一眼,瞧那玻璃念珠紅紅綠綠的,仿若露珠一般,微笑道:「咱們的煙花也五光十色,光彩照人呢,難道就比西洋人的火炮厲害?據我說,一樣東西厲害不厲害,就看它的價錢了。一樣是宦官,人家蔡倫之所以留名青史,是把那紙張的價錢壓下來了;你們要有能耐,就把那玻璃的價錢壓下來試試。」

吳六全這腕子上的玻璃念珠,可是在太後跟前顯擺一下,太后都要誇讚的,瞧如斯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心道這破落戶的皇子妃倒是不好對付,他生得十分瘦削,又長了一張雷公臉,將身子一弓,好地一隻大馬猴一樣湊到如斯跟前,微笑道:「小姐,不是小的有意冒犯你。這皇家用的東西,價錢壓下來了,人人都買得起,豈不是亂了尊卑,叫皇家折了顏面?」

「這還叫折損了顏面?瞧你們這樣說,我倒是明白了為什麼你們造不出七層八層的高樓。」如斯拖著臉頰,手指轉到耳朵上的一枚琥珀竹子。

尹萬全含笑道:「小姐這話就錯了,不是不能,是不敢。什麼官位什麼身份能造多高的樓,律條上都寫著呢,我們雖然能,可也不敢呀。」

如斯聽這話再扯下去,少不得要扯到殺頭的話上了,手上捧著茶碗,瞅著尹萬全、吳六全,並那下頜上兩根鬍鬚的太監吳師山微笑。

尹萬全、吳六全、吳師山也意識到了下頭的話說出來就成了殺身之禍,於是垂著手,緘默著就也望著如斯笑。

「你們的意思,若是沒了那……」

傅韶璋一開口,就聽尹萬全、吳六全、吳師山齊聲叫道:「殿下使不得!」,如斯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怎麼什麼話都敢說呢?」如斯嗔了一聲,望著三個老太監道:「別將話扯得太遠,如今只說那玻璃瓶子、香水、紙匣子,這可沒犯什麼律條吧?」只覺手心下一陣的癢,瞧傅韶璋笑嘻嘻地拿著嘴去拱她的掌心,忙將手放了下來,將手心在裙子上擦了一擦。

吳六全微笑道:「雖不犯律條,但如今,不管是玻璃還是旁的,最好的能工巧匠都呆在咱們宮裡。說句冒犯的話,哪一天,上頭人不喜歡玻璃了,咱們大天朝造玻璃的技術,都能一下子斷送了。殿下、小姐要真心拿了那玻璃出去發賣,就算不犯律條,也該問過了太后、皇上,也該打點了宮裡人,不然,有人下起絆子來,說殿下偷宮裡的東西發自家的財,人人都要去內務府『偷』,我們內務府的人也難做呢。」

「……打點太后、皇上?」傅韶璋嘴角牽了牽,太后那倒是好說話——據尹萬全說,太后埋怨天元帝給他定下這門親事,一直在想法子補償他呢;但天元帝,倘若把話說了,天元帝不怪罪他不務正業,也要說一句經商是下九流的事,數落他自甘下賤。

如斯瞧傅韶璋愁眉不展的,就說道:「還不曾瞧見過世上誰嫌銀子髒的,你先把東西弄出來,再叫皇上給算一算,能賺個多少銀子。若皇上瞧著能大賺一筆,他還有什麼道理攔著不許兒子發財?」

「……也只能這麼著了。」傅韶璋點了點頭,催著吳六全、尹萬全、吳師山去替他做香水去,向如斯身邊椅子上一靠,摸著嘴角道:「我原先以為這些太監只會阿諛奉承,萬沒想到,他們也是有真才實幹的。只可惜,被我們這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壓制住了,才沒有一展雄才的機會。」

「那可不,我瞧著……」如斯手指彈了彈茶杯,戛然止住話頭,便拿著手去整理他髮髻。

「瞧著什麼?」傅韶璋追問,瞧外面沒人了,待她要把手收回來,忙握住她的手,一節一節地揉著。

如斯微笑著搖頭,見傅韶璋一直盯著她看,才在傅韶璋耳邊低聲說:「瞧著他們都被你們家的給害了!」

「他們被我們家給害了,你可沒叫我們給害了吧?」傅韶璋趴在扶手上,望見如斯身上水紅的裙子下露出一點點綴了碎玉的鞋子尖,便輕輕地提了她的裙子去看。

「那可未必。」如斯抽回自己的手,揉了揉不住發燙的耳垂,「延家的小戲子還在,我聽她們唱戲去。」站起來走一步,見傅韶璋扯住她的裙子,笑道:「快鬆開了,我也該叫人給我換藥了。」

「……你不情願嫁了我?」傅韶璋鬆開如斯的裙子,背靠著椅子,將腿長長地向外一伸,苦笑道:「原來崔鶯鶯、張生長亭一別,最好再不相見。想那張生進了京,開了眼界,覺得鶯鶯也不過如此;想那鶯鶯回過身來,只覺張生舉止輕浮,待她如此,也未必不會這樣待其他女子。所以,依依不捨地一別後,兩邊的情意就都減了。」

「秋風要來了嗎?你這異鄉人怎麼那麼多的無謂感慨?」如斯輕笑一聲,見傅韶璋耷拉著臉,就走過去扯他的嘴角。

傅韶璋伸手將如斯的手拍開,「你說我在傷春悲秋?我可沒那傷春悲秋的閒情逸緻。據我說,是你還把你我之間,當做一場露水姻緣;且,在你心裡,我是累贅吧?若沒了我,你這行家就算一時困窘,也能找到發財的時機翻身吧?」

「你這是什麼話?」如斯蹙眉,不耐煩再理會他,轉身便要走。

「我一句話說到你心底去了,你不把話說明白了轉身走什麼?」傅韶璋站起身來,猛然抓住如斯的手臂,「我性子急,也沒功夫去撈你心海里的針!」

如斯掙扎了一下,見掙扎不開,冷笑道:「誰要你海里撈針了?好端端的商議著事,你怎麼就惱了?我若巴巴地說心甘情願被你們家害,反倒顯得我趨炎附勢。」用力地要把傅韶璋推開,卻見他越握越緊,索性將剩下一隻手搭在傅韶璋脖子上,瞧他要生氣到什麼時候。

「……所以,你當真沒想過嫁給我?」傅韶璋蹙著眉,眼裡沒有淚光,臉頰卻微微地發白。

如斯看著他,「到了如今,再說這個有什麼用?」

「沒什麼用,但對我很重要。」傅韶璋鬆開了手。

如斯揉著手腕,瞧手腕上紅了一片,低著頭看著腳尖,勉強地笑了一笑,「雖對你很重要,但……我這一病,婚事就倉促地定了下來,這幾日只顧著為生計發愁,連太監的銀子都要算計……」

「所以,你的心,還停留在跟我及時行樂上?」傅韶璋聰慧地領悟到她的意思。

「是。」如斯拍了拍傅韶璋的臉頰,想到這稚嫩的人,成了她小半輩子的倚靠,且就算成了寡婦,也過不得她上輩子的逍遙日子,不禁惆悵起來;但雖惆悵,也明白若叫傅韶璋跟她的情意淡薄了,她的日子就難過了,於是微微地一噘嘴,嬌俏地笑道:「我不要這四殿下,快還了我四大爺來。」

傅韶璋一直冷著的臉終於融化了,心想她雖不情願嫁他,但終究是喜歡他的,低聲道:「明兒個黃昏,去芭蕉塢等著我。」

如斯連連地點頭,趁著這會子傅韶璋心情好,連忙地向外去,走到外面廳上,瞧沈著隨著工匠忙前忙后,便扶著柱子長吁了一口氣。

「不是跟四殿下在一起嗎?怎麼離了他,就擺出這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廳上沒人,延懷瑾翹著腿坐在椅子上,又露出世家子弟的倨傲。

「你沒聽說過,伴君如伴虎嗎?」如斯納悶延懷瑾怎麼還在,握著帕子穿過這廳,就向外走,蹙眉想著舉案齊眉就罷了,瞧傅韶璋那意難平的較真模樣,若是下次他再追問,乾脆就來一句已經心甘情願得了。

「你都以身伺虎了,還怕?」延懷瑾生怕露出譏誚的神色來,忙伸手捂住嘴角。

如斯笑道:「先前不怕,如今怕了。」不耐煩多理會延懷瑾,依舊向外去,走到自己那抱廈里叫胡氏給她換了葯,趴在床上,正思量著明日在芭蕉塢里怎麼籠絡住傅韶璋——想到籠絡二字,心裡對這親事越發地不情願了;有了婚約,牽扯多了,她也覺得不如早先自在。

「小姐。」

如斯抬頭,覷見綠舒哭喪著臉走來,蹙了一下眉,甄氏不是說綠舒幾個總在生病,要將她們攆出去嗎?「你病好了?」

「是,小姐跟四殿下……」綠舒欲言又止,不明白她病了一場,病好了,怎麼如斯就跟傅韶璋有了婚約。

「你可把我害慘了。」如斯趴在枕頭上,瞥了綠舒一眼。

綠舒一怔,忙矮下身子到如斯跟前,「小姐,莫非是因為綠舒沒有……」

「正是,誰叫你不肯依著二殿下的話行事。不然,若有了你,四殿下也不會急色地盯上我。」如斯瞧了一眼形銷骨立的綠舒,蹙眉想綠舒定是在黎竹生的說情下,才能回來,於是看著綠舒乾澀的雙眼,問她,「莫非,黎家送了什麼信來?」

「……沒有。」綠舒忙轉開頭。

「當真沒有?可恨,那黎竹生送了信,叫我去園子里見二殿下,偏二殿下沒瞧見,遇見了四殿下!」如斯作勢重重地一錘枕頭,整著衣襟坐起身來。

綠舒錯愕了一下,微微地咳嗽一聲,瞧自己的肺震得一陣陣地疼,疑心如斯也成了傅韶琰的棄子,不然黎竹生怎麼敢……但心裡不敢全信了如斯,畢竟方才黎竹生悄悄見她時,可是說傅韶琰因這意外,很有些意志消沉呢,她姑且試一試如斯,「小姐,二殿下如今在院子里香樟樹下等著小姐,小姐要不要去一趟?」

「當真?」如斯心一跳,傅韶琰不是被困在行宮了嗎?此時去見傅韶琰,也不知道他會對她做什麼……顧不得細想,先走到衣櫃邊,翻看衣櫃里的衣裳,拿了一身石榴紅裙,問綠舒,「這個好嗎?」

綠舒瞧如斯一副女為悅己者容的模樣,形容不似作偽,就靜靜地聽她指派,替她梳頭塗胭脂,塗著胭脂時,就忍不住掉下眼淚,噗咚一下跪下,「小姐,你見了二殿下,怎麼說?」

「怎麼說?」如斯怔了一下,臉上裝出來的喜色一收,「對呀,我見他,怎麼說……那黎家的人是他的親信,就算說了,他也未必肯信。」

「不是,」綠舒抬頭看著如斯,「小姐,你就沒想過,是二殿下算計了你?小姐跟四殿下成親,對二殿下可是大有好處。」

如斯心想好個機靈的丫頭,竟然試探她,虧得她沒做出誠惶誠恐不敢去見傅韶琰的模樣,先啐道:「住口,不要胡言亂語!」隨後自己奪了胭脂,不住地向臉上塗抹。

「小姐……綠舒也是險些死了,才看穿了二殿下的面目。小姐如今再去見二殿下,怕二殿下說的,就是叫小姐監視四殿下!奴婢方才遇見黎竹生,那黎竹生可是就要奴婢盯著四殿下,打探四殿下在做什麼呢!」綠舒原本對傅韶琰忠心耿耿,但如今險些死在如斯屋子裡,多少的忠心都消磨沒了。

如斯心笑黎竹生還不死心,這是要把所有財路都攬在手裡頭呢,只覺黎竹生的算計也算是陰錯陽差成全了她,手指上捻著胭脂,就怔怔地看著綠舒,「你怎麼……二殿下怎麼會……」

「小姐醒醒吧,二殿下一直在利用咱們呢。」綠舒握住如斯的手搖了搖。

如斯遮住臉,流下兩滴眼淚,「我還等著他設法,把我救出去呢——那四殿下只知道弄花朵,將來能有個什麼作為?」遮住的眼睛彎了起來,這綠舒總算來投誠了。

心裡正歡喜著,忽地聽見屋子外如意喊了一聲「四殿下」,心裡嚇了一跳,走出屋子,瞧見柳條編的筐子里一堆美人蕉灑在地上,傅韶璋的背影已經飄出去很遠,心嘆還是規矩點好,講究規矩了,她就不至於才按下了葫蘆就浮起了水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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