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回 心事

17第十七回 心事

第十七回心事

卻說上回秦衷在柳堤上縐得了一首絕句,但因「遞」、「送」二字猶豫不決,卻不妨聽到身後有人笑出了聲。他回身一看,只見叢林掩掩,如何有人?

秦衷驚疑不定,繞過身後那株三四個孩子不能合抱的古樹,卻瞧見了一角白牆。往草窩裡扒出一條路來,前行了幾步,抬目便看出這原來是一座景樓,因這樹高壯,牆上也爬滿的滿滿的爬牆虎,竟讓他先時未曾看到。

他仰頭向那開著的窗戶喊道:「上是何人?」

話音未落,便有個年輕公子探出頭來,含笑打量了他一回,道:「小兄弟好雅興,何不上來一敘?」

秦衷見他雖生的俊俏模樣,卻只是個與比賈蓉還小些年紀的少年,心裡不服他要端架子,雖仰著頭不甚方便,仍據傲道:「如何不能是你下來?樓上雖好賞景,怎及林中心曠神怡?」

那人又笑了一聲,從窗邊走開,也不知理不理他。

秦衷心無所謂,轉身腳步一深一淺的走回原處。

須臾,果見那少年獨身一人從後頭走過來。

秦衷仍坐在方才那石上,見他來了,歪著頭毫不避諱的打量他:只見他發上束著銀冠,身上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天青色長衫,腰上束著玉色汗巾子,腳上青緞厚底鞋,毫無綉紋,端得簡單,然他腰間卻垂著一掛玉璜,色如羊脂,質地細膩,毫無瑕疵,絕非一般人家能有的。

秦衷仰頭又瞧他的相貌,一望之下,不由怔目。這人生得容長臉面,修眉冷目,高鼻赭唇,若說他好看,卻不是或清秀或艷麗的那種俗樣,若說他清俊瀟洒,卻太過稚嫩,尚不能是。從這樣貌上論他,真是說也說不上來。只好比個形容:若說秦衷是如桃、竹,清麗秀美,他便是如松、柏,龍章鳳姿。

秦衷來了這書里見過的美男子,除了他自己,另有賈蓉、賈薔那樣的風流公子,連賈政、賈珍也是相貌堂堂的人物,只是這些人捆在一塊兒恐怕也及不上這人的一分氣度。

他在打量那人,那人也在打量秦衷。秦衷穿的卻是黃氏做的那套夏衣,烏黑濃密的頭髮編成十來根辮子,用玉環一把束在頭頂,落下的便拖在背後。眉眼鬆散,好似漫而無趣,又似輕鬆愜意。

那人也在心中默默讚歎秦衷,他雖衣飾素淡,卻粉面朱唇,神彩飛揚,雖極是年幼,卻落落大方,言語清晰。不由暗想著待他長大,會是何等模樣。

二人互相無一人言語,卻叫百步外的程大、水墨瞧著不好。

程大見秦衷身邊忽然出現一個陌生人,恐有事故,囑咐水墨看車,自己急忙忙的走了過來,又連連喚了秦衷幾聲。

秦衷聽見程大呼喚,這才回過神來,也不尷尬,只對程大擺手道:「不必過來,你們歇你們的,我要與這位兄台敘敘舊。」

程大到底細看了那人幾眼,見其樣貌不俗,真以為是秦衷友人,倒不好多說話,只叫他有事吩咐,才又退回去。

秦衷想著紅樓里的美男子雖多,曹公正經描寫的也就幾位,這人生的這樣好,恐怕也是配角之一,至於主角嘛……賈家那群爺們除了賈寶玉他都見過的,而賈寶玉現在還是個毛孩子,絕不會是了。而相貌出彩的配角里,柳湘蓮生得美又愛串旦角,恐有陰柔之態,馮紫英是武將之後必是虎背熊腰之相,蔣玉菡卻只是戲子,斷無此等氣度。

於是他笑問道:「你是北靜王?」

那人也一笑,道:「如何我不是呢?」

秦衷撇撇嘴,道:「那就不是了。那你是誰?」

那人見他無禮也不生氣,仍含著笑,道:「你又是誰?」

秦衷眼珠一轉,打了主意要逗他玩,嘻笑道:「偏不告訴你,你要樂意,叫我聲哥哥也成。」

那人道:「我比你高了幾尺,年紀也大你一倍,怎麼也該你叫我才對。」

秦衷斂了笑,起身站到石上,雙手背到身後,據傲道:「知道你不服,我就來說得你心服口服。其一,你偷聽了我的心事,君子非禮勿聞,你不止聽了,還笑話了我,這可是你的不是?其二,你本已失禮了,非但未曾向我道歉,更毫無悔意!所以,你雖年紀比我大,個頭比我高,但品德差了我一截!你說,我當不當得起你這一聲——哥哥~?」

那人不惱不笑,仍是氣定神閑,道:「是誰失禮還未可知,我也本在樓上想著心事,卻是你擾了我的心思,若我正在憂思君國天下,豈不是你誤我大事?你非但未曾向我道歉,還一直咄咄逼人,未見你的品德到底比我強多少。」

秦衷與他爭鋒相對了這幾句,居然未佔得便宜,便開口譏道:「你又不是王爺,哪來的大事?莫不是: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那裡。」

那人聽他將詩吟得異腔異調,仍是不惱,反而笑問道:「那你便是『黃鶯兒』了?」

秦衷皺著眉想那「黃鶯兒」是薛寶釵的丫鬟,便慍道:「你才是個丫頭片子。」

這一動怒,這場爭鬥卻是那人贏了。

那人大聲一笑,道:「不是丫頭,就別學那等女兒家的彆扭勁,乖乖叫一聲哥哥來聽。」

秦衷惱了,「哼」了一聲,跳下大石,轉身要往程大那裡走去。

那人見他說走便走,連忙伸手拉住了他,笑道:「別惱了,我向你陪個不是可好?是我不是,不該擾你詩興,你拿不定主意是『送』是『遞』,你幫你定下可好?」

秦衷見他服軟,便昂頭笑道:「本來就是你的不是,見你可憐,我估且原諒你一回,說來聽聽罷。」

那人道:「我雖無甚詩才,聽著卻覺得『送』字為好,『遞』字到底拗口。」

秦衷譏笑道:「我還以為你是什麼才比子建太白之人,我自己已想到了。」

說完,對著那垂柳又吟道:「步定聽深樹,閑坐觀綠堤。人間芳菲盡,折枝渡相思。」

那人拍手笑道:「『渡』字極妙,此首《詠柳》即情即景,好詩!」

秦衷很有自知之明,歪縐的這首絕句哪裡稱得什麼好詩?只是不知道他是譏嘲自己還真是安慰自己來著。因而不好再胡扯,便不言語。

那人拉著他同坐到石上,笑問:「現在你可氣平了?」

秦衷就要惱他哄自己,卻見他笑盈盈的模樣,暗思若是自己動怒,反倒落了下乘。又一想這人確實是好肚量,跟他計較卻真成了小孩性子了。便笑道:「你很不錯,我對你無禮,你反而還能笑出來,這樣一來,你若不是真正的君子,那就是非同一般的小人。」

那人疑惑問道:「這又是何意?」

秦衷道:「真正的君子才能有氣量不跟女人小孩計較,真正的小人,縱是計較了也是誰瞧不出來的,只等著日後連本帶利的討回來。你說,我可對?」

那人大笑,點頭道:「你很對。我與你一見如故,不知可有幸交個朋友?」

秦衷知道他有不凡之處,便搖頭道:「我生平第一迴路過此地,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下次也再無相見之日,不過巧在今日,你在樓上想心思,我也在林中煩憂,我們各自說說話便罷了,何必強求友誼?」

原來秦衷早看出這人雖言笑晏晏卻目帶微苦,又想自己更是滿腹心事,不禁有此一話。

那人聽了這話,不由一怔,也不看秦衷,瞧著湖水粼粼波光,嘆道:「有些事情卻是任何時候都說不出口的。」

秦衷也嘆道:「只是我心中悶得難受,你不願說,就聽著罷了。」

那人便不再言語,只等秦衷說話。

秦衷卻揉著石邊青苔,半晌無言。

林中幽風穿過二人袖間,拂過他們額際上同樣代表著稚嫩的絨毛,秦衷聽著耳邊蟬鳴鳥唱不絕,幽幽道:「我心中記掛兩個人,世上只有他們與我最親近,只是我雖然知道他們活著,隔的距離卻不止千山萬水。」

那人握著他的手,看到他說了這一句便低垂的頭,默然無言。

秦衷任那暖得發燙的手握著自己的手,接著說道:「我想哄他們開心,解他們的煩憂,我知道我不在他們身邊,他們必然會不快樂,可是我……無能為力。我甚至不知道我所處的世界是真是假,是夢是幻。」

那人的手緊了兩分,唇畔微動,輕聲說道:「凡鳥翼成則離林。」

秦衷渾身一顫,閉著的眼睛滴下兩滴淚下來,道:「道理我懂的,只是想到他們要為我傷心,心裡就痛的很。」

他雖如此輕易的便吐了一分心思,但是,因為程大水墨就在不遠處,因為這人雖然手心極暖卻只是個陌生人,秦衷雖有這一刻的失控,卻仍抑住了傷感,慢慢平復了臉色。

那人握著他的手卻越來越緊,緊到秦衷忍不住抬頭望他,只見他眉頭狠狠皺著,半晌后才道:「你挂念的人,仍在人世,僅這點比之其他悲慘人物已強太多。而我……」

秦衷眼睛仍紅紅的,問道:「是你媽么?」

那人轉頭看他,眼神平靜無波,卻聽秦衷又道:「那我確實是比你幸運了。其實這些憂愁全是我庸人自擾,至少我四肢俱全,吃喝不愁,能讀書明理,彈琴下棋,已是不知比旁人幸福多少倍的事。我方才在那邊的莊子上,見到許多孩子有的光著腳,有的破衣爛褲,平日飢不裹腹,全然不知禮儀,若是我成了那樣的人,才是真悲慘。」

那人滿臉的傷感又化作笑意,道:「這樣說來我卻比世上許多人都要強了。」

秦衷揉了揉眼睛,咕噥道:「身外之物什麼樣,跟心裡難過不難過無關的,我也說不好那話,意思就是這樣,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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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夢紅樓之秦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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