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貴女如斯

45.貴女如斯

久雨初歇,一縷金暉灑在門前好似塗抹了一層綠蠟的芭蕉葉上。

延懷瑾自打進了沈家庭院,得知傅韶璋還在這邊,心裡就不滿存了鄙夷,只覺旁人家的男女,一旦有了婚約,就連瞧見置辦的聘禮、嫁妝,就連聽見一句打趣的話,都要羞愧難當躲避不及,這倒好,至尊至貴的人家要娶個破落戶,立刻什麼規矩都不顧了,就大喇喇地站在女方窗子下說話。心存鄙夷、藐視,但畢竟一位皇子在,於是面上裝著恭恭敬敬地垂手走上前來,到了跟前微微一瞥,恰瞧見窗子後站著個清瘦的病美人,忙將手收了。

如斯也覺得站在這邊不大好,但延懷瑾曾逼著她下跪過,於是暗暗地扯住傅韶璋,單等著延懷瑾拜見傅韶璋時,將她也一併拜見了。

「見過殿下。」延懷瑾料到如斯的心思,雖不肯對她這破落戶卑躬屈膝,但怕她事後挑唆得傅韶璋跟他過不去,就索性裝傻,裝作不知道如斯正跟傅韶璋隔著窗子並肩站著一樣,連她也拜了一下,雙手捧著一個大紅的錦盒送到沈著跟前,「得知四妹妹還病著,我們老夫人特地送了一根百年老參來,也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沈著只當延家老夫人要巴結如斯,伸手接了,卻笑道:「妹妹的病,如今也不能多吃人蔘。」

延懷瑾嘴角一墜,想到皇上下旨叫傅韶璋娶那麼一位皇子妃,可見是當真瞧不上傅韶璋,怕那龍椅並要緊的差事,傅韶璋也摸不著了,於是咽不下對如斯一拜的那口氣,多嘴地說了一句,「眼下不用多吃,等大婚後,怕這一根人蔘還不夠用呢。」

沈著、傅韶璋都不懂他話里的譏諷,沈著想著伸手不打笑臉人,就開了錦盒,望見一根粗壯的老參,就遞給傅韶璋去看。

傅韶璋瞧著,雖不當是什麼稀罕物件,但「愛屋及烏」,因延懷瑾是沈家親戚,也要感謝延懷瑾一句。

不料如斯一下子聽出他話里的譏誚,心知他在暗諷她跟傅韶璋成了親后必定沉迷於床笫上,如此身子虛了虧了,才要人蔘大補,這樣明擺著罵他們兩個荒淫的話,若不計較,以後越發地叫他蹬鼻子上臉。瞥見尹太監面上浮出一抹不忿,心想這尹太監倒是個對傅韶璋有兩分真心的,再一看傅韶璋、沈著,只瞧這一對大舅子、小妹夫的滿臉爛漫,像是還要感謝延懷瑾來送人蔘的樣子。為這份「爛漫」生起氣來,「你在宮裡什麼沒見過,也覺得這人蔘好?」

傅韶璋呆了一下,微微蹙了一下眉頭,回頭瞧如斯滿臉冰霜,心想剛才為了他們兩個的事,大可以當著沈著、尹太監的面鬥上幾句嘴,如今是為了延懷瑾這外人的事,他雖被拂了面子,倒不好跟她鬥嘴。於是雖有兩分尷尬,也忍住了。

沈著卻不大樂意地道:「妹妹這是做什麼?你延家表哥好意送了人蔘來,就算宮裡有比這好的,又怎樣?」

如斯只站在窗子邊,含笑看延懷瑾,「哥哥別問我,倒是問問他,為什麼大婚之後,我就要多吃了人蔘?」

尹太監在宮裡千錘百鍊出來的人精,瞧如斯雖一時拂了傅韶璋的面子,但卻實在是為了傅韶璋削打延懷瑾,於是仗著跟傅韶璋親近,也抱著臂膀,笑道:「咱家也想聽一聽,就算是皇家,也沒有成了親,就拿著人蔘當大蘿蔔啃的道理。」

延懷瑾心叫了一聲糟了,他那老毛病又犯了,竟然一句話被人抓住了把柄,傅韶璋到底是皇后的兒子,難道這會子就跟他撕破臉?瞧沈著、傅韶璋還蒙在鼓裡,只年紀最小的如斯並年紀最大的尹太監懂了,只覺若鄭重其事的請罪,越發將這把柄坐實了,倒不如裝糊塗地混過去,於是兩隻手抱著拳,先對尹太監笑著作揖,隨後單獨沖著如斯一拜到底,再三鞠躬,笑道:「妹妹大了,不好再跟妹妹玩笑了,求妹妹饒過我這一遭吧。」

「我幾曾跟你玩笑過?」如斯冷笑一聲,眼風向傅韶璋掃去,「我就罷了,你有膽子把你方才說的話細細地跟他說嗎?我瞧著他倒像是吃了暗虧,還要謝你的樣子。」

延懷瑾暗恨如斯得理不饒人,忙卑躬屈膝地又對傅韶璋作揖求饒。

傅韶璋聽見暗虧兩個字,再一瞧如斯面上怒色,略遲了遲,也領悟到了,當下對著延懷瑾哼了一聲。

沈著因沒見識過沈家的富貴,偏生又不明白暗虧虧在哪裡,認定了如斯是才接了聖旨,便輕狂起來,雖也恨延懷瑾逼著如斯下跪很不厚道,但又怕如斯這會子就輕狂了,等進了宮要吃大虧,於是嗔道:「行了行了,什麼要緊的事?」合上錦盒,就給傅韶璋遞眼色,「殿下,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向前廳上去吧。」

「……走吧。」傅韶璋也覺得一堆男子站在如斯窗下說話不好,況且既然是暗虧,說明白了就是明虧了,就先一步向外走,沈著、尹太監跟在他身邊。

延懷瑾只覺一道眼光冰柱子一樣釘在身上,倒是當真如履薄冰的恭敬起來,唯恐如斯事後再發難,又連連作揖,轉身要走,聽見一聲「回來」,便又在窗下站著。

「以後仔細著。」

「是。」延懷瑾偷偷抬頭,望見如斯尖細的手指擱在窗台上輕輕地彈著,再一抬頭,瞧她兩尖尖的臉上,一雙眼睛望著廊下油綠的芭蕉,面上卻沒有十分歡喜的模樣,心道她這樣的女孩子,嫁給皇家的一個廚子都該激動得無法言表,她怎麼偏不見喜色呢?

「人家說腳踏兩條船,難免有翻船的那一天,我問你,你覺得這話怎麼樣?」如斯想著總要姓傅,與其惶恐不可終日的擔心進了傅家的日子,倒不如先一步籌謀。

延懷瑾心裡咯噔一聲,薄薄的嘴唇抿著,不知道家裡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覺得眼下看來,傅韶琰是最好的選擇,但傅韶珺是沈家出來的皇子,算是延家的外甥;傅韶璋如今,又算是延家的侄女婿,論起來,倒是有現成的裙帶關係,不敢擅自答應了如斯,只敷衍道:「腳踏兩條船,總是不好的。」

「去吧。」

「是。」延懷瑾不覺帶了兩分恭敬,心想這小丫頭如今也知道管起大事來了,一轉身望見傅韶璋又折了回來,忙迎了上去。

傅韶璋依稀聽見一句「腳踏兩條船」,也不追著這話問,只笑道:「聽說你曾得罪過她,難怪她這樣呢。」說了一句,想著尹太監說要狠狠地宰延家一筆,他就依著尹太監的吩咐辦,於是帶著延懷瑾繞過這邊房廊,出了二房院子,瞅著四下沒人,低聲問:「你們家新近做了什麼?我聽尹公公的口風,似乎很不好。」

延懷瑾被不好兩個字嚇出一身的冷汗來,忙堆笑道:「殿下何必拿著半句話嚇唬人,到底是怎麼不好?」

「彷彿跟沈貴妃的事有關,你們家不是跟沈貴妃來往密切嗎?我不大懂這個,但尹公公是察言觀色的好手,據他說,彷彿是皇祖母埋怨你們沈家替沈貴妃辦事,沈貴妃才能把嬤嬤給害了。」

「天地良心,那老嬤嬤是在行宮裡被人害的,怎麼能牽扯到我們延家呢?」延懷瑾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因聖駕就在泰安,他們家是沒一天不要殷勤著打聽行宮裡大小事務的,哪裡不知道沈貴妃回到京城,就要成婕妤了。

傅韶璋笑道:「要不是嬤嬤人在護城河裡發現,鬧得滿城風雨,人人都知道皇祖母的嬤嬤叫害了,皇祖母也未必肯這樣追究。皇祖母是上了年紀的人,不碰了她的逆鱗,輕易不肯傷我們兄弟幾個呢,先前沈貴妃犯事,可沒這樣大動肝火過。」

延懷瑾連聲答應著說是,奉承了傅韶璋一回,聽說尹太監抽空去沈家園子里看沈家老老老太爺的遺墨去了,忙心急火燎地去園子里尋尹太監打探虛實。

尹太監站在幽靜的園子里,就是為了等延懷瑾來敲詐他一筆,瞧見他果然乖覺地跟過來了,拍著一塊形狀不大好的山石,嘆道:「只怕不妙。」

「怎麼不妙?」延懷瑾趕緊地問。

尹太監辣手摧花地一腳踩上一株開得正熱鬧的火紅鳳仙花,噙著笑道:「你還跟我裝糊塗?」

「……晚輩實在不知道公公的意思。」延懷瑾惴惴不安的,但因為先前如斯那「腳踏兩條船」,立刻就警惕起來。

「皇後娘娘得了這一門親家,她還高興得起來?我來沈家時,娘娘就說了,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艱難。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能看清楚人心。娘娘這話也不是無病呻、吟,原來今兒個一早隨駕來的內務總管就遞上了一封聘禮禮單,恰皇上在皇后那,帝后兩個就一同看了,皇后瞧見了,就問怎麼不比著大殿下的例子去辦?內務總管忙了一夜,腦子糊塗著就說,這聘禮是比照嫁妝辦的。這內務總管說著話,不看旁人,只跪在地上盯著龍袍看。皇后瞧了,猜出是誰這樣有意踩她的臉,也不說話,只將那單子袖了,待見了太后,就將單子拿給太后看。太后一瞧,哪還有不明白的?當著皇上的面,不好多說,先吩咐了內務府照著大殿下的例子辦,隨後冷不丁地問了一句『那延家不是跟沈家很好嗎?』,皇后笑了一聲『那可未必』。我在邊上納悶太后怎麼忽然問起你家來,才要聽,偏京城傳來很要緊的一道秘折,皇上又打發我來瞧著四殿下,到底沒聽出來太後為什麼那樣問,皇后又為什麼說『那可未必』。」尹太監笑眯眯的。

恰周家的管家畢恭畢敬地來請尹太監去偏廳里吃酒,聽見這一席話,心裡笑無端端扯出這一席話做什麼?

延懷瑾卻聽得渾身冷汗直流,一覺帝后大抵是有些不和睦了;二覺太后是偏向皇后的;三覺皇後為了的體面,大抵很在意這些聘禮、嫁妝瑣碎事;四覺得,太后、皇后婆媳二人,似乎是都對延家有了不滿……雖說是婦道人家,但一下子得罪了宮裡兩個大頭,這該如何是好?於是見周成請他留下吃酒,也不肯留,出門騎了馬,忙趕回家去,衝到延老夫人房裡,恰瞧見延老夫人正拉扯著自家小妹的手說閑話,擺了擺手叫小妹退出去,緊趕著就將尹太監那一席話說了。

延老夫人舒舒坦坦地靠在榻上,額頭也冒出一層薄汗,本要叫兒子來問話,誰知兒子去行宮面聖去了,揉著額頭道:「旁的隨後再說,速速提了六千兩的銀票給尹萬全送去,叫他這一次傳話嘗不到甜頭,就沒下次了。料想尹萬全也未必肯遵著皇命老老實實地在沈家盯著四殿下,再打發了家裡的小戲子去沈家,單獨給尹萬全唱戲取樂吧。」

「是。」延懷瑾答應著,想起如斯這難纏的人物,必要給她點好處,她才肯放過他;但倘若直接問沈老夫人又或者他母親討要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向如斯賠不是,少不得就要把自己那腦門一熱說出的犯賤譏誚話一併講出來,這麼著,不管是沈老夫人還是他母親,都要掌了他的嘴,於是趁著回房換衣裳的空檔,特特地取出柜子里珍藏著的四幅字畫,瞧著也不錯,就也不在家吃飯,匆匆地帶了兩萬兩銀票並四幅字畫六個小戲子向沈家去。

瞧著果然如沈老夫人所料,沈家兩位大老爺、兩位少爺陪著傅韶璋在前廳里吃飯,尹萬全沒在這邊伺候著,只叫沈知容陪著,逍遙自在地在一所幽靜的偏廳里吃飯,於是走到跟前說道:「虧得公公還沒吃完呢。」一抬手,就將戲摺子送到尹萬全跟前。

尹萬全握著酒杯,瞥見戲摺子里似乎夾了什麼東西,他是收慣了銀子的,眼睛只一瞥,就移開了,望向延家的六個粉雕玉琢的小戲子,「我可不敢聽戲,萬一引來了人,反倒叫人拿住了我偷閑躲懶的實證。」對那六個小戲子一笑,「可憐見的,這大中午趕著來,還沒吃飯吧?我們這一桌子稀稀落落的,就兩個人,叫拿了六副筷子碗碟來,站在桌子邊吃了吧。」

延懷瑾尷尬地捧著戲摺子站著,瞧見沈知容打發了人拿了六副筷子碗碟來,他家的六個小戲子怯生生地站在這大圓桌邊吃飯。心思一動,心想這些沒了命根子、斷子絕孫的太監,多半都有些齷蹉的癖好,他家的這些小戲子年紀雖小但生得冰雪聰明,興許這太監打了她們的主意也不一定。於是捧著戲摺子,彎著腰指向正張著櫻桃小嘴吃一塊荔枝肉的小戲子,「公公,你瞧,這個小旦怎麼樣?扮起王寶釧來,那風流裊娜……公公若瞧得上,只管叫她跟了公公去。我家在京城也有些屋子,替公公養著,也無妨。」

那六個小戲子,原本因為尹太監是天元帝身邊的人,進來時就連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待聽尹太監叫她們站著吃飯,一抬頭瞧見個白胖敦厚笑眯眯的人,那怯懦就減了幾分,不料延懷瑾忽然說出這話來,那怯懦又涌了上來,於是這個嚇得筷子掉了地,那個嚇得袖子一拂,掃倒了隔壁的碗碟……叮叮噹噹,比敲打著鑼鼓還熱鬧。

尹太監一心只想著錢字,料定延懷瑾這頭會子送來的銀錢沒有多少,就借著延懷瑾嚇到小戲子的事發作道:「延少爺是年方五歲還是過了耄耋之年,說話一點子顧忌也不要了?竟然拿著我當那一等齷蹉的人相待!快走快走,回去叫你老子、老子娘好生教導你怎樣說話。吃得好端端的,你偏要來攪局。」望見那六個小戲子還脆生生地跪在地上,有心借花獻佛,就道:「我們殿下倒是喜歡聽戲,都去殿下那伺候著吧。」

延懷瑾雖恨尹萬全狗仗人勢,但慢說是他一個,就算是延家也沒膽量得罪了這一匹藏獒,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地揮著手叫小戲子向大廳那伺候著,握著夾了銀票的戲摺子出來,瞧見他這窘迫被小戲子、樂師、長隨都看在眼裡,料想回了家是瞞不住人了,打發人把那四幅字畫給如斯送去,餓著肚子又向家裡趕,到了沈老夫人跟前,窘迫地把銀票擺在沈老夫人手邊的馬蹄矮桌上。

「他嫌少?」沈老夫人倒是很懂得人情世故,「再提了四千來,索性送他一萬。」

「……叫懷瑜去吧。」延懷瑾訕訕的。

沈老夫人蹙眉,依舊躺在榻上,「你這話是什麼道理?既然叫你當差,怎麼能半道換了人?」心裡一凜,坐起身來,「莫非你又惹出什麼事來?」

延懷瑾不說自己辦砸差事,反倒冷笑道:「還不是逼著叫沈四下跪的事!那沈四好會搬弄是非……」冷笑著,瞧沈老夫人耷拉著臉看他,似乎已經看穿他的心思了,只得訕訕地如實地把自己想把戲子送給尹萬全,得罪了尹萬全的事說了。

沈老夫人聽了,就沉聲道:「你可真會得罪人!要是那尹萬全喜歡女孩子,早幾日你老子就送了人去,還要你胡亂獻殷勤?你做旁的事去吧,叫懷瑜送了一萬兩銀子過去。」

「是。」延懷瑾趕緊地答應下來,去賬房取了一萬兩銀子來,就去延懷瑜的書房,果然在書房找到他,先抱怨了一句「這一日倒霉透了」,因是一母的兄弟就也不避諱地把先在如斯那吃了排揎,后得罪尹萬全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延懷瑜聽了,嘆道:「若照著你說的已經把太后、皇后得罪了,倘若再得罪了尹萬全,就是得罪了皇上,你想叫我們家沒個活路嗎?」取了銀票袖著,也顧不得去瞧延懷瑾的臉色,就徑直向外去。

延懷瑾冷笑了一聲,在自己的書房裡坐了坐,坐得發悶無趣,心想他就不信自己做什麼錯什麼,於是匆匆吃了午飯,決心去行宮外溜一圈,若是僥倖遇上傅韶琰,就拿著傅韶璋娶了個十分不堪女子的事說給他聽,興許能一下子就討到傅韶琰的歡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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